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守寡14
守寡14
下值後, 宋彰從翰林院出來,走在長長的甬道上。
甬道兩側是高高的宮牆,擡頭望去, 只能看見窄窄的一道天光。
身後傳來一聲:“顯之。”
一個身着七品官服的男子走上前來,拍了拍宋彰的肩膀。
此人二十七八歲模樣, 名喚趙遇,與宋彰乃是同一屆考生, 兩人又都來自并州, 故而頗有同年之誼, 即便被分到不同的部門, 平日裏也多有來往。
不過與宋彰不同的是, 趙遇家中頗為富裕,家裏早已給他在京中好地段買了宅子, 每月還會寄來一筆銀錢供他花用, 所以他并不靠薪俸過活。
即便只是個七品小官,日子也過得頗為潇灑。
這不,下值了他就想去教坊司喝點小酒, 聽個小曲兒, 看看美人, 若是能見到那位傳說中色藝雙絕三次進宮獻藝的楚湘姑娘就更好了。
他邀宋彰一塊兒去, 宋彰搖頭拒絕了,“我想早點歸家。”
趙遇:“回去那麽早幹什麽?”
宋彰:“看書,練字,作畫, 可做的事多了。”
趙遇:“你這人真無趣, 罷了,我一個人去就是了。”
出了宮門, 趙遇去馬房牽了自己的馬出來,跨上馬背,拍拍身後空餘的坐墊,朝宋彰招呼:“顯之,上來,我送你一程。”
宋彰臉色微變:“不必了,我自去賃馬就是。”
自從被紫麟館的館主下過一回帖子後,他便很是忌諱和男子走得太近,免得被人當做斷袖,傳出些風言風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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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另一男子同乘一匹馬這種事,他自然更不會幹。
趙遇連着被拒絕兩回,心下未免有些不快,但誰叫宋彰才貌雙全呢,也虧得有這個朋友,他在教坊司才能得到小娘子們的另眼相待。
何況他還有求于宋彰,想從他那裏“借”幾首詩來,好贏得小娘子們的青睐。
于是也沒表現出來,朝他揮揮手便策馬離開了。
宋彰正要往車馬行去,忽聽得莺兒喚他:“郎君。”
只見一輛馬車朝他這邊而來,莺兒撩開門簾沖他道:“郎君快上車,家裏出事了。”
“可是母親出了什麽事?”宋彰上了車,憂切問。
莺兒撇嘴:“老夫人好着呢。”
得知母親沒事,宋彰緊繃的心放松了下來,“那是何事?”
莺兒:“有個叫倩娘的女子,領着個小女孩兒找上門來,讓老夫人給她做主,還讓那小女孩兒喊老夫人祖母。”
宋彰:“除瑛娘外,我從未和別的女子有過瓜葛。”
言下之意,那個女子和小女孩兒和他都沒有關系。
莺兒陰陽怪氣道:“這話您對着我說有什麽用?那小女孩兒和郎君長得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要是您和她一塊兒走在外面,外人看了誰不說你們是父女呢。”
宋彰擰眉,不再言語。
等回了家,這事自有分曉。
跨進家門,宋彰便見到一個二十出頭容貌姣好的年輕女子坐在堂上,懷裏摟着個小女孩兒,從側面看只覺得這小女孩兒臉蛋肉嘟嘟的,辨不出長相來。
他并未理會,而是先走到母親面前,半蹲下身子,仰起臉:“娘,兒子回來了。”
聶三娘繡花熬壞了眼睛,但并不是真的瞎了,什麽都看不清,而是高度近視了(按照現代的說法)。
稍遠些的東西就看不分明,唯有離得極近才行。
見到兒子,她忙将手裏的繡繃子往笸籮裏藏。
卻不過是欲蓋彌彰而已。
宋彰無奈:“娘,您怎麽又在繡花了?您就不怕哪一日真的熬壞了眼睛,再也看不見兒子了嗎?”
聶三娘:“娘就是閑不住,總得找點事來做才好,其實也沒繡幾針……”
見兒子露出不贊同的神色,她只好道:“好了,娘答應你就是了,以後再不動針線了。”
葛曼曼摟着長樂,冷眼看着這母子倆膩歪,又看了眼神情黯然泫然欲泣的大姐姐。
剛才宋彰進門時,楊瑛第一時間就迎了上去,結果宋彰直接越過她走向了他娘。
楊瑛明顯是被他傷到了——疑似丈夫在外面的女人帶着孩子找上門來,然而丈夫回家後非但一句解釋也沒有,反而還把她忽略了個徹底。
只一心奔着他老母去。
仿佛她這個妻子在他心裏完全無關緊要。
然而盡管如此,楊瑛也沒有說什麽,只一個人默默地在那裏隐忍委屈着。
葛曼曼心裏呵呵一聲,帶着長樂主動上前找存在感。
“囡囡,快看,爹爹回來了,你不是總問我爹爹去哪兒了嗎?這就是你爹,喊人呀。”
長樂也是個小機靈鬼,化身為戲精,怯生生地上前,拉住宋彰的一角袖擺,小心翼翼地喊了聲:“爹爹。”
宋彰此時才将目光轉向她,他不得不承認,這小女孩的容貌和他是極為相似的。
但天底下容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了,僅憑一張臉,就想讓他認下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兒嗎?
聶三娘看着兒子,楊瑛也看着丈夫,她們都在等着他的反應,心裏的期盼卻是截然不同。
宋彰看向葛曼曼:“許娘子,你怕是弄錯了,我從未見過你,又如何與你有個這麽大的女兒?”
聶三娘滿心失望。
楊瑛卻是大大松了口氣,太好了,她就知道彰郎不會背叛她的。
他說了,要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這輩子絕不會納妾。
葛曼曼:“你沒見過我,但我見過你啊,你還記不記得,八年前你在山上遇到的那個蒙面女子?那就是我。
“當時我正被仇人追殺,不慎中了那下流之毒,若是不找男人解毒,我就會七竅流血爆體而亡。
“也是我命不該絕,在那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裏遇見了你,為了解毒,我不得已将你抓到山洞,與你一夜春風。事後我留下了一張百兩銀子的銀票,算是對你的補償。
“本來我以為這個事就這麽過去了,誰知兩個月後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看向長樂,“後來,我就生下了囡囡,一轉眼,她就長到這麽大了。”
宋彰見她說得那麽真,不禁懷疑自己記憶出了問題,然而任他如何回想,都沒能想起自己八年前有過這麽一段遭遇。
“許娘子,你的故事編得很精彩,可惜,我有過目不忘的能力,若我真的遇見過你,且與你……有過那麽一夜,我是絕不會忘記的。
“我不知你找上我到底有何目的,不過你的算盤是打錯了,你走吧,不然等我報了官,你想走也走不了。”
葛曼曼:“呵,你以為我對你圖謀不軌?你有什麽值得我圖謀不軌的?是你六兩銀子賃的這座小院?是你家這些不值錢的家當,還是你那張自以為俊俏的臉蛋?
“實話告訴你,就你這樣兒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飯飯不會做,衣裳衣裳不會洗……還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在我們寨子裏,你也只有被剩下的份兒。
“哦,忘了告訴你了,我們寨子裏女人都不出嫁,而是招男子入贅,要不是看你長得還不錯,而且是囡囡的親爹,你以為我願意要你?”
長樂簡直是個神助攻,這時候來了一句:“娘,繡花枕頭是什麽意思啊?”
葛曼曼摸摸她的小腦袋,“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免得污了你的耳朵。”
聶三娘氣得指着她,“你,你……”
葛曼曼:“我什麽?我說的都是實話啊。”
宋彰忙扶住母親,給她順背,再看葛曼曼時,臉上已然透出厲色:“莺兒,去報官,就說有人上門行騙。”
莺兒正看得樂呢,她大概是在場幾人裏,唯一對“許娘子”有好感的了,看她一張嘴那麽厲害,不僅把宋彰貶得一無是處,還将老夫人差點氣昏過去,她就覺得痛快。
哪裏肯去報官,來将許娘子抓走?
猶猶豫豫地沒動彈。
聶三娘抓住兒子的臂膀,阻止他:“彰兒,不能報官,若囡囡真是你的血脈呢?咱們,滴血認親!”
宋彰是個大孝子,怎t麽可能違逆母親呢?
于是他又轉而吩咐莺兒:“去廚房拿一碗水來。”
莺兒看向自家娘子,她又不是宋彰的丫鬟,他又沒給她發月錢,她憑啥要聽他的?
楊瑛朝她點了點頭,“去吧。”
她雖然痛苦,但也想知道囡囡到底是不是彰郎的女兒。
莺兒端着一碗水來到堂屋。
宋彰取了母親的繡花針,刺破指尖滴了幾滴血在碗裏,而後将那根針遞向長樂。
葛曼曼可不想讓長樂用他用過的且還沒有消過毒的針,另外拿了一個精美的針線盒出來,取出一根全新的且事先消過毒的針。
先往長樂嘴裏塞了顆糖,哄她:“娘會輕輕的,不怕啊。”
長樂:“娘,我不怕。”
葛曼曼刺破她的指尖,堪堪放了一滴血到碗裏,就立刻拿帕子将她的手指捂住。
聶三娘湊到碗跟前,不錯眼地瞧着。
楊瑛和莺兒也緊張地盯着。
葛曼曼卻是早已知道結果。
甭管誰和誰的血滴到水裏,都會融在一起的,滴血認親壓根兒就不準。
但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要不她怎麽訛人呢?怎麽給宋彰憑空安排一個女兒呢?
聶三娘:“啊呀,融了,彰兒,你和囡囡的血融在一起了,她就是你的女兒!”
說着對天雙手合十,拜起了神佛。
“阿彌陀佛,我們宋家總算有一個血脈了。”
楊瑛臉上刷的一下失了血色,身子軟倒了下去。
莺兒忙接住她:“娘子!”
聶三娘一見就不高興了,“我們宋家有了血脈,你作甚一副晦氣樣,怎麽,你巴不得我們宋家絕後是不是?
“瑛娘,不是我這個當婆母的說你,你都嫁進我們宋家五年了,肚子卻一直沒動靜,如今彰兒好不容易有了一滴骨血,你可得大度些,別将我孫女吓跑了。”
話畢,轉頭對着長樂一副慈祥模樣,“來,囡囡,到祖母這裏來。”
還要将腕上的銀镯子撸下來給她戴上。
長樂沒動。
葛曼曼涼笑道:“老夫人,誰說囡囡是你們宋家的血脈了?剛才我說的話你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吶?囡囡是我女兒,她随我姓,是我們許家的血脈,将來是要繼承我的萬貫家財的。
“她當了你們宋家的女兒能得到什麽?左不過是一副輕薄的嫁妝罷了,還好意思說她是你們宋家的骨血?”
聶三娘氣急:“豈有此理!自古以來,哪兒有随母姓的道理?你這是倒反天罡,違逆人倫!”
葛曼曼無語,懶得再跟她掰扯,因為說再多也只是浪費口水。
只對宋彰下了最後通牒:“你這就收拾收拾跟我走吧,當初是我做得不對,擅自奪了你的清白,如今你雖然又與別的女子成了婚,但我不會嫌棄你的。
“等到了寨子裏,你也不必覺得低人一等擡不起頭,因為到時候我會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風風光光迎你進門,讓你成為我的第三房夫婿。”
原本難受不已的楊瑛聽到這番話,忽然能喘過氣來了。
這話如此荒唐,但為何又讓人覺得心裏爽快了些呢?
宋彰只覺得自己長久以來的認知受到了挑釁,都不知該從哪一句辯駁起。
聶三娘直接被氣昏過去了。
宋彰也顧不得反駁葛曼曼了,忙扶住母親,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背。
發現都不行後,又吩咐莺兒去請大夫來。
莺兒很是不忿,憋在心裏的話脫口而出:“剛才娘子都要暈倒了,也沒見你關切一句,這會兒倒是為老夫人急起來了,還要讓我去請大夫,我不去,我還得照顧娘子呢,走不開!要去你自己請去。”
宋彰面色頓時沉了下來,将矛頭對準了楊瑛:“瑛娘,這就是你調教出來的好丫頭?如今我竟是指使不動她了。”
楊瑛心頭一陣悲涼,強忍着的淚水到底還是落了下來。
“莺兒,我沒事,你去請大夫來吧,要是婆母真有個不測,就成了我這個兒媳的不是了。”
莺兒也不願娘子為難,氣鼓鼓地去了。
只不過出了院門後,她的步子就慢了下來,故意拖延時間,慢騰騰地往醫館挪去。
屋裏,宋彰已經将他母親抱進了卧室。
楊瑛擦幹眼淚,強撐着身子跟進去侍奉,卻被宋彰趕了出來。
“你出去吧,免得母親看見你愈發生氣。”
楊瑛捂住胸口,那股喘不過氣的感覺再次來襲。
她扶着門框出來,葛曼曼看她臉色白得厲害,往長樂手裏塞了顆糖,對她道:“把這顆糖送給那位美人姨姨。”
她并未刻意壓低聲音,因此楊瑛也聽見了。
她怔怔看着那個和丈夫長得極其相似的小姑娘朝自己走過來,把一顆糖放進自己手裏。
“姨姨,吃糖,吃了糖就好了。”
楊瑛瞬間崩潰,捂着臉跑回了房間,撲到被子上,卻也不敢放聲大哭,而是哽咽着抽泣着。
葛曼曼揚聲對另一間房喊:“宋彰,天色已晚,我就不多留了,畢竟看你們家也沒有多餘的房間給我和囡囡住,我今晚且帶着囡囡去客棧住一宿,明日再來接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