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雪禾記憶倏然又被拉回五年前的那間小土廟, 一些當時覺得怪異的地方,慢慢變得清晰。

她第二日醒來,雖然被包的很好, 也沒受傷害,他身上卻多了很多傷痕, 她當時沒在意, 只以為是叛軍所為, 現在想來那些傷痕都很淺, 細細密密的遍布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如果是劍傷, 傷口應該更大更深。

如果蕭景衍喉結上的這個傷疤真是她咬的,也就是說當時藥性發作的時候, 她胡亂咬人?再回憶一下那些傷痕的模樣,她心裏猛然一涼, 比起劍傷, 那些痕跡更像是牙齒咬的,指甲扣的。

她指甲一向養護很好, 記得那天醒來發現有幾根指甲劈裂了,甲縫髒髒的,牙齒也隐隐作痛, 她當時還以為是冷風吹的。

她曾聽人說過,那些常年行軍打仗的軍隊裏都有一種猛藥,叫毒狼花, 女子吸入後亢奮不止, 可以伺候上百人都不覺累, 而她當時昏迷後身邊只有蕭景衍一人。

......

再一細想,第二日他醒來後眼睛血紅, 整個人像根冷木頭似的,看都不願看她一眼,她小聲的問他話,他也不答應,實在被逼極了,一開口,嗓子被砂礫狠狠磨過似的,啞的幾乎發不出聲音。

五年前發生的事,雪禾現在才心裏生寒,也得虧蕭景衍對她無意,否則她哪裏還保得住清白。

如今他身上那些齒印、指印都已經長好,只有喉結,不知道是不是牙齒啃的太深,竟留下了一點小小的傷疤,被很多人誤以為是痣。

越想雪禾心裏越涼,怪不得蕭景衍不見她沒事,一見她就像仇人,上一世在禦書房,那些肆無忌憚的折辱,就是他的報複吧。

這一世,她以為自己沒把那屜點心送出去,就能逃過一劫,沒想到他還是沒放過自己。

如今當着崔家這麽多長輩,他公然說出這樣的話,不就是對她的公開的淩遲,和上一世的報複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啊,就是讓她沒臉見人。

上一世她是禦書房裏沒名沒分的爬床女子,這一世呢,他告訴所有人她咬傷了他,而且傷疤還那麽明晃晃,從此以後,所有人一看到他喉上的傷疤,估計都會腦補一出缱绻旖旎的畫面,然後再罵她一句狐媚子吧。

這是要毀了她。

她自嘲一笑,這有什麽好奇怪的麽?他這個人一直都是如此的無情。

她因氣憤而紅了眼睛,原本柔情似水的桃花明眸變得棱角分明,恨恨對上他的視線,聲音不由尖銳了幾分,“請陛下放開我。”

感受到懷裏的姑娘在臂彎輕輕顫抖,蕭景衍收回箍在她腰間的手臂。

雖說大庭廣衆之下暴出這種私密事實非君子所為,也有損女子的名節,不過在他看來這些問題都不大。

崔氏一族之所以百年屹立不倒,家風已經嚴苛到每個人的骨子裏,不必他說什麽,這件事他們也只會爛在自己肚子裏。

而這正是他想看到的。

他連崔玉安試圖接近雪禾都承受不了,還能承受整個崔家在他眼皮子底下探讨雪禾适不适合給崔玉安做夫人?

他沒有那麽大度,也不可能縱容。

唯一讓他覺得不可控的,是雪禾的反應。

她本性溫和,長大後又多了幾分謹慎,別說對他這個皇帝,就是對下人,也很少露出如此嚴厲的表情。

意識到她可能真的惱了,一向善于統馭全局的年輕帝王,突然慌了。

殿內更是靜的聽不到一點聲,空氣凝住了般。

良久,太皇太後輕咳了一聲,伸手把雪禾拉到自己身邊,招手對旁邊的宮人道,“還不快把打碎的茶碗收拾下去,仔細傷了陛下。”

她半個字不提蕭景衍剛才說的那句話,也是做給所有的崔家人看,這種只有崔家人知道的皇帝密辛,就是懸在他們頭上的一把劍,一不小心就會家破人亡。

崔家人心知肚明的低下了頭。

兩個人除外。

一是崔玉安,他眼睛死死盯着雪禾,胸脯劇烈起伏,仿佛只有大口的喘息才會讓自己不失态。

另一個就是崔櫻了,她拿起鞭子就沖到上首,先看了一眼雪禾,問,“你沒事吧?”

雪禾心情未平,輕輕的搖了搖頭,“謝郡主關心,沒事的。”

這哪裏像沒事的樣子,小郡主騰的轉身,護在雪禾面前,惱着臉問皇帝,“陛下難道不知雪禾姑娘是我們崔家看上的兒媳,不就摔碎了一個茶碗,你怎麽還和人家翻舊賬?”

她年芳十五,平時不是在軍營,就是在農莊,沒有一般世家貴女的小女兒心事,再加上長公主又想多留她兩年,也沒有教她男女之別,蕭景衍那句話在她看來,咬就咬了,當時不追究,都結疤了才說,挺沒意思的。

豈不知她這句話把剛喘勻氣的崔國公吓的冷汗都冒了出來,生平第一次呵斥她道,“崔櫻,你快給我回來,誰準你對陛下無禮!”

崔櫻氣的鼓腮,在這個家裏從來還沒人跟她這樣說話,委屈道,“你們叫我來吃飯的時候,分明就是這樣說的。”

嘶——

人群裏傳來倒吸冷氣的聲音,這小姑奶奶真是怕她說啥,她說啥。

崔國公臉色漲紅,眼睛都不敢看皇帝,厲喝一聲,“胡說,雪禾姑娘是郡主,我們崔家高攀不起。”

都到這會子了,他豈會看不出來,陛下剛才那句話是在向他們崔家宣告主權,這雪禾姑娘,他們崔家确實攀不起。

他話音剛落,崔櫻還沒說什麽,只聽他身邊的崔玉安,斷然一聲,“父親!”他不敢置信般看着父親,眼裏巨大的悲恸讓人不敢直視。

崔國公心如刀割,這個兒子哪裏都好,就是年近二十還不成親,如今才知原來他心裏一直都裝着那姑娘,為了家族的傳延,他原想着不惜任何代價也要為兒子求娶到這個妻子。

如今看來,這個代價他付不起,整個崔氏也付不起。

他只能讓兒子打消這個念頭。

崔玉安見父親沖他搖了搖頭,整個人仿佛從天堂直接墜入地獄,剛才父親明明眼帶笑意的沖他點頭了的,那一刻他以為自己的幸福觸手可及。

看着父親堅決不同意的眼神,他惶然失了神,喊了一聲,“不,父親。”

他不甘心,他要去問雪禾,只要雪禾沒有叛他死刑,他就還有機會。

他腳剛踏出一步,就被父親一把拉住了胳膊,鉗的死死,他想要掙脫,又有兩個叔伯抓住了他,大家都用懇求的眼神對他說,“玉安,理智些。”

可是他不想理智,五年前皇宮的偶然一瞥,那雙眼睛就深深印在了他的心口,從來不曾離去。

他理智的覺得應該先讓她認識自己,說句話,再請父親三媒六聘,可是沒過多久就聽到她賜婚太子的消息。

後來太子被廢,她主動退婚,被千夫所指,他重新看到了希望,雖然心裏躍躍欲動,卻也很理智的想等這波輿論過去,哪知後來貴妃離世,她帶着八皇子躲進深宮,再也沒有出現過。

五年的時間,每每他站在壽安宮眺望她住的方向,卻也理智的沒有去扣響那扇宮門。

他就是太理智了,所以才一次次錯過,如今他差一步就能成功,他們憑什麽要他理智?

他正要繼續掙紮,眼前突然一黑,身子軟軟的往下跌去,被兩個叔叔緊緊架住。

崔國公收回手掌,沖架着崔玉安的兩人使了個眼色,那二人一轉身,架住崔玉安往外走去。

剛剛這一幕自然落在了所有人的眼中,不過崔氏父子之間的情緒對抗雖激烈,得益于良好的修養,并沒有引起太大的動靜,一切歸于平靜後,崔玉安更像是被兩個叔叔護送出去的。

心裏唏噓過後,大家只能裝無事發生。

這時,太皇太後一只手伸給崔櫻,另一只手扶額道,“哀家累了,櫻櫻扶哀家下去。”

崔櫻趕緊用小臂托着太皇太後的手,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往外走。

崔氏女眷借故紛紛告退。

雪禾正欲一起離開,桦兒突然從屏風後跑過來,遠遠的看見蕭景衍又趕緊放慢了步幅。

雪禾緩t了緩臉上的神色,等着桦兒。

不想蕭見骊突然竄出來,截住了桦兒,側身将他護在懷裏,轉臉瞥了一下皇兄,又瞪了眼雪禾,重重甩下一句,“也不怕教壞小孩。”而後不由分說的帶着桦兒走了。

雪禾腳下一頓,臉色突然變得慘白,沒有追上去,那些話不知道桦兒有沒有聽見?她也不想當着桦兒的面和蕭見骊争吵。

她看着桦兒的背影,叫聞露,“你去跟着桦兒。”

聞露趕緊去追,跑了一步又停下來,轉臉問,“可是姑娘沒有腰牌,怎麽回宮?”

雪禾沖她擺了擺手,讓她別管自己,蕭見骊明擺了一副不帶她回宮的樣子,她跟上去也沒用,反倒會讓桦兒受驚。

聞露擔憂的看了一眼雪禾,只好先去管八皇子。

雪禾跟在崔家女眷的後面,慢慢往外走。

而另一邊,崔國公帶着衆人走到殿前,誠惶誠恐的跪在蕭景衍面前,道,“崔府招待陛下不周,老臣罪該萬死。”

蕭景衍聞言,把目光從哪綴在女眷最後的單薄身影上收回,淡淡道,“崔公不必自責,崔氏沒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平身吧。”

俯跪在地的衆人聞言肩膀一松,崔氏今天的表現,在陛下面前算是過關了。

崔國公帶大家起身,簇擁着皇帝離開殿內。

*

雖然親事不成,崔國公夫人還是站在殿門口,等雪禾出來。

雪禾走到她面前,輕輕的福身,“今日的事,實在抱歉。”

崔國公夫人搖搖頭,“跟你沒有關系。”今天這事,說起來也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玉安和她有緣無份,見她孤身一人又問,“需不需要派馬車送你?”

雪禾搖搖頭,“謝夫人好意。”她不好意思再麻煩崔家。

走到崔府大門外,見蕭見骊的馬車已經不在了,她苦笑一下,徒步走進夜色之中。

其實蕭見骊不帶她,她大可以跟太皇太後一起回宮,想來太皇太後還要再崔府坐一段時間,而她實不想繼續待在崔府這麽壓抑的環境中了。

她想快點出來透口氣。

好在崔府離皇城不遠,她決定走到宮門,等太皇太後的馬車。

月光明亮,空氣微寒,她混沌沉重的腦子經冷風一吹,些許清明。

走在無人認識的街角,她終于卸下僞裝,身子微微發抖。

小土廟那夜發生的事,也許确實荒唐,可如果蕭景衍真的在乎,為何當年退婚的時候他只字不提?反而是在最近頻頻提起?

男人莫名其妙的占有欲真的這麽可怕麽?甚至已經開始不加隐藏了?

她薄薄的肩膀一縮,忍不住裹了裹身上的披風。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呼嘯而過,停在她的面前,她低着頭只顧想自己的心事,并沒有注意。

擦車身而過的時候,只聽裏面車簾“唰”的一聲拉來,傳來了一聲此刻她最不想聽到的聲音,“黎雪禾。”

她幾乎是頭都沒擡,加快腳步朝前走。

車輪麟麟跟上來,錢忠從車轅上跳下,小跑到雪禾面前,躬身道,“雪禾姑娘,陛下請您上車。”

雪禾聲音冷淡,“麻煩錢公公轉告,我不想坐他的車。”

錢忠聞言默默腹诽,看來雪禾姑娘這次是真惱陛下了,連最起碼的禮貌都不顧,這麽赤.裸裸的就拒絕了。

只是雪禾姑娘可以這麽說,他可不敢這麽傳,絞盡腦汁後,委婉傳道,“雪禾姑娘想自己走走。”

蕭景衍慢慢看了錢忠一眼,他小腿肚子一緊,慌忙跑回到雪禾身邊,繼續勸道,“雪禾姑娘,天黑路滑,你若是摔一跤該怎麽好,還是上車吧。”

雪禾知道錢忠作為奴才,若不把她勸上車,今天就交不了差,于是轉身,走到車窗邊,正好對上他的喉結,又微微偏開視線,“陛下先走吧,不用管我。”

語氣冷冷冰冰,顯然還帶着氣。

蕭景衍幽幽看了她一眼,沉聲道,“你放心,崔家人不敢外傳。”

他本意是安慰雪禾,落在她的耳中則像是炫耀他對崔家的掌控力,她冷笑一聲,“所以呢?陛下堵住崔家的口,小女子是不是還要跪謝君恩?”

她話裏帶刺直戳到蕭景衍的心上,一股苦澀在心底泛濫,“你這麽不識好人心,是不是因為朕破壞了你和崔玉安看親?”

一股惱意霎時沖上來,雪禾擰眉,“陛下那也叫好人心?”

聽她沒有否認知道崔家人是在相看她,蕭景衍心底的那股澀意在五髒六腑蔓延,想起她在宴上言笑晏晏的樣子,是不是說她對崔玉安也有意?

蕭景衍自己怄氣半晌,卻還是比平時多了些耐心,“朕擔心你又像以前一樣躲起來,這才來告訴你崔家人不敢把這件事說出去,這還不算好心?”

雪禾不以為意的抿抿唇,“陛下多慮了。”這次她不但不會躲起來,反而更加堅定了自己的計劃,待在這皇宮,她就像一個怎麽都飛不高的風筝,線永遠拽在別人手裏。

蕭景衍知道這姑娘氣不順,不想跟她在這吵架,只眸光深深的睇了她一眼,“你先上車來。”

“都叫你別管我。”說着雪禾拉起背後的風帽,将瓷白的小臉融進陰匿裏,一轉身,繼續往前走。

蕭景衍掐掐眉心,這姑娘今天跟吃了爆栗似的,還真難哄。

馬車嘎吱一聲停下,他從車內走出,一把拉住了雪禾雪白的皓腕,漆眸緊緊盯着她,聲音帶點急躁,“到底要怎樣,你才肯上車?”

雪禾被他擋住了腳步,停下,微仰了頭,看着他的眼睛,嘴角一抹殘忍的冷,“除非陛下不在車上。”

蕭景衍怔住。

等到溫暖的馬車載着雪禾遠去,蕭景衍站在漆黑的夜裏,磨了磨牙,看着錢忠,戾氣很大,“她還真敢把朕落下!”

錢忠小心翼翼的道,“陛下別生氣,雪禾姑娘這樣可能并不是全沖着您,奴才記得白日的時候,她心情就挺差的。”

雪禾姑娘剛才幫錢忠解圍,禮尚往來,他此刻就不免要為她多說兩句好話了。

經錢忠一提醒,蕭景衍也想起此事,氣消了大半,思忖片刻道,“你叫人查查,她白日都見了誰?”

錢忠領命。

崔府,太皇太後臨回宮放心不下崔玉安,過來看他,衆女眷随行。

崔玉安坐在堂中的胡床上,一副萬念俱灰的表情,旁邊兩個小厮緊緊抱住他的胳膊,害怕他逃走。

崔國公以及幾個主事的叔伯也在房中,皆是面色沉重,愁眉不展。

太皇太後猜想這幾人應是說不動崔玉安,嘆了口氣,伸手揮退兩個小厮,在胡床上坐下。

崔玉安臉轉向太皇太後,聲音悲戚,“皇祖母,昨日,就是在這個屋子裏,你和父親明明答應我的,怎麽說變就變了?”

崔玉安周正愛潔,襕袍、玉佩、銀冠穿戴一向一絲不茍,太皇太後如今看着他扯落的香袋,揉皺的衣擺,滿眼心疼,抱着他的頭道,“我的兒,咱換一個好不好,只要不是雪禾,這滿京城的姑娘,随便你挑。”

崔玉安瞬間紅了眼眶,聲音絕望,“皇祖母,連你也不支持我?”

太皇太後眼角泛淚,“不是皇祖母不支持你,而是皇帝的态度已經很明顯了,她是皇帝的人,咱們崔家要不起啊。”

國公夫人走上前道,“玉安,你就別讓太皇太後跟着傷心了,那雪禾姑娘,你就放手吧。”

崔玉安突然眼睛赤紅,“不,我不放手,憑什麽是我放手?”

崔國公一拍桌子,咆哮,“憑他是君,你是臣!”

崔玉安下颚劇烈顫抖,“可我就是做不到。”

崔國公緊緊捏着拳頭,氣的渾身發抖,其他人則大氣都不敢喘。

就在這時,突聽崔櫻插話,“你們在這吵來吵去,還不知道人家雪禾願不願意呢?”

好像沒人想過這個問題,崔玉安無論家世、才貌、官職只有他挑別人的份,哪有別人挑他的份?

但是崔國公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禁高看了一眼崔櫻,而後才對崔玉安道,“我聽你的長随說,雪禾姑娘平時和你走的并不近,想來是對你沒有什麽心思。”

崔玉安垂睫,他确實不知道雪禾的态度,可是等接二連三的人用同樣的道理來勸他放棄時,少年心如刀絞,突然擡頭,目眦着衆人,“好,我會親自去确認這件事,到時候若是雪禾自願選擇了我,希望你們不要再像今天一樣再阻攔。”

崔國公心中的怒火再度被他激起,“她若真選了你,你就沒想過陛下會怎樣對付你,又會怎麽對付崔家麽?”

崔玉安絲毫無t畏,“如果他真是這樣一位心胸狹窄,公報私仇的君王,那麽崔家也沒必要忠誠輔佐他,我們并非沒有退路。”

崔國公眼神一懼,“混賬!”

太皇太後臉色也是一白,他們崔氏怎麽出了個情種!

*

雪禾回到六安苑,桦兒已經睡了,她問聞露,“桦兒知不知道今晚發生了什麽?”

如果說她最不想讓誰聽到蕭景衍那句話,一定是桦兒,他雖然還不到六歲,但愛讀書的孩子通常都早慧。

聞露輕聲安慰她,“姑娘放心,小孩子那邊很吵,小殿下什麽都沒聽到,回來的馬車上五公主雖然有些陰陽怪氣,卻也知道有些話不能再小孩子面前說。”

雪禾點點頭,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

她真該走了,桦兒已經入學,慢慢也會知曉人情世故,再待下去不但沒什麽能幫他的,還可能會連累他。

想到去劍南,她心忽的又是一抽,錢莊的銀子若拿不回來,她等于少了一半的財産。

如今大庸還沒有把吐蕃和西戎趕回沙漠,劍南自然是不安生的,她近期過去勢必要花花一大筆銀子招人看家護院,父親留給她的那筆錢必須要讨回來才夠用。

追讨那筆錢勢必就要出宮,問題是她現在幾乎不可能拿到出宮腰牌了。

太後那邊肯定不會再給了,蕭景衍則根本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她現在不想跟他有任何牽涉。

雪禾雖然為出宮的問題煩了半宿,第二天還是一早就起來了。

今天是桦兒第一天入學,六安苑所有人都嚴陣以待。

一早,小廚房就做了十幾道精致的食碟,聞露給八皇子穿上新做好的貂絨棉衣,這貂絨又軟又暖,不穿大氅都不冷。

雪禾也換了一身喜氣的玫紅色羽緞披風,親自帶着桦兒去崇文館。

看着桦兒挺着小身板走進學堂,真有點小大人的樣子,雪禾眼睛潤潤的,她雖然可以用道理說服自己離開桦兒是最好的選擇,可是感情上終是難以接受的。

自己親身養大相依為命的弟弟,怎能舍得。

直到看不見桦兒的身影,雪禾才眨了眨眼,止住了那點淚意,她苦澀一笑,這還沒到真正離開的時候呢,先攢着點眼淚吧。

她轉身,繞着回廊慢慢往出走,突然就看到崔玉安站在不遠處,目光柔靜的看着她。

昨日的晚宴之後,雪禾再遲鈍,也明白了崔玉安對她的心意。

只是她沒有辦法給他回應。

不單單是因為蕭景衍,她總歸是要離開京城的,不應該給他留下念想。

她心裏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他的面前,含笑打了個招呼,“世子今日在崇文館值教麽?”

崔玉安現在大部分時間在禦前,有課的時候才來崇文館。

仿佛沒料到她會主動走過來,他晦暗的眼睛倏然一亮,搖頭,“我最近休沐。”

她慢慢“哦”了一聲,終是說出了那句話,“可以請崔世子幫個忙麽?”

崔玉安點頭,一副巴不得的樣子,“雪禾姑娘但說無妨。”

她道,“可否請世子幫我傳話給櫻櫻郡主,我想拜訪驸馬爺,不知她方便不?”

她知道昨天剛見了崔櫻,今天就提這個要求,有點唐突,可是她沒有辦法,她想出宮,崔櫻是唯一能幫她的人。

崔櫻手裏有一塊大長公主給的腰牌,可以自由出入後宮。

崔玉安臉上有一瞬的失落劃過,他卻還是拱手,嘴角擠出一絲笑,“我一定幫姑娘把話帶給櫻櫻。”

她低頭,心裏對他的愧疚又加重一些。

她想到昨日原本賓主盡歡的一場晚宴,因為她和蕭景衍的一場對話,讓氣氛陡然凝重,她看到了崔玉安和崔國公無聲對峙時俊美的下颚線在微微顫抖。

她擡起頭,看一眼面前令京城無數貴女趨之如骛的翩翩公子,将心中的愧意化作淡淡一聲,“不勝感激。”

有點冷淡,也有點理所當然。

她真心希望他不要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這也是她最後一次求他幫忙。

說完,她轉身離開,剛走了兩步聽崔玉安又叫她,“雪禾。”

她回身,“世子還有事?”

崔玉安不動聲色的看了她兩眼,只是淡淡道,“我讓崔櫻明日就帶你出宮,”

“謝世子。”

第二日雪禾送桦兒上學後,剛回到六安苑,就聽常福說,壽安宮來了個小宮女找她。

想是崔櫻叫人派來的,她先讓聞露把早已備好的禮物拿出來,囑咐了一些事情,而後拿着禮盒跟着那小宮女走。

本以為要先去壽安宮坐會再出發,沒想到小宮女直接将她帶出了宮門。

宮門外停着一個華麗的馬車,紫紅色的稠蓋下綴着一圈金線流蘇,想必是小郡主的馬車無疑了。可是當她踩着錦凳進去,裏面卻空無一人。

她心裏不安,剛撥開窗簾,車子就已經緩緩使動,而與此同時,她看到了崔玉安那張臉。

他騎着馬,随行在車廂邊。

不待她問,崔玉安先解釋道,“你借拜訪驸馬爺的由頭出宮,需要應付一大堆人,不如我直接送你出去。”

她低垂了睫,“世子怎麽知道的?”

崔玉安淡淡一笑,“猜的。”

猜的可真準啊,太過關注一個人,自然能看到很多別人看不出的事,她心有不忍,崔玉安實不該在她身上浪費太多精力。

等事情辦完,有機會她再坦誠布公的同他說開吧。

馬車麟麟駛向宮外,崔玉安也不問她去哪,仿佛要一直跟着她似的,她讓車停在一個男子成衣店前,對他道,“我就在這裏下車,世子請回吧。”

崔玉安瞧了一眼店名,“你要易裝?”

果然是狀元郎,敏銳非常人所能比,她後悔停在這裏已經晚了,只好點了點頭。

“做什麽?”崔玉安逼問,她不想說,他則大有耍賴皮的意思,兩手一插,“你不說,我就自己瞧,反正我今天也休沐。”

他到底要休多少天的沐?她嘆了口氣,只好解釋道,“我有一筆錢存在黎家錢莊,好像很難取出來了,我想扮生人去看看,錢莊是不是出問題了。如果不是,我就安心等回款,如果是,我就立刻報官。”

崔玉安看她一眼,“你打算怎麽做?”

她從袖中拿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黎家錢莊建立的初衷并非盈利,從不接收外面的散錢,如果接了就證明他們賬上出問題了,手裏的錢周轉不開。”

按理年末賬上應該有大量的銀子,如果這個時候賬上都沒錢,那問題就嚴重了。

崔玉安看了看她的眼睛,視線偏開,“你臉太嬌,怎麽易容都不像男人,這事聽着簡單,我替你跑一趟。”

她不想再欠他了,因為沒有辦法還,拒絕道,“不用了。”

可是話音還未落地,崔玉安就已經打馬朝着黎家錢莊的方向走去,見他非要幫忙,她又喊,“那你拿上銀票。”

對方頭也沒回,手朝後沖她擺了擺。

她怔怔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感覺又多欠了他一次人情。

雪禾在馬車裏等了一個時辰,崔玉安還沒有回來,她心裏微感不妙,叫馬車趕緊去錢莊。

還沒走到,就見錢莊四周圍滿了人,門口還有佩刀的官兵,她趕緊下去,問了一圈才搞清楚。

原來黎家錢莊這些年賬上銀子早已被騰挪,為了做假賬,年底請一些人拿着巨額銀票來存錢,入賬後,年初再取走。

今日官府直接現場抓人。

雪禾心裏一驚,忙問門口值守的官兵,“有沒有看見一個穿月白色錦袍的男子?知道他去哪了麽?”

官兵一臉懼怕的表情,“這命令可是宮裏下的,所有人都被壓去天牢,等候審判。”

雪禾趕緊坐着馬車來到皇宮旁邊的天牢,她把手裏的五千兩銀子悄悄遞給牢頭,才得以進去看崔玉安。

昏暗的牢室血腥味和腐臭味混合在一起,讓人幾欲作嘔。

雪禾一眼就看到了崔玉安,他那纖塵不染的錦袍跟周遭逼仄肮髒的環境格格不入,就像明珠跌進了泥坑。

“你怎麽來了?”看見她,崔玉安趕緊從蹲着的牆角走過來,雙手緊緊抓住面前的木欄樁。

她看見他月白的袍角染上了污漬,質地上好的皂靴也全是泥點,好好的一個世家公子因為她淪落至此,她心裏一酸,一顆清淚從眼角溢出。

崔玉安登時慌了,心皺成一團,“你別擔心,他們抓的是假戶,我又不是,等審查清楚就會放了我。”

雪禾哽咽,“原本在裏面的應該是我。”

崔玉安低着頭溫聲哄她,“你若是在裏面,那現在站在外面哭的就是我了。”

她t被他逗笑,眼角上彎,又擠出一顆淚來。

那淚珠晶瑩剔透,燦若明珠,顫巍巍反着亮亮的光,崔玉安看的癡了,手情不自禁的從木欄樁裏伸出來,指腹壓上去,皮膚摩挲間,擦去了那滴淚水。

雪禾愣住,崔玉安也收回了手,兩人同時低頭,微紅了臉。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斷喝,“她是誰放進來的?好啊,陛下親自督查的案子也有人敢做手腳。”

聞言雪禾猛然轉頭,看到入口的地方擠了很多人,而那被擁在最中間的,竟是蕭景衍,正一動不動的看着她,目光比哪一次都冷。

這次她沒有去想他冷冷的眼神意味着什麽,而是精準的捕捉到“陛下親自督查”這幾個字,剛才官兵也說命令是宮裏下的,也就是說蕭景衍負責這個案子?

她從崔玉安身邊走開,來到蕭景衍的面前,仰起頭,看着他那不怒自威的臉,輕訴道,“陛下,崔玉安是無辜的,他不是夥同錢莊做假賬的人,而是幫我探一下錢莊的底細。”

蕭景衍像一塊冷冰矗立在她面前,鐵青着臉聽她說完,手一指牢房,“這裏所有的人都這麽說,朕憑什麽信他?”

雪禾怔了一瞬,就見他已冷冷轉身走了。

她剛要追上去,就聽崔玉安在身後喊她,“雪禾,給你腰牌。”

沒有腰牌,她進不了宮。

她趕緊回去,從崔玉安手中接過腰牌,目光堅定道,“放心,我會救你出來的。”

崔玉安搖頭,眉間壓抑着痛苦,“雪禾,別去,與其讓你去求他,我寧願在這裏多待兩天。”

她溫聲安慰他,“我們不用求他,這件事你沒有錯。”

雪禾回到皇宮,先去找了宸王,請他帶自己去找蕭景衍。

宸王帶她進了交泰殿。

天子的寝殿,紗帷重重,穿過一道道雲龍雕花隔扇,她在那張碩大的書案後看到了他。

男人今天穿的是靛青藍龍袍,小立領緊緊包裹着細長的脖頸,胸前的補子上,一只滕雲飛龍張牙舞爪,令人心驚膽戰。

“陛下。”她徑直在他面前跪下來,“你可不可以理性的聽我解釋一下崔玉安的事。”

蕭景衍慢慢放下手中的奏折,目如一束精光射過來,“黎雪禾,你為什麽覺得朕不理性?”

她低下頭,聲音不急不緩,“因為你明知崔玉安不可能為黎家錢莊做假,卻依然把他關在牢裏,任他被糟蹋。”

蕭景衍一把将手裏的奏折扔在桌上,背往椅背上重重一靠,煩躁的揉了揉腦仁。

知道她心情不好,他幾乎驚動了整座城的明衛暗衛,這才查出她是因去了黎家錢莊才不情緒低落的。

他于是讓人查清楚錢莊底細,又下令知府去抓人,哪裏知道崔玉安正好也在?

想起天牢她和崔玉安隔欄相望的樣子,他手緊緊攥住椅子的扶手,指骨因用力過度泛白,更過分的是崔玉安竟然摸她的臉?

他都不舍得碰她。

心裏窩了一團子火,他騰的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直視着她的眼睛,陰恻恻的咬着牙,“你不忍別人被糟蹋,小土廟裏你糟蹋了朕一夜該怎麽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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