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确認桦兒可以入學,雪禾從馬車上下來,對崔玉安施施然一禮,“以後桦兒就勞煩崔師傅了。”
一句客氣的“崔師傅”直接将兩人關系拉得更遠,崔玉安苦澀一笑,“雪禾姑娘客氣了,能教授八皇子是我的榮幸。”
他往前走了一步,正想說什麽,只聽崔家正門內呼呼啦出來一群人,幾乎是小跑着跨過門檻,又在門外的石階下撲通通跪了一地。
于此同時,一輛黑檀木的馬車停在崔府大門,車門打開,蕭景衍從上面走下來。
“恭迎聖駕!”崔國公帶領衆人齊聲喊道。
蕭景衍面朝着崔國公,視線卻落在馬車旁那一對身影,目光銳利。
崔玉安感受到皇帝的目光,依然恭恭敬敬的低着頭,雪禾則有幾分不自在,害怕又連累崔玉安。
崔國公見陛下半晌不發話,心裏發毛,卻也不敢擡頭。
錢忠看場面僵持住,清了清嗓子,道,“陛下連日為邊境兵患憂心,想起崔氏祖上有一份西域諸國分布輿圖,親自登門借閱,不知崔國公可方便?”
這圖,原打算明日讓曹大人帶着皇帝的手谕來借,可是剛才在南郊兵營陛下臨時改變主意,要親自來取。
崔國公與有榮焉,“能為陛下分憂是崔氏的榮幸,陛下裏面請。”
蕭景衍撩袍進了崔府。其他人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後。
陛下登臨,崔玉安這個禦前大夫必然要作陪的,崔國公見他沒跟上來,随便抓了個人去叫他。
崔玉安對來人說,“告訴父親,我這就過去。”而後轉向雪禾,眼裏柔光轉動,“本來有很多話要給你說,現在只能長話短說了。”
雪禾看了眼蕭景衍離開的方向,勸道,“你還是先辦正事吧,有什麽話以後再說也不晚。”
崔玉安搖頭,神情微微動容,“不,這些話我必須現在就跟你說。那日在壽安宮的書房,我之所以猶豫,不是因為怕被牽連,而是看到了你和陛下的賜婚聖旨。”
雪禾倏然一驚,“他拿賜婚聖旨威脅你?”
崔玉安搖搖頭,“我一開始也以為是威脅,後來還是你的話提醒了我,陛下也是人,也有占有欲,他把賜婚聖旨拿給我而不是拿給黎家,證明他只是想要我離你遠點,而不是要執行。”
雪禾輕輕一笑,很篤定,“他不會用那張賜婚聖旨。”
他對她本就沒有感情,中間因為貴妃和皇後不和,可能還多了點恨,後來救她出城,不過因一點英雄主義的沖動答應娶她,她主動退婚,于他是解脫,那張賜婚聖旨他沒燒掉都算好的,又如何會用。
崔玉安想法與她不謀而合,“陛下生性驕傲,也不屑強迫與人,自然不會複用一張被退回來的聖旨。我那天猶豫,是害怕你擔上莫須有的罪名,現在看來也是多慮了。”
“所以,”崔玉安看着雪禾,目光清澄炙熱,“你可以原諒我那天的不勇敢麽?”
雪禾這才知道,原來崔玉安一直在為她着想,心中忍不住一暖,好像有一點點從錢莊帶來的沮喪中走出來了。
這個世界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排擠她,算計她,也有那麽一些溫暖的人。
她目露感激,“世子宅心仁厚,在那種情況下非但不怨我拖累,還肯繼續教桦兒,此間恩情,真是無以為報了。”
宅心仁厚?她竟以為他做這些是因宅心仁厚?崔玉安無奈一笑,伸手請道,“為答謝八皇子和諸位考生的辛苦,府中特備薄宴,雪禾姑娘裏面請吧。”
其實話雖然說開了,穩妥起見,雪禾原打算繼續和崔玉安保持距離,可崔玉安一再堅持,勢有她不進府不肯罷休的意思,遂進了府。
進門後有侍女帶雪禾去見桦兒,崔玉安則趕去正堂。
他比衆人到的都晚了些,蕭景衍正拿着輿圖瞧,見他進來,掀起眼皮觑了眼,倒也沒說什麽。
仔細看完輿圖,蕭景衍又就不懂的提了些問題,崔國公等一衆人都小心翼翼的回複了。
公事畢,崔國公熱忱邀請道,“蔽府今日設了家宴,不知陛下是否賞光?”
蕭景衍把圖遞給錢忠,漫然一聲,“好啊。”
崔玉安心虛的腳下一軟。
消息很快傳到後院,崔府女眷正陪着太皇太後說話,聞言驚的面面相觑,不約而同的看向太皇太後。
這場宴會說白了就是崔家人看看雪禾适不适合做府裏的世子夫人,陛下在場,多少有點顧忌。
國公夫人默默捏緊手中的帕子,小心問太皇太後,“當年這雪禾姑娘同陛下有過一段婚約,如今陛下赴宴,要不我們改下次再看?”
太皇太後略一沉吟,擡聲,“你們就大大方方的去,自自然然的看,如果這兩個人連這一關都過不了,就別談以後了,也正好襯了你們的心。”
她看得出來,這些人對雪禾的身份頗有微詞,“那姑娘生于侯府之家,父親是衛國烈士,自身又有郡主的頭銜,世子配她不虧。”需要顧忌的只有蕭景衍的态度。
國公夫人尴尬一笑,“世子的婚事自然還是聽太皇太後的,我們今日一定好好相看。”
太皇太後點頭,“陛下不是喜怒無常的人,同他用宴不必拘着,就是聽說櫻丫頭回來了,你們這做嬸母嫂子的,可要看着她些。”
太皇太後的女兒華明大長公主嫁回了崔家,那位酷愛種地的驸馬爺正是崔家二房長子,而崔櫻是他們唯一的女兒。
崔府上下沒有不怕這位小姑奶奶的。
*
雪禾走進書房,就見桦兒正同其他的考生玩飛花令。
果然是崔家選出來的人,玩的都和普通孩子不一樣,充滿了書香氣。
雪禾在門外看了一會,很是欣慰,這些童子除去前三甲進入崇文館,剩下的則都留在崔氏家塾,以後成為崔家的門生。
桦兒因着崔玉安的關系,以後也會常常和他們一起做t學問。
如此,以後不管她走的多遠,也不用擔心桦兒了。
桦兒是皇子,在成長的過程中只要身邊集結一些有才能的人,助他一臂之力,自有他的錦繡前程。
而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桦兒看見雪禾,立刻撥開衆人,飛奔到她的身邊,親昵的抱着她的胳膊。
雪禾蹲下來,捏捏他的小臉,“桦兒真棒。”
桦兒發出咯咯的清脆笑聲。
晚宴備好後,崔府下人來書房請大家過去,大人在正廳,二十個小孩子則被安置在一扇屏風隔出的外間,方便他們一起玩耍打鬧。
雪禾往女席走的時候,餘光瞥見蕭景衍坐在上首。
她心裏雖怵了一下,倒不覺得意外,畢竟趕的正巧,且太皇太後也在。
作為客人,雪禾和蕭見骊都被安排在第一排,雪禾在蕭見骊下首。
蕭見骊這一天氣悶壞了,在崔府呆了一天也沒見到崔玉安的影子,後來崔府幾個夫人同她說了兩句話又都去陪太皇太後,她被忽視了。
還好皇兄來了,她立刻有了優越感。
只是這優越感沒撐多久,就發現雪禾剛坐下來,身後的崔氏女眷紛紛過來同她說話,最後還成了合圍之勢。
而她卻被晾在一邊。
她一邊絞着手中帕子,一邊豎着耳朵聽她們和雪禾說什麽。
聽了半晌,納悶,這怎麽好像要給雪禾說媒一樣?她擡眼看對面崔玉安偶爾飄過來的眼神,心倏的一涼,她們難道是在幫崔玉安相看?
除了崔玉安,誰能請得動崔家這麽過貴眷?
她臉騰的漲紅,雪禾她憑什麽?她可同皇兄有過婚約,現在又和崔玉安...她這是在羞辱皇兄,還是在害崔玉安?
她一轉臉望向皇兄,只見皇兄低垂着眸,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也是,他一個男人怎麽知道女人家的心思?
蕭見骊百爪撓心,有誰能出面制止這一切啊?
崔家的夫人接連來和雪禾說話,雪禾先是受寵若驚,後來又驚訝她們對自己的熱情。不過崔氏畢竟世家大族,女眷也都有涵養,說出的話讓人如沐春風,雪禾一一應付并不覺得厭煩。
就是旁邊蕭見骊一會一個冷眼,一會一個冷哼,讓她頗不自在。
後來蕭見骊仿佛終于找到方法讓她沒面子,當着衆人伸手過來道,“你說是帶着八皇子出宮校考,結果呢,把八皇子往我這一扔,自己倒在外面亂跑,如今跑夠了吧,快把腰牌還給我。”
旁邊的崔氏女眷聞言一片鴉靜,都說這位嫡公主刁蠻任性,沒想到竟當衆給人如此大的難堪,俱都默默想看雪禾如何應對。
雪禾臉上看不出一絲惱意,大大方方的掏出腰牌,遞過去道,“校考時間長,難為公主一直在崔府陪着八皇子,我才有機會回去見祖母一面,腰牌還給你,但是咱們先說好了,回宮的時候可不許拉下我。”
其實崔府很多人都知道蕭見骊來崔府是沖着誰,雪禾這前半句話很高明,因為好不容易出宮一趟,去看祖母可比“釣”男人強多了。
而她說到後半句時,靈動可愛,含嬌帶嗔,引得周圍的夫人都忍不住捂嘴輕笑,順着她的話開玩笑道,“五公主可要把雪禾姑娘看好了,否則留在我們崔家,我們可不還了。”
一時衆人又笑成一團,連蕭景衍都忍不住朝這邊看了一眼。
五公主當下就黑了臉。
片刻之後,府裏下人端着漂亮的盤盞進來,按次序放在個人面前的食案上。
大家開始用膳,雪禾身邊才終于安靜下來,她緩緩舒了一口氣。
悄悄擡起目光在殿內梭巡桦兒的身影,不期然撞上蕭景衍的目光,無聲無息的帶着一股鋒利。
她慢慢撤回目光,低頭用膳。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白日在坊街分開,他好像就不高興,她也懶得追究其中的原因,反正他們每次相遇都是不歡而散。
正當衆人都在安靜吃飯的時候,門外突然一聲響鞭,一個身穿窄袖胡服的女子沖進殿中,聲音嚣張道,“未來的嫂嫂在哪裏?我也要幫哥哥相看。”
殿中寂了一瞬,落針可聞。
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中進行,她這句話讓所有東西都浮出表面。大家當場愣住,不知該如何接她這話。
“在這裏。”蕭見骊見無人吭聲,自己忍不住站了起來,瞥了眼雪禾。
崔櫻可是京城出了名的“小辣椒”,連她這個嫡公主都怕她。
崔櫻不僅有太皇太後和大長公主撐腰,還常年混跡于驸馬爺以前的舊部,學了一身武藝,尤其手裏的那把鞭子,抽暈了不少人。
若讓她知道雪禾“勾引”崔玉安,還不知有多少好戲看呢。
蕭見骊隐隐期待。
“櫻櫻。”在一衆的眉頭中,國公夫人只好硬着頭皮站起來提醒她,“太皇太後和陛下都在呢。”
崔櫻哦了一聲,轉身單膝跪地,洪聲,“見過皇祖母,見過陛下。”而後起身,邊把鞭子一圈一圈繞在手上,邊氣勢洶洶的朝雪禾走。
國公夫人忍不住擡聲,“櫻櫻,不可無理!”
府裏人都知道,崔櫻最讨厭矯情的女子,而雪禾這樣美豔的女子,在她眼裏矯情無疑。
崔櫻對國公夫人的話置若罔聞,在雪禾的食案前蹲下,一挑眉,“你就是黎雪禾?”
雪禾點頭,“素聞櫻櫻姑娘英姿飒爽,果然傳言不虛。”
崔櫻燦然一笑,轉了個身徑直坐到雪禾的身邊,和她擠一個食案,“你才是名不虛傳,最近父親在田莊總誇你呢,哼,他都從來沒誇過我。”
雪禾捂嘴輕笑,“上次驸馬爺讓人送來許多土産,盛情難卻,我還沒去拜謝呢。”
“改天我帶你去見他。”
兩個人就這樣聊了起來,崔家人提着的那口氣終于喘了出來。
蕭見骊目瞪口呆,黎雪禾在那個小院幾年終日不出,本以為她早就變得木讷畏衆,哪知她卻有三言兩語就和人拉近距離的能力。
被崔櫻這麽一鬧,崔家對雪禾的意思算是暴露了。
崔國公心虛的看看上首,只見陛下一如既往的面沉如水,長睫半掩着黑眸,看起來無波也無瀾,嘴角甚至噙着點若有似無得笑意。
看來陛下對這個雪禾姑娘是不甚在意的。
也是,都五年過去了,陛下心懷天下,胸有丘壑,豈會在意那點兒女情長?
再和妻子對視一下,見她對自己緩緩點了點頭,就知道那邊也認可了這姑娘。
他拍了拍兒子的肩,也對他點了點頭。崔玉安知道這點頭是什麽意思,萬千情緒湧上心頭,一個世家的铮铮男兒,眼眶熱,鼻子也酸。
殿內的氣氛就在這悄然之間完全變了,從暗流湧動到一派融融。
用完主菜,下人們撤了碗碟,上了一道甜湯,八寶凝露茶。
不知是誰,在後面提議,“雪禾姑娘給國公夫人敬碗茶吧。”
這提議看似突兀,在衆人都心知肚明的情況下又合情合理。
不管是崔櫻的那句話,還是殿內的氣氛,雪禾其實都已經感覺出了怪異,她雖然隐隐猜出了什麽,卻也只能裝傻。
而這句給國公夫人敬茶暗示性就更強了,就算她自己以客人的身份敬這杯茶,傳出去,卻也變了模樣。
偏她如果拒絕了這個要求,場面會很難堪。
在衆人的注視中,她緩緩起身,從下人的托盤裏端起茶碗,恭恭敬敬的遞給國公夫人,含笑道,“夫人請用茶。”
國公夫人倒沒想這個場合下為難雪禾,但架到這個地方,也只能笑盈盈的接下,“謝謝雪禾姑娘。”
國公夫人接茶後,雪禾轉身,又端了一碗,走到太皇太後面前,遞上去,“太皇太後請用茶。”
如此就不是她單給國公夫人敬茶了,而是晚輩給長輩敬茶。
太皇太後眼中露出對她的贊許,“好孩子,謝謝你的孝順。”
雪禾福身一禮,轉身欲走,突聽旁邊蕭景衍一句,“朕也要一碗。”
雪禾腳下頓住片刻,緩緩轉回身來,擡睫看向蕭景衍,清水美眸中帶着足以讓他無法忽視的排斥。
蕭景衍狹長的鳳目一掀,對上她的視線,眸子雖深,倒也平平靜靜的,好像沒什麽惡意。
雪禾只好又端起一碗茶,向他走去,或許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她步幅太急,又或許是碰到什麽東西,當她剛要停步的時候,身子一歪,向旁邊倒去。
她輕呼一聲“啊”,閉上了眼。
就在這時,一只有力的手攔腰截住了她下降的幅度,她睜眼,發現是蕭景衍躬身攬住了她的腰,她就這麽淩空躺在了他的臂彎。
殿內“嗡”的一聲,又安靜下來。
雪禾耳後默默紅了,輕嚅一聲,“謝陛下。”
蕭景衍半阖的鳳目觑了她一眼,慢慢使力摟着她站起,卻并不放開箍在她腰間的手臂,雪禾後背火燎一樣燙,面皮開始發紅。
她個子沒他高,額頭頂着他的下颚,視線正好落在他喉結那像痣又像疤的小黑t點。
她掙不開禁锢,又不能當衆對天子發怒,在難言的尴尬裏,只好故作輕松的戲谑一句,“陛下這裏是痣還是疤呀?”
“是疤。”蕭景衍回答利落。
還沒等雪禾開口,只聽他又添一句,“你咬的,難道忘了?”
他聲音不高不低,卻剛好夠所有人都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