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6
席瓦失去意識,沉沉墜入湖底。
底下別有洞天,如同另一個獨立的世界。
他該慶幸,沒被淹死。
不知過去多久,他恢複意識,一睜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巨大的蚌殼裏。
很溫暖,很柔軟,有母親的感覺。
水波在這裏,會自動蕩開,周圍好似有透明層,碰不到他。
體內的噬魂釘已經平靜下來,不疼。
“你還好嗎?”
先聽見聲音,才看見,虛空中緩緩浮現出一個人影。
扭頭一看,身邊站着個女人,一席黑衣,淡妝濃抹,卻讓人覺得仙氣飄飄。
她好漂亮,席瓦不由得看呆住。
女人在他眼前揮手,他才驚覺,這樣太不禮貌,連忙低下頭。
“不好意思,姑娘。”
女人輕笑起來,“你知道我多少歲嗎,還叫姑娘。”
席瓦不答。
Advertisement
他問道,“是你救的我嗎?”
女人笑吟吟地點頭,“也是你運氣好,落在蚌殼裏,護着你。”
他走出蚌殼,擡眼一看,遍地白骨殘骸,觸目驚心。
愣住。
女人平靜地告訴他,“這些是運氣不好的星雲島弟子。”
她已經司空見慣。
每年,總有不守規矩的弟子,誤入後湖,遭遇不幸,追悔莫及。
無一不是這樣的下場。
空有一顆悲憫之心,但能力有限,無法救所有人。
席瓦沉默,問她,“為什麽救我?”
女人走近他,在他身上輕輕聞,莞爾一笑。
“你身上有蒼木的味道。”
席瓦驚訝,瞳孔微張,詫異道,“你認識蒼木?”
女人說,“當然,我和他是世上最親的人。”
他聽得眉頭緊皺。
還沒說什麽,又聽她自報家門,“我叫羽靈。”
席瓦驚訝得合不攏嘴。
“祖師?!”
羽靈失笑,揶揄道,“你方才不還叫我姑娘嗎?”
席瓦尴尬道,“弟子席瓦無禮,沒認出祖師真容,請您見諒。”
“別這麽拘謹,我又不吃人。”
羽靈逗着他玩,“姑娘挺好的,我喜歡,顯小。”
席瓦擡頭看她一眼,直言不諱,“您看起來不老,很年輕。”
她笑得更開心。
“雖然,你這麽說,我很開心,但是,我兒子都跟你一般大。”
席瓦有個大膽的猜想。
“您和蒼木……”
“真聰明。”羽靈滿意地點點頭。
“蒼木是我兒子,我懷胎十月,好不容易才生下來的。”
“可惜,我沒能陪着他長大。”
席瓦久久無法消化這個信息。
“原來,您是島主夫人,從未聽島主提起過。”
“不是。”羽靈說話溫溫柔柔的,笑得眉眼彎彎。
她說,“蒼南不是蒼木父親,是我拜托他,照顧我兒子的。”
這個消息實在太震撼。
他不敢想象,如果蒼木知道,蒼南不是他親生父親,該有多難過。
他那樣敬愛自己的父親。
“現在換我問你。”羽靈的聲音,拉回席瓦的思緒。
她眨眨漂亮的眸子,促狹道,“你和蒼木,是什麽關系?”
席瓦一愣,薄唇緊抿。
“別不好意思呀,”羽靈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一臉八卦,兩個手指尖對點。
“告訴我,你們是不是已經那個?”
他的眼神迷茫,沒反應過來,她的話中之意。
“哎呀。”
這個時候,她又嫌他笨,白他一眼。
“我是說,你們兩個,即使沒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實。”
她一點也不害臊,反倒讓席瓦不好意思,臉色微紅。
“祖師,您是怎麽知道的?”
羽靈輕擡下巴,得意揚揚,“你身上不僅有他的味道,還是由內而外的。”
“祖師……”
席瓦目瞪口呆,一時語塞,竟無言以對。
蒼木的母親,太過開放熱絡,讓他無所适從。
羽靈知道自己猜對,更來勁,打趣他,“你怎麽還叫我祖師。”
“還不改口?”
“你應該随着蒼木,叫我一聲娘親。”
娘親。
這個稱呼,在他的記憶裏,消失很久。
那兩個字,在他口中彎彎繞繞,勾起他深深的想念。
“娘親。”他硬着頭皮喊出口,有些不自在。
他透過羽靈,看見娘親的影子。
沒想到,他真會喊,羽靈樂不可支。
她笑起來很好看,笑聲清脆,如悅耳的銀鈴。
席瓦一本正經道,“祖師,我和蒼木是兩情相悅的。”
羽靈上下打量他,說道,“我兒子眼光真好。”
席瓦被她誇得非常不好意思。
嬉笑過後,她狀若不經意,提起蒼木近況。
“這些年,他過得怎麽樣?”
“他是個什麽樣的孩子?”
“他有提起過我嗎?”
席瓦一五一十告訴她,“蒼木心地善良,待人友善,努力上進,很好很好。”
“他和我說過,想象中,您是溫柔漂亮,美若天仙的。”
羽靈低眉淺笑,很開心。
她攏起耳邊短發,輕聲問道,“你覺得,我和他描述的,像嗎?”
席瓦誠實點頭,“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哄得她眉開眼笑。
良久,她長嘆一口氣,擡頭看着水面,深到透不進來光。
她在這暗無天日之地,一年又一年。
“你會覺得我吵嗎?”她忽然問得席瓦措不及防。
席瓦搖頭,“不會。”
羽靈的笑變得有些失真,忽遠忽近。
“抱歉呀,我只是,太久沒人和我說過話,我很無聊。”
席瓦真誠發問,“您不能離開這裏嗎?”
羽靈說,“不只是我,你也一樣,這裏是一個,進得來,出不去的地方。”
他渾身一震。
“祖師,您的意思是,我只能被困在這裏,沒辦法出去嗎?”
羽靈微怔,老實回答他,“出去的辦法,比沒有半點,還要困難。”
“什麽意思?”
她說,“你應該知道,這裏封印着大妖,除非他讓你出去。”
“但是,封印多年,他的戾氣何其重?”
“這些弟子都是他殺的,他怎麽可能放你離開?”
提及那只大妖,她的語氣裏,滿是無奈和苦澀。
席瓦沉吟道,“那只大妖,到底是什麽來頭?”
羽靈卻突然問他,“孩子,你是真心喜歡蒼木嗎?”
如此風馬牛不相及,席瓦還是下意識點頭。
“喜歡。”
“有多喜歡?”
席瓦想想,認真道,“我愛他,勝過愛自己的生命。”
羽靈一直盯着他,在他臉上,看不到半分作假。
她囑咐道,“你要記住今日之言,以後不管發生什麽,好好護着他。”
“我便把他交給你。”
席瓦用力颔首,“我會的。”
她轉身往前走,說道,“你随我來。”
席瓦擡腳跟上,然後才問,“去哪裏?”
羽靈說,“你不是想知道大妖的來歷嗎?它和一件陳年舊事有關。”
“既然,你是第一個,活着來到這裏的人,證明你我有緣,那我便告訴你。”
她走在前面,身形若隐若現。
席瓦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卻碰不到她。
手掌從她的身體穿過。
他頓時一驚,匪夷所思,這是怎麽回事?
羽靈若有所覺,回頭看向他,解釋道,“我只是一縷殘魂。”
他睜大眼。
“我的身體已經死去,只留下一縷殘魂,被它困在身邊,哪兒也不能去。”
“一見到光,我便會魂飛魄散,即使出去,也走不遠。”
“所以,我從沒想過離開,不過是白費功夫。”
席瓦難以置信,短時間內,有太多讓他震驚的消息。
他喃喃道,“怎麽會這樣?”
羽靈說,“你看到當年的真相,便會明白一切。”
席瓦有種預感,他将要揭開的,是個驚天大秘密。
他們踩着一地屍骨,若無其事地行走,面無表情,無動于衷。
一個是已經麻木,一個是生性冷淡。
羽靈帶着他,走到一處昏暗之地,四周有無數碎裂的鏡子。
正中間,有一塊不規則的,巨大的鏡子碎片,邊緣崎岖不平,鏡面坑坑窪窪。
她說,“這是前塵鏡,可以看到一些過去和未來。”
“只需把血滴上去。”
說着,她滴上自己的血。
鏡面中立馬出現的,是她年輕時候的樣子。
她還小聲告訴席瓦,“湖底沉澱着許多寶貝,如果你喜歡,都可以拿去。”
“如果你能出去,我也希望,你可以讓這些寶物,重見天日。”
“它們應該物盡其用,而不是埋沒在水底,與石頭無異。”
席瓦卻不敢分心,死死盯着鏡子裏的畫面。
當年的真相,一點點揭開帷幕。
她本是逍遙宗,老宗主的女兒,受盡寵愛,無憂無慮,活得自由自在。
年輕的羽靈,張揚漂亮,熱情如火,如天上明月一般,皎潔無暇,熠熠生輝。
其餘的女子,在她身邊,只能是如星星一般,微弱的存在。
那時的她,是仙門弟子們熱烈追求的對象。
包括萬元,死纏爛打。
為擋桃花,她對外宣稱,只有最強的人,才配得上她。
正是那個時候,萬元才走上,一心追逐力量的歧途。
初衷,不過是想得到一個女人,卻深陷其中,再也無法回頭。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也許是她風頭太盛,引得一只蚺妖注意,對她一見傾心,無法自拔。
那只蚺妖名喚薊染,實力無比強橫。
只差一步,它便能得道成仙,無奈受人迫害,渡劫失敗,功虧一篑。
他記恨着人族,卻又愛上人族。
羽靈是名門正派的女子,識破他是妖,沒殺他,卻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但他不懂七情六欲,只知道愛是占有,是強取豪奪。
為得到羽靈,他殺光逍遙宗,全宗上下,四百三十六名弟子。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曾是門派之首的逍遙宗,遭遇滅門之災,一夜之間隕落。
萬元趁虛而入,帶人搶走許多法寶秘籍,将逍遙宗洗劫一空。
薊染把羽靈打暈帶走。
他以為無人生還,卻沒想到還有漏網之魚。
逍遙子是當時最小的師弟,在師父和師兄們的保護下,躲過一劫,死裏逃生。
他親眼看見,同門一個個倒在自己面前。
師姐被擄走,他無能為力。
之後過去好多年,他嘔心瀝血,重建逍遙宗,卻再無法回到往日榮光。
羽靈被帶走後,寧死不從,不肯委身于大妖。
薊染不讓她尋死,一天到晚都有人看着她。
他還用下作手段,用妖術控制她,讓她懷上孩子。
有孩子後,她便不再尋死覓活。
母愛的天性,讓她強忍着惡心,努力活着。
她終日裏,郁郁寡歡,郁結于心,在孕期,身子一直不好。
生下的孩子,身體弱,沒活兩天便夭折。
有自己的兒子,薊染比她還開心,孩子夭折,他痛不欲生。
反倒是羽靈,既是難過,又是一種解脫。
她不想有大妖的骨肉,又不可能對親生兒子下手。
一切是天意,冥冥中,自有安排,為她做出選擇。
但薊染不認命,他從來都是這樣。
他逆天而為,使用一種邪術,将蒼木的三魂七魄,通過聚魂燈留住,放入千年古木中,以其靈力溫養,化形重生。
蒼木由人變成妖,真身是千年古木。
薊染忤逆天道,遭到反噬,身受重傷,靈力大減。
羽靈一直沒妥協,伺機而動,這便是最好的機會。
她以命相博,封印薊染于星雲島湖底。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使重傷的薊染,她也不是對手。
她考慮到,封印會松動,打定主意要讓薊染,永世不得翻身,便在星雲島建門立派,收下弟子,世世代代守護這裏。
再後來,便是蒼木在幻境裏看到的。
萬元得知,薊染被封印,便打起羽靈的主意。
他借口斬草除根,率衆仙門,攻上星雲島,要她交出孩子。
她不肯,也沒辦法交。
當時的蒼木,還在古木中孕育着。
她投湖自盡後,屍身沉于水底,被薊染接住。
他的執念太重,困住她的亡魂,不肯放手,令她無法轉世。
歲歲年年,她都在恨他,怨他。
席瓦為她感到惋惜,面色凝重,她還笑着安慰他。
“這樣也挺好的,我哪還有顏面下去,面對因我而死的,師父和同門呢?”
鏡子裏的畫面,戛然而止,羽靈為他補全。
“沒多久,蒼木化形成功,我便以祖師的名義,托夢給蒼南,讓他像親生父親一樣,悉心照料,精心撫養這個孩子。”
承允沉吟道,“島主将蒼木養得很好。”
羽靈輕笑,“我知道,其實那天,他來到湖邊,我只是想仔細看看他。”
“沒想到,還有個孩子,也闖入這裏。”
“他身上戴着玄天玉,我答應過一位故人,不能傷害他,只好送他們出去。”
“誰知,後面竟發生那麽多的意外。”
她又輕嘆口氣,說道,“造化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