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沒想到她會說這句話, 蕭景衍目光猝然一亮。
對于要她還債,不過是那日臨時起意的“惡念”,帶着內心一點不為人知的狎昵, 理智來說,他是不舍在非兩情相悅的情況下冒犯她的。
就像美好的珍寶, 應該得到最高禮遇的拆封, 而不是用陰暗的手段占有。
他自負有強大的意志力可以抵禦誘惑, 五年前他也做到了。
可是, 他忘了,意志力也是有限的, 五年的自我煎熬,崔玉安的出現, 一點一點撬動他的信念,偶爾心裏會閃出一個念頭, 五年前他若是占有了她, 是不是就可以永遠把她困在身邊,即便她不情也不願。
而今夜, 正是他意志力最薄弱的時候。
她這樣做真的很危險。
他眸色漸深,薄薄的眼皮往下一壓,直看着她的臉, 目光從眉間游移到唇角,滾了滾喉結。
陡然感受到男人的侵略性,雪禾薄薄的肩膀微微戰栗。
其實她來之前的想法很簡單:不想越欠他越多。
雖然她能力有限, 很多東西根本無力償還, 但在走之前, 能還一點是一點,尤其是他耿耿于懷的“欠債”。
她以為自己做好了心裏準備, 可能是想到前世他異于常人的力量感,她還是露了怯。
她猛然收回和他對視的目光,慌亂的眨了幾下後,頭也慢慢垂下,像受驚卻又無處躲藏的小白兔,脖跟,耳尖都是紅的。
窘迫中突聽蕭景衍道,“朕餓了,先吃點東西?”
雪禾緊繃的神經一松,點了點頭,“好。”
蕭景衍挑眉觑過去,見她如釋重負的舒了口氣,沉沉的垂下眼。
片刻後,錢忠帶人進來,又搬了三個木幾,拼成一個長桌,鋪上金線繡花桌巾,擺上一套溫潤的白玉盤盞。
宮女魚貫而入,傾時間各色菜肴、鮮果、點心就把長桌占的滿滿登登。
蕭景衍邀雪禾坐在地毯上,有專門的宮女跪在兩側布菜。
雪禾确實也餓了,午膳在六安苑着看桦兒大快朵頤,只顧欣慰了自己倒一口沒吃,晚膳在壽康宮明槍暗箭,眼刀子亂飛,更沒心思吃。
眼前這一桌子打眼一看,幾乎都是她愛吃的,食欲自然而然就來了。
蕭景衍除了雪禾帶來的兩碟糕點,別的不怎麽吃,倒是頻頻示意宮人給雪禾揀她喜歡吃的。
雪禾吃完,慢慢的漱了口,拿一塊棉巾沾嘴。
她愛吃烤的滋滋冒油的羊肉,嘴唇被熱氣熏的紅通通的,像新抹的胭脂。
蕭景衍手肘支地,斜靠在軟墊上,虛置的目光中她的五官模糊,唯有紅唇醒目。
他悶一口酒,清液入喉,辣的熱血翻湧。
這頓新年夜宵精致可口,雪禾吃飽喝足,身心都跟着舒坦起來,眉眼也跟着向上彎起。
她不動聲色的瞥了一眼蕭景衍,見他意态懶懶的斜身半靠着,目光幽邃沒有定焦,偶爾舉杯飲一口酒。
仿佛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調視線過來,兩人對上,他淺笑,“最愛吃的還是炙羊肉?”
雪禾點點頭。
他輕挑了眉,“下次若想吃,告訴朕。”
雪禾淺“嗯”了一聲,在猶豫要不要告辭。
感覺再待下去沒什麽必要了,但立刻離開又好像有點沒禮貌。
“謝謝陛下款待。”絞盡腦汁才發現他們并沒有什麽共同話題,只能幹巴巴的感謝一句。
其實她也想感謝姑母那件事,只是怕提起後惹他想起皇後,索性不提。
聞言,蕭景衍表情突然很認真的看着她,“不必跟朕這麽客氣。”
雪禾面色一囧,她倒覺得他們能這樣客客氣氣的已經很難得了,總比各自懷着憤恨針鋒相對強。
每當蕭景衍用沉甸甸的目光凝視她的時候,她就渾身不自在的想找話說,半晌後輕聲問,“過了年,陛下會出兵西戎麽?”
蕭景衍點頭,“過了元宵節大軍就開拔。”
雪禾心裏默念,元宵節啊,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她也選擇元宵節之後離宮好了。
現在距離元宵節還有十五天,很多事情都得開始布置了,換金元寶,辦出關文牒,找押運镖局等等。
就在她想的入神的時候,突聽蕭景衍問,“想什麽呢?”
她惶然回神,故作鎮定道,“沒想什麽,祝陛下旗開得勝,出師大捷。”
蕭景衍掀眼皮看她一眼,“借你吉言。”
或許是做賊心虛的緣故吧,她開始如坐針氈,又不鹹不淡的說了幾句,起身告辭。
因本就跪坐在地毯上,她轉了個向,面對着蕭景衍行了個叩拜禮,“陛下新春納吉,平安康健。”
起身後,蕭景衍從腰上解了個玉佩給她。
是一塊九龍戲珠的白玉,只有大庸天子才能佩戴。
雪禾知道他送出的東西不會收回,也就沒太客氣就收下了,這東西關鍵時刻說不定還能唬人。
“臣女告退。”她起身,搖曳的裙擺蹭上男人搭在膝頭的手背。
他沒有回應,黑漆漆的目光像幽不見底的t深潭,一路看着她退到毯子外,轉身朝外走。
雪禾走到門邊,手觸上門板剛要拉開,身後驀然傳來一聲暗啞的,“雪禾。”
她頓了一頓,才緩慢轉身,卻見男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到她的身後,離的很近,淡淡的龍涎香和着一點酒氣将她鼻息掩埋。
她愕然擡眼,看見對方直勾勾的看着她,黑寂的眼眶中有暗湧堆疊。
她腳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背頂在門板上,無路可退。
男人欺過來,一手擦着她的秀發撐在門框,一手曲指輕輕勾起她的下巴,慢慢垂首,唇幾乎貼到她的鼻尖,“你是不是忘了什麽?”
雪禾驚魂未定,下意識一聲,“嗯?”
細細的聲線,配上迷蒙的水眸,像在故意勾人。
蕭景衍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慢慢上移,頂着唇瓣摩挲,一開口,嗓音低磁性感,“你還的債呢?”
雪禾才想起這事,面色微微泛紅,低着眼不吭聲。
“怎麽?想賴賬?”他目光緊鎖住她,微勾了唇。
他唇很薄,唇線卻柔美,勾起的弧度讓人浮想聯翩,雪禾上下嘴唇默默抿緊。
蕭景衍嗤笑一聲,指腹壓上她的唇瓣,慢慢碾轉,直到那因驚吓而失了血色的唇瓣變得嫣紅,才退回手指,重新勾起了她的下巴。
雪禾被迫昂了頭,目光和他低垂的視線撞在一起。
“今日先饒了你。”他說,“以後每天都來好麽?”雖是商量的語氣,聽起來卻是不容置喙。
雪禾心裏一咯噔,本能的想拒絕,可是想想他沒幾天就要出征了,而她還有那麽多債沒還,半晌後,咬牙點了點頭。
待看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蕭景轉身讓人備了一桶冷水。
*
翌日,雪禾醒來後坐在床上怔愣。
亂七八糟想了很多事,最後的思緒落在蕭景衍那句:“以後每天都來。”
腦仁止不住跳了跳。
還好只有十來天。
思及此,她趕緊下床去找桦兒,她和桦兒朝夕相處的日子也只有十來天了。
用完早膳,雪禾親自送桦兒去崇文館。她好久沒送桦兒了,小少年高興的一路蹦蹦跳跳。
“姐姐,你今日為何送桦兒上學堂?”
桦兒一向敏感,雪禾拍拍他的頭,“不久你就要搬去崇文館了,姐姐再想送都沒有機會了。”
桦兒長長的“哦”了一聲,得出結論,“姐姐舍不得桦兒呢。”
雪禾抱着他的胳膊,嘆口氣,“姐姐當然舍不得。”
桦兒進學堂後,雪禾帶着聞露往回走,半道上看見蕭見骊和曹蘇薇迎面走來。
“她們倆怎麽混在一起?”聞露低聲嘟囔。
雪禾也是後來才知道,退婚後蕭景衍不近女色,所有人都說,他要麽這輩子不娶妻,要娶肯定娶曹蘇薇。
因為她是這五年唯一能走進蕭景衍的女子。
雪禾對蕭景衍以後娶誰沒有興趣,也不想聽蕭見骊的冷言風語,帶着聞露拐到另一條路上。
蕭見骊請曹蘇薇進宮本身就是想氣氣雪禾,讓她見識見識誰才是皇兄另眼相看的女人,看見她拐到別的道上,哪裏肯放棄,拉着曹蘇薇就跟了上去。
可惜還沒追上兩人就頓了步,前面大太監錢忠走到雪禾身邊,沖她躬身行禮。
蕭見骊看錢忠腰都快折斷了,嘁了一聲,“錢忠在她面前犯的着奴顏婢膝麽?”
曹蘇薇則揉緊了手中的帕子,禦前大太監都是人精,沒有人比他們更懂得主子的态度。
錢忠都沒往蕭見骊她們這邊望,自然也不知道她們的腹诽,他笑容可掬的道,“雪禾姑娘今天可有空?”
雪禾點頭,“錢公公有事請講。”
錢忠道,“今日天龍寺方丈帶衆高僧到貴妃娘娘墓前做法事,需有親人在旁,不知姑娘能去否?”
大庸習俗,移墳塚前要先請和尚做法事,能請到天龍寺的方丈,這待遇夠高了。
“我能去。”雪禾聲音帶點愧意,“今日初一,太叨擾方丈他們了。”
錢忠恭聲,“這是陛下的意思,他想在出征前替姑娘把這件事辦全乎了。”
雪禾眼眶一熱。
錢忠手往後一招,一架明黃色的禦攆過來,錢忠伸手請道,“法事要持續大半天,後面可有得累呢,陛下特賜姑娘坐這架辇車去皇陵。”
雪禾微怔,倒是沒想到他如此細心,連這都想到了。
看着雪禾扶着錢忠的小臂進了皇帝的辇車,蕭見骊氣的想吐血,皇兄對她的偏待已經這麽赤裸裸了麽?
曹蘇薇則僵在原地。
*
禦書房,年輕的天子正拿着朱筆批閱奏折。
錢忠悄悄走進來,“禀陛下,已經派人将雪禾姑娘送去皇陵了。”
蕭景衍擡了擡眉頭,問,“什麽時候能回來?”
錢忠:“天龍寺出動了所有高僧,預計只需半日多一點的時間即可完成。”要知道一般人做這種法事最快也得三天。
蕭景衍颔首。
錢忠又問,“軍營那邊各位将軍都已經在等着了,陛下打算什麽時候過去。”
蕭景衍頓筆,突然想到昨晚和那姑娘的約定,忍不住會心一笑,可是他若去兵營,一般議事就要到半夜,再趕回來不知道耽誤她睡覺不。于是想了想,吩咐,“讓他們到皇宮裏來。”
錢忠以為自己聽錯了,其實早前将軍們就提議他們到皇宮,是陛下覺得在軍營沙盤輿圖全備,議事比較方便,大小會議都設在軍營。
像今日這種大型軍事會議,讓将軍們來皇宮還是第一次。
這還要搬沙盤,移輿圖的,事多着呢,錢忠不敢耽誤,趕緊吩咐下去。
康仁宮曹蘇薇聽說父親他們都來皇宮開軍事會議,打消了今日出宮的計劃。
蕭見骊聽她願意留在宮中,自然高興,但是也沒有太高興,她本來以為曹蘇薇一來,雪禾得靠邊站,今日的事卻讓她隐隐覺得,靠邊站的可能是曹蘇薇了。
皇兄從來沒讓哪個女子坐他的禦辇。
雪禾這狐貍精,到底是什麽時候勾引皇兄的?
其實曹蘇薇這種感覺比蕭見骊還要更強烈一些,但是她不舍得輕易放棄,那可是她默默等了很多年的男人,這世上,除他之外,還有誰值得她放在心上。
她借了康仁宮的廚房,親手做了八碟茶食,六碟點心,一直等到天黑,聽說禦書房那邊散場,立刻裝食盒,提了過去。
剛開完會的将軍參謀等人正饑腸辘辘,看見曹蘇薇帶來的碟食,頻頻贊嘆,“曹将軍真是養了個好女兒。”
曹将軍滿臉紅光。
只是看到女兒端了一盤走向皇帝時,忍不住嘆了口氣。
蕭景衍正站在臨時搭建的沙盤前同北地将軍叮囑什麽,說完後見曹蘇薇站在身後,端着一盤點心,似乎是等了很久。
他微一點頭,伸手接過她遞過來的盤子,順手給了北地将軍。擡頭看看天色,沖錢忠道,“讓禦廚給各位将軍再加幾道菜,朕先回交泰殿。”
而後穿上錢忠遞過來的大氅,闊步走出殿門,隐入夜色中。
殿內的将軍們面面相觑,每次軍事會議後陛下必定要和他們喝點小酒的,今日把他們叫來皇宮,以為要一醉方休呢,誰曾想陛下竟然提前走了。
不知是誰嘟囔了一句,“回交泰殿?怎麽給人一種金屋藏嬌的感覺。”
很多人默默點頭。
曹蘇薇看着蕭景衍消失的方向,指尖微微發涼。
黎雪禾真的在交泰殿麽?
雪禾是準備去交泰殿的,哄桦兒睡下後,她先回屋梳妝。
她換了件柔軟的鍛子襖裙,坐在銅鏡前插簪的時候突然反應過來,她又不是赴約會,在這折騰什麽?
她又把插好的玉簪拔了下來。
随便拿了件暖和的披風,提了盞羊角燈正準備出門,聞露跑過來失聲道,“姑娘,你去看看小殿下。”
雪禾面色一變,提着裙角就往桦兒的房間跑,還沒進去就聽到撕心裂肺的哭聲,進去一看,桦兒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手不斷地捶胸,頭上滿是大顆的汗珠,和着淚水流下來。
應該是魇住了,只是誰都沒見過這麽厲害的。
雪禾趕緊坐到桦兒身邊,将他抱在懷裏,輕哼小時候哄睡的小曲。
渾身戰栗的小少年慢慢平靜下來,睜開了眼,看到雪禾又開始哭,“姐姐,我夢到母妃了,母妃說好多人欺負她,她住的地方又冷又黑,她怕,她讓我救她。”
雪禾淚當場就下來了,她今天才第一次見姑母埋葬的地方,是皇陵北面最陰的山腳,橫七豎八全是墳墓,擠的沒有下腳的地方,不遠處甚至還有抛荒的屍體,就那麽裸露着,無人問津,t無人超度,比亂葬崗好不到哪去。
或許是今日高僧超度讓姑母有機會到桦兒夢裏訴苦,姑母那麽堅強一個人,對桦兒說那樣的話,想是死後和孤魂野鬼在一起确實不安生。
她心裏抽痛,抱着桦兒安慰,“是母妃想你了,桦兒不怕,明天就好了。”
方丈說,明日就可以開墳移棺了,等姑母進了妃寝廟,有寬大的墓冢,有鎮鬼的圖符,還有最鼎盛的香火,她在陰間的日子就好過了。
桦兒像是被吓壞了,一直抱着雪禾不松手,直到累了才慢慢閉上眼睛。
從桦兒房間出來,雪禾看看天色,月亮已經上了中天,她揉揉眉心,實在沒心情去見蕭景衍,于是回了自己的屋。
這個時間,蕭景衍已經睡下了吧。
交泰殿,晨色微熹,天光透過窗棱一點點灑進來,在羊毛地毯上歪了一夜的男人,無聲的磨了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