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Uncle

Uncle

大年初一, 天光微熹,雲煙輕薄,微風和煦。

今日澳區一定是個極好天氣。

沈晗黛拿起孟先生慣用鋼筆, 落下最後一筆,随後将鋼筆輕輕的合上放好,拖動自己的行李箱離開她住了許久的卧室,關上房門。

公館內的連綿地毯将滾輪滑動聲音全都掩蓋, 臨時約的私家車早已在孟公館的大門口等待。

他見沈晗黛一個年輕女孩子, 在大年初一的清晨便拖着行李箱要出行, 強忍着困意下車,替她把行李箱放回後備箱。

澳區上空天色尚未明, 黑與白兩種顏色交織着。

從山頂到山下的公路上一路暢通,沈晗黛端坐在後座,主教山沿途風景順着她兩邊的車窗快速的掠過,而她始終低垂着眼沉默。

司機打着哈欠問:“小姐, 我可否打開車載廣播一聽?”

沈晗黛低低“嗯”一聲。

時間尚早,澳區電臺主播尚未上崗, 頻道裏播放着經典粵語老歌, 柔情似水的女聲唱着那首深情的《最愛》,字裏行間唱滿了情愛心動, 情深似海。

離島口岸通行無阻, 司機關了電臺, 醒了瞌睡, 從後視鏡裏看一眼後面的乘客小姐。

她從上車開始便一言不發, 司機幹這一行見慣了形形色色乘客, 只一眼便看明白車上這妹仔是在想什麽。

司機腳下給了油,順口提醒:“小姐, 要是想家了就再回頭看一眼,上了港珠澳大橋,可就看不到了。”

沈晗黛如夢初醒般擡起了頭,司機為她降下車窗,鹹澀海風吹進車內,天邊白光漸漸吞噬黑夜。

她措手不及,雙手扶着車門向往後方看去,可視線有限,只能看到平靜的珠江口。

澳區總面積不過33.3平方千米,在沈晗黛還在恍惚之時,她便已經走出它的地界。

車駛上跨海大橋,海風将少女烏黑發絲吹的淩亂。

她乘坐的車要駛向港,離她身後的澳越來越遠。

澳與港隔海相望,中間橫着珠江口,差了60公裏。

而這看似極短的60公裏,卻是橫隔在沈晗黛和孟行之中間,難以跨過的天塹。

女孩在車裏垂着頭,張嘴死死咬着手背,淚如雨下的将那些痛哭的嗚咽之音全都咽回去。

澳區今日果然好天氣,碧空如洗,萬裏無雲。

而坐落在主教山的孟公館今日,卻被低迷的壓抑氛圍籠罩。

公館一夜宿醉的男主人在午間醒來,在女孩的卧室內,發現了一張道別的卡片。

淺紫色的長方形明信片,四邊是波浪紋,圖案印着紫羅蘭花樣,精致漂亮極了,該是少女用來寫那些青澀心動的示愛情書,上面卻只有一串花體英文。

【sorry uncle】

簡短到連道別的字眼都未曾提及,是不辭而別。

孟行之面無表情的看着這串英文,捏着明信片的手背骨節泛白,青筋在皮膚下隐現。

公館內的傭人在沈小姐住過的卧室外,畢恭畢敬的站成一排,他們受孟先生雇傭,卻連沈小姐什麽時候離開都沒有察覺,是他們失職。

孟坤從監控室匆匆趕來,越過傭人們來到孟行之身旁,“沈小姐天沒亮就走了,監控裏拍到了沈小姐在大門口上的那輛車的車牌號,讓人查過了,是去港的。”

天不亮就走,她是打定了注意不想驚動任何人。

孟坤繼續講:“昨晚二公子來過,說了一些難聽的話,或許是讓沈小姐聽見了。”

她或許是聽見了,也或許是知道了一些事情,但她既然選擇在除夕深夜等孟行之回來,就證明比起孟愈成的話,她還是更想要信任孟行之。

她等他回來,她在昨夜乖順的同孟行之接吻癡纏,卻又在淩晨天未亮之前,悄無聲息的抽身離開。

只因男人那句連質問都算不上的,問她有幾分真心。

而她給他的回答是:sorry,uncle.

孟先生何其精明 ,又怎會看不穿她的心。

他沉着臉徒手将這張明信片撕成兩半,擡起眼環顧這間卧室,每個角落都留存着沈晗黛的影子,她帶不走的東西太多,連那股淺淡的柔媚香氣都還殘留着。

孟行之一言不發的操縱着輪椅離開這間卧室,孟坤在背後跟上。

他跟在孟先生身邊多年,了解孟先生脾性,孟先生不是個會将喜怒哀樂輕易挂在面上的人,旁人見他,永遠是笑中帶疏離,斯文藏寒意。

孟坤極少見孟先生動氣,即便動氣,孟先生也只會從容不迫的将矛頭指向那個令他動氣的源頭,再幹淨利落的除掉。

所以孟坤從來沒有見過孟先生會像此時此刻一樣,既藏不住怒火,又無法将那個惹他發怒的對象抹除的樣子。

孟坤跟随孟行之來到花園,做好了現在去開車赴港,把沈小姐帶回來的準備,卻聽見他吩咐:“把金絲籠從樹上取下來。”

孟坤依言照做,将金絲籠取下來放到手上的時候,發現籠子門開着,原本該在裏面的金絲雀已經不知所蹤。

孟坤把空着的金絲籠放到孟行之面前的桌上,欲言又止。

孟行之垂眸看向空空如也的金絲籠,長睫掩住底下那雙含情目裏的所有情緒,搭在輪椅扶手上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讓那雙本該堪稱藝術品的手都變得有幾分猙獰。

可即便是如此,這雙手也沒有辦法支撐起孟行之從這方狹小的輪椅上站起。

他甚至沒有一對去将她帶回來的健全雙腿。

孟先生也有在面對自己滿腔翻江倒海的情緒之時,無可奈何的一天。

孟行之卸了雙臂的力,做了一個毫無必要的動作,伸手将空蕩蕩的鳥籠門關上。

好似是在用這樣的方式提醒他自己。

金絲雀飛走了,他的小狐貍也真的離開了。

【澳區,正月初一,天氣晴】

天是碧波如洗,萬裏無雲。

它晴朗依舊,好似并不懂那些戛然而止的離別中,有着怎樣難以出口的苦和澀。

港島繁華依舊,春節年味濃,從內陸赴港來探親的人求一個阖家團圓,為觀一場新年維港煙火的游客,想來一場港風的複古之旅。

尖沙咀中環,太平山頂油麻地,旺角重慶大廈,叫的上來名號的大街小巷,全都人頭攢動熱鬧無比。

【港島,正月初三,時間19:50】

回港已兩天的沈小姐,足不出戶的在銅鑼灣的家中待了兩天。

她推開落地窗,夜風灌進屋內,帶着海水的寒涼。

沈晗黛拿了條披肩披在睡裙外邊,散着黑發,素着張蒼白的臉走到窗臺前倚看銅鑼灣的夜景。

華燈初上,絢爛的霓虹光影鱗次栉比的點綴,一派繁華又喧鬧的盛景。

沈晗黛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離八點整還有兩分鐘,她将視線從銅鑼灣移開,放遠到維多利亞港的上空。

維港煙火對在港人已不算新鮮,與其到海邊人擠人,不如待在家中給赴港游客騰一絲空間。

20:00整,維多利亞港上空如約出現煙火。

整片海岸都被它點亮,即便沒到它跟前,依舊能隐隐約約聽見煙花綻放的聲音,讓沈晗黛寂靜的耳畔邊多了一絲熱鬧音。

她撐着臉頰望着這些熱鬧又絢爛的景色,眼睛裏漸漸生出澀意。

外界的熱鬧與繁華好似與她無關,可她想流淚卻也不只是因為寂寞。

因為這場煙火,讓她想起了那場12月20號在澳區回歸日的煙火。

那場煙火對沈晗黛來說實在突然,她既沒有站在最佳觀賞處,也沒有提前準備任t何的攝影器材留下紀念,它來的太匆忙,匆忙到讓她現在回憶起,只記得在那輛幻影裏,陪着她看那場煙火的人。

可是沈晗黛沒有再留在孟先生身邊的資格,因為她對孟先生沒有真心。

她身陷囹圄,是他護她周全;她被當衆羞辱,是他為她讨來道歉找回尊嚴;她被糾纏,是他不惜纡尊降貴也要為她解決事端。

而孟行之只問沈晗黛有幾分真心,可沈晗黛卻半分也沒有。

她只有虛情假意,殷勤獻媚,裝乖讨好。

孟先生待她太好,好到她已經無法再用那張虛情假意的面孔再待在他身邊。

繼續留下來也只有煎熬,離澳回港是她唯一能求得心安的出路。

她一聲不響的不告而別,沒有禮數,沒有教養,連句得體的“多謝孟先生這段時間的照顧”都不敢親口對他說,他肯定已經對她失望透頂。

新年新始,維多利亞港上空的煙火燃了足有23分鐘之久。

海港露臺邊上水洩不通,觀這場煙火秀的人們都高仰着頭,面上充滿着因眼前景象帶來的震驚與欣喜。

美好又絢爛的一幕,沈晗黛卻泣不成聲。

【港島,正月初五,天氣晴】

紅姑每年這天都會給沈晗黛打電話,約她一同去車公廟拜神祈福。

沈晗黛起了早,拉開衣櫃門要挑選出門穿的衣服時,習慣性的為了迎合尹紅的喜好,選了挂在角落裏的旗袍。

她拿起旗袍後又猶豫了一下,罕見的糾纏要不要選它,最後還是将旗袍從櫃子裏拿出來換上。

臨出門前,沈晗黛的手機收到了一條銀行卡入賬的短信,她點卡一看,是她在澳區電視臺上班的工資,今天發了。

她看着這條短信出了一會兒神,換上鞋出門後先去了一趟銀行,将這筆工資全部取出來後,才去和尹紅碰頭。

車公廟香火旺盛,本港人士都有過年拜車公的習俗,加上前幾日又是車公誕辰,遇上廟內限流,排在門外等着拜車公的長隊一眼看不到頭。

尹紅見到沈晗黛後又是一陣噓寒問暖,還拿了紅包給她,她笑着道謝收下:“多謝紅姑,祝紅姑財源廣進,一年更比一年靓。”

尹紅被她哄的笑的合不攏嘴,兩人一路說說笑笑,排着長龍的時間才算好過一些。

等終于放他們進廟門,已經是一個半小時後。

尹紅累的實在站不住,沈晗黛扶她找了個花壇邊坐下,“紅姑,你要是累了就在這裏歇一歇,我去幫你燒香敬神。”

尹紅卻擺了擺手,說什麽都要自己去,“心誠則靈!心誠則靈!我都已經進廟裏了,哪有不親自拜的道理,只求車公看在我一片誠心,一定讓我心想事成啊!”

她攜沈晗黛排隊買香燭黃紙,輪到沈晗黛時,負責在功德簿和黃紙上寫名字的負責人頭也不擡的問她:“名字。”

沈晗黛輕聲:“孟行之。”

對方擡頭奇怪的看一眼她,“幫人代求的?”

“嗯。”

對方寫完孟行之三個字後,又好心的跟沈晗黛說:“靓女,你的名字可以一起寫上去,可以算作你們一起的功德。”

沈晗黛沉默了兩秒鐘,還是搖了搖頭,“不用了,多謝。”

來到正殿,紅姑拉着沈晗黛一起到神像前,不忘囑咐她:“黛黛,你要為自己多求一求,事業學業財運健康……什麽都好啊!紅姑也想你前程似錦,以後做什麽都順順利利,出人頭地!”

沈晗黛聞言淺笑的答了聲好,随後從錢夾裏拿出那疊她才取出的工資,全部放進功德箱裏。

這筆錢既不是沈家給的,也不是媽咪留的,是她自己賺來的,用來給她最想祈福的人。

沈晗黛在神像前跪下,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虔誠的向神像祈願,在心中默念。

【車公在上,信女沈晗黛在此祈願:願孟生早日康複,此生平安順遂,布帆無恙。若遇坎坷必能逢兇化吉;若有磨難必得神佛護佑;若遭暗算必有貴人相助。在澳永做龍頭,受萬人敬仰,擁舉世風光。娶世間最賢妻,得世間最孝子,享世間最昌福。】

女孩緩緩睜開眼睛,眸中已有些濕潤模糊,她輕輕拭掉眼角淚,對着神像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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