第42章
42
蒼南雖然痛恨妖,但也沒有喪心病狂到把昏迷不醒的席瓦丢出去的地步。
他的傷勢未愈,情緒大起大落,導致卧床幾日不起,反反複複不見好。
蒼木的事也因此一再耽擱,沒有人主動提起。
他有金丹護體,在裏面待上一段時間也不會有大礙。
承允在臨走前,托弟子把消魂丹的解藥送了進去,十天一到,他便吃一顆,這些日子,倒也沒有毒發過,至于那令人難以啓齒的副作用,在寒洞的壓制下,沒有上次那麽難捱,一個人也能撐過去。
大長老仙逝,島主病倒,秀陰長老只得承擔起責任,代管島內大大小小的事務。
明明只有幾天,她卻看起來憔悴許多。
席瓦是三日後醒的。
他得知大長老是為救他而死,沒有太大反應,情緒很平靜,很穩定,只是一聲不吭地跪在師父靈前,一天一夜,誰勸也不起,一滴淚也沒流,卻看着心如死灰。
滴水未進,風吹日曬,虛弱不堪的身體早已透支,傷口撕裂流血,這樣不管不顧地跪着不說話,郁結于心,蒼白的臉色越發難看,好似一點活人氣息都沒有。
秀陰心軟,讓人端了碗水給他。
他卻定定地看着師父的牌位,一動不動,沒看一眼地上的茶水。
嘴唇幹得開裂,起皮,滲出血絲,眼神卻如石墨一般深沉,裏面是一潭死水。
秀陰能感受到他的絕望和內疚。
她站在門口,靜靜地看了許久,發出一聲若有似無的低嘆,走進去,給大長老上了柱香,背對着席瓦,輕聲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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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師父寧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你,肯定不會想看到你現在的樣子。”
“你這樣糟踐自己的身子,他如果在天有靈,會有多難過?生前,他便是最疼你的,怕你在外游歷練,過得不好,擔心你會受傷,夜裏總是一個人看月亮,若有所思,我知道,他在想你。”
“他費盡心思,為你鋪墊好所有的退路,連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想着讓島主不要為難你,你好好想想,現在做的這些,對得他的付出和殷切期望嗎?”
那一潭死水裏終于有了波動。
“是我對不起師父,從來沒讓他省心過,我不值得他拿命救我。”他一拳砸在地上,發出痛苦的嗚咽,聲音嘶啞,像是走投無路的困獸,不知所措,眼淚終于落下,大顆大顆暈染開來。
在那片水痕的倒影裏,他好像看見師父的笑臉,溫溫柔柔地對他說,“走慢點,別跑太快,小心摔跤。”
此時此刻,他像是個無助的孩子,卻沒有了牽他手的大人。
“孩子,父親對子女的感情,哪有什麽值不值得。”秀陰也紅了眼眶,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只要你好好活着,便是對師兄最大的告慰。”
師父的死,對他是個沉痛的打擊,他一時半會兒走不出來,但是,他會努力完成師父的遺願,好好活着。
“對了,秀陰長老,蒼木呢,他在哪兒,為什麽我一直沒見到他。”他驀地擡起頭問道,失去至親的痛苦,讓他無比珍惜身邊人。
秀陰頓了頓道,“他沒事,只是被關進了寒洞,他私自盜走護心鏡,導致結界被破,釀成大禍,島主當然要懲罰他,給衆弟子們一個交代。”
席瓦急忙問道,“只是關寒洞嗎?”
他深知島主的嚴厲,是個大公無私的人,不會包庇任何人,蒼木犯下的錯,實在太嚴重,怎會草草一筆帶過,給予如此不痛不癢的處罰?
蒼木一犯錯便會被關寒洞,進那地方對他而言,只是家常便飯。
秀陰點頭。
她想着,席瓦馬上便會被趕出島,沒必要知道太多島上的事。
而且,她并不看好這兩個孩子的感情,私心裏,蒼木更重要,她希望他可以找一個溫柔賢淑的女子,娶妻生子,過着幸福美滿的一生,不要與妖糾纏不清。
席瓦心懷質疑,“要關多久?”
“也許一個月,也許兩個月,不過你放心,他不會有事的。”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一聲厲呵。
“這裏不歡迎你,請你馬上離開!”
二人扭頭一看,竟是蒼南。
他不顧自己的身體,強撐着下床,被弟子們扶了過來。
“島主,你怎麽出來了?”秀陰迎上去,把了把他紊亂的脈息,眉頭緊皺,不贊同道,“你的傷還沒好,不宜随意走動,吹了冷風,會咳得更兇的。”
他捂着胸口,咽下喉頭的腥甜,擡手示意自己無礙,低聲道,“你心腸軟,優柔寡斷,我怕你下不了手,必須親自過來,肅清流毒。”
“島主……”
席瓦緊張地看向他說道,“我只是想在這裏陪陪師父。”
蒼南冷着臉,收走了他腰間挂着的星雲島弟子令牌,“從今往後,你不再是星雲島弟子,沒有資格再叫他師父。”
“不。”席瓦懇求他,“島主,求您不要趕我走。”
“席瓦,不要忘記你的身份,你是妖,我不殺你,是師兄臨終所托,已經仁至義盡,星雲島絕不可能再留你。”
聞言,他閉了閉眼,知道此事已沒有轉圜的餘地。
“能不能讓我送師父最後一程?”
他想以兒子的身份為大長老扶靈。
蒼南拒絕了他,“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馬上離開星雲島,從今往後,我不想再見到你,每次見到你,我都會記得,師兄是因你而死的。”
“如果你不希望師兄白死,最好不要忤逆我。”
秀陰也勸他,“你走吧,這的确是師兄的遺願,讓你永遠不要再回來。”
席瓦如同墜入冰窖,渾身發冷。
他知道多說無益,便沒有再糾纏,端端正正地給蒼南和秀陰行了個大禮,又沖着大長老的牌位,磕了三個響頭,聲音沙啞地說道,“師父,徒兒不孝,不能為您送終,我會牢記您的囑托,好好活着,來生還做您的弟子。”
一陣風吹過,揚起他的頭發,像是師父慈愛的撫摸。
他依依不舍地走出靈堂。
為了徹底斷了他的念想,蒼南讓人當着他的面,關上了靈堂的大門,隔絕了他的視線,而且吩咐下去,不許他帶走任何和大長老有關的東西,讓他走得幹幹淨淨,清清白白,與星雲島沒有半點瓜葛。
他沒有馬上離開,一個人在島上兜兜轉轉,漫無目的地行走,生活了這麽多年的地方,到處都是回憶,這次和以往的每次外出都不一樣,沒有了弟子令牌,意味着,一旦離開,便再也沒有機會回來了。
臨別之際,他還想見見蒼木。
當蒼木義無反顧地選擇承允之時,他的心裏只有妒忌,沒有恨。
雖然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但還是會因為被放棄,而感到失望。
身體裏的血一點點流失,他的腦海裏閃過很多畫面,除了師父,便是蒼木。
這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人。
他想不到,和蒼木的未來,要如何跨越種族和身份的鴻溝?他們的相愛是不被祝福和允許的,他可以不在乎,可蒼木重情重義,有很多在乎的人,和他不同,在親情和愛情之間,必不會堅定地選擇他。
他很清楚自己在蒼木心裏的地位。
但是,他也無法想象,沒有蒼木的未來會是什麽樣的。
見過光的人,又怎麽會願意回到黑暗裏呢?
走到寒洞,看守的師弟卻不讓他進去。
蒼木在洞裏,凍得神志不清,有金丹護體也覺得冷。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心靈感應,他擡起頭看向洞口。
白茫茫一片中,一個挺拔的身影若隐若現。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席瓦……是你嗎……”
在這裏面,無法感知時間的流逝,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
漫長的等待中,他不由得擔心,父親的傷是不是還沒好?
他渾身發抖,哆哆嗦嗦地爬向洞口。
看似是白霧,一伸手,卻觸碰到的是冰冷的實體。
他的手被凍傷,一陣劇痛,連忙收回來,放在唇邊哈了口氣。
“席瓦,你傷好了沒有呀……”
沒有人回答。
他聲音很輕,明知外面的人聽不見他說話,還是沒停,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個身影,手和臉露在外面的皮膚,凍得通紅。
而在外面的席瓦,即使盯着厚厚的洞門往裏看,望眼欲穿,也什麽都看不見。
兩個人離得很近,卻又隔得很遠。
師弟按規矩行事,不敢放他進去,他也沒有為難他們,而是拜托他們轉交一個荷包,那裏面是他的護心鱗,這是對他們蛟龍族最重要的東西,關鍵時刻,可以救蒼木一命,因為他不放心,也不确定,島主會不會輕易放過蒼木。
他入世比較早,深知人心複雜,做每一件事都更為謹慎,習慣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
師弟們也很為難,因為島主有令,将他的東西全部銷毀,不許留下一件。
他還沒走,房間裏的東西已經被燒得幹幹淨淨,偌大的星雲島,容不下小小的一個他,只是因為他是妖,人妖勢不兩立。
其中一名弟子收下了他的東西,讓他放心離開,卻不敢擅自把東西送進去,兩人商議過後,上交給了島主。
可想而知,護心鱗自然沒有落到蒼木手上,他也不知道席瓦已經無恙,還來看過他,在寒洞裏受罰的時候,還在一直擔心。
蒼南還不知道席瓦和蒼木的事,便已經态度如此強硬,若是讓他知道,自己的寶貝兒子和妖私定終身,還行了茍且之事,恐怕,遠遠不止把人趕走這麽簡單。
秀陰看得透徹,不敢把真相告訴他。
看在師兄的份上,這是她能為這兩個孩子做的,最後一件事,以後的路,他們要自己走,平順或是坎坷,只能自求多福,她幫不上,也不會再出手幫一只妖。
席瓦看着自己用過的物品,屬于他的痕跡,在一場大火中,通通化為灰燼,心情複雜,百感交集,恍惚間,竟然覺得自己根本是不該存在于這世間的。
火還在燒,他卻已經看不下去,轉身離開,将要走的時候,才猛地想起,蒼木體內還有萬元給他下的毒,而解藥只有在萬嘉手中。
一回到島上,各種棘手的事情,撲面而來,竟讓他們忽略萬嘉。
那個麻煩的女人,總能惹出各種禍端,讓人不得安寧。
許久沒見到她,一時間,還有些不習慣,當然,也忍不住會擔心,她是不是躲在某個地方,偷偷謀劃着壞招。
席瓦虛晃一槍,讓弟子們以為他已經離開,實則還留在島上,四處尋找,卻到處都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他不想離開,也無處可去,這裏是他的家,有他所愛之人,安放着他至親之人。
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便只能躲在後湖,因為那裏是禁地,沒有弟子會過來查看,除了門口有偶爾巡邏的人,只要小心一些,便能輕松躲過去,不被發現。
他只能趁着夜深人靜,守衛放松的時候,出去尋找萬嘉。
一連好幾天都沒有找到人。
他不知道她已經被趕走,日日夜夜都在擔心。
蒼木會不會毒發,如果沒有解藥,自己也不在他的身邊,他該會有多麽痛苦?
受噬魂釘的影響,他幾乎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承受着巨大的折磨,這樣沉重的日子,若不是有蒼木在身邊,一直陪着他,根本難以堅持下來,如今,也只是憑借着想要見蒼木一面的信念,苦苦支撐。
他每天都會躲在看不見的地方,偷偷觀望寒洞,看見師弟們把吃食端進去,又原封不動地端出來,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馬沖進去。
他會擔心很多。
蒼木是不是受了傷,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是不是飯菜不合胃口,那裏面又冷又恐怖,他瘦弱單薄的身子,能扛得住嗎?
不知道是不是蒼南有意拖延,他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卻一直沒提處罰蒼木的事,也沒讓人請出散靈鞭。
十日又十日,蒼木在裏面,度日如年,手裏的解藥只有一顆的時候,外面終于傳來消息,父親讓人将他帶出去。
該來的,躲不過,終究會有這一天。
早死晚死都得死。
當這一天真正來臨,他反而覺得長松一口氣,一點也不緊張,泰然處之。
席瓦一直在暗處關注他,見弟子們将他帶往別處,便知道,此事果真沒有那麽簡單。
還好他沒有選擇貿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