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翌日, 天光剛亮,雪禾就帶着常福出了六安苑。
今日皇陵開棺移冢,她想親眼看着姑母安葬。
一出院門就看到錢忠笑眯眯的站在外面, 旁邊停着昨日她坐的禦辇。
雪禾起床時盤算了一下,覺得昨夜的失約多少會得罪蕭景衍, 已經做好自己去宮外租馬車的打算, 沒想到他還是周到的給她安排了禦辇。
或許, 昨夜的失約他并沒有放在心上?
如此想着, 雪禾心裏也輕松起來。如果這樣的話,她倒是可以多失約幾次。
禦辇配了專門的跟車太監, 外加禦前公公小春子,常福沒地方坐, 雪禾讓他留在六安苑幫聞露照顧桦兒。
昨夜夢魇之後,還不知今天醒來, 他精神怎麽樣。
雪禾坐上辇車, 默默祈禱,希望今天一切順利, 讓姑母早日入土為安。
到了墓地,小春子在車窗外恭聲提醒,“墓地又髒又亂, 姑娘就在車上待着,奴才去監視撿金匠幹活。”
雪禾想陪姑母這一段路,撩簾從辇車上下來, 小春子見狀忙命人遞上手爐。
來到墓邊, 見撿金匠人已經将土層掘開, 露出棺木大部分。
正值隆冬,土層凍硬, 很難挖,幾十個人忙碌一夜,才這點成果。
雪禾從袖中掏出一個錢袋,讓小春子給匠人們分了,錢袋沉甸甸的,裏面不是銅板也不是銀子,而是金花生。
人群裏傳來高呼聲,“兄弟們,待會下手都輕點,別碰壞了棺木。”
拿了金花生的匠人們雖然一萬個小心,可棺木還是散了架,雪禾看的心裏一揪,姑母生性愛美,一定不願被人看到棺木裏腐爛的屍骨。
匠人班頭本着拿人手短的規矩,絞盡腦汁讓人在棺木四周纏滿了麻繩,堪堪兜住支離破碎的棺木。
雪禾懸着的心放下來。
綁好麻繩和長木棍後,十幾個精壯的漢子屈膝蹲下,肩放在木棍下,班頭一聲號令,齊聲站起,咯吱幾聲,棺木緩緩離地。
看着棺木一點點從土坑冒出來,雪禾忍不住淚盈于睫,恰在此時,一陣風從她臉上刮過,不似二月的寒勁,而是輕柔的,暖暖的。
一定是姑母!
一滴淚從眼角滴落,她默默對姑母道:去新的地方,姑母也很高興吧。
正當撿金匠準備一鼓作氣把棺木徹底移出來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威喝,“住手!”
雪禾轉身,看到太上皇盛怒而來,雖然大權旁落,畢竟當了三十多年的皇帝,真的威嚴起來還是很唬人的。
撿金匠幾乎是立刻住了手,棺木懸在半坑。
雖不知太上皇這個時候叫停是什麽意思,雪禾還是有禮有節的福身問安,“見過太上皇。”
太上皇陰沉的看了她一眼,而後走到墓邊,手指着撿金匠人,怒斥,“誰叫你們動這個墳塚的?”
宮裏派過來的禮部主事趕緊跑過來,解釋,“回禀太上皇,是陛下親自下的命令。”
“胡鬧!”太上皇聲音陡然擡高,“這是寡人的愛妃,他憑什麽下令移冢?寡人現在命令你們把棺木放回去!”
撿金匠面面相觑,不知道該聽誰的,但在太上皇陰戾的神色下,手不由自主的一松。
雪禾見狀,趕緊走過去,擋在太上皇面前,大聲,“不準放回去。”
她身子看着柔軟,聲音卻擲地有聲,撿金匠天然偏向她,擡着棺木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太上皇睨了她一眼,“你憑什麽身份同寡人說話?”
雪禾目光堅定,“憑死者親人的身份。”
太上皇嘁了一聲,“你是她的親人就更應該知道,她是寡人的妃子,寡人讓她埋哪她就埋哪。”
雪禾看着他那醜惡的嘴臉,怒火中燒,生前他把姑母當擋箭牌,明明是他貪圖享受,動用軍隊天南地北的給他搜羅吃食,卻說是寵溺貴妃,那些好東西大多都進了他的肚子,很多姑母連嘗都嘗不上。
他不思朝政,夜夜笙歌,卻說是姑母媚君惑主,不可否認姑母确實受寵,但大多數時間她就是個幌子,那些唱曲的,彈琴的,都是采花使者四處搜羅來的絕色,小曲唱着唱着就變成了酒池肉林的勾當。
只因為當年他是皇上,姑母生前忍着這一切,為什麽死了還要承受這些。
雪禾為他理所當然的樣子心寒,第一次知道無恥至極是什麽。
她勢單力薄,當年無法抗衡皇權,現在自然也不能,但是既然皇帝下令為姑母移冢,她才不管太上皇再下什麽命令。
她伸開雙臂,擋在棺木前,眼睛直直瞪着太上皇,“今上一言九鼎,我只聽陛下的。”
太上皇生平最憎惡有人拿蕭景衍壓他,氣急敗壞的看着雪禾,“你确定不讓開?”
雪禾撇過頭不看他,神情卻堅毅。
太上皇暴跳如雷,指着雪禾各種怒吼,可惜雪禾根本不示弱,甚至都不屑給他一個眼神。
這讓太上皇看起來特別無能。
他最後大喘了一口粗氣,一揮手,身後上來兩個婆子,不由分說的拉着雪禾就往外拖。
雪禾今天正好沒有帶親近的人,小春子又不知道跑哪裏去了,一個人和兩個婆子撕扯間,咔嚓一下,扭傷了腳。
太上皇邪氣一笑,“想跟寡人鬥,先當了皇後再說。”
他見撿金匠人不聽話,招來自己的人,蔑然道,“把繩子砍斷。”
眼見着持刀的侍衛就要走上前,雪禾突然沖過去,高舉手中的九龍玉佩,怒聲,“都不許過來。”
別的玉佩可能有人不認識,這九龍玉佩必然是天子之物,持刀侍衛朝後退了一步。
太上皇見狀,大喊,“不許退,都給我上。”
侍衛們上也不是,退也不是,小碎步前前後後的來回搖晃。
就在太上皇終于失去耐心,欲上前搶奪雪禾手中的玉佩時,身後突然傳來“拜見陛下”的聲音。
雪禾擡目,就看到連綿下跪的人群中,蕭景衍正大闊步走來,就像五年前那從天而降的英雄,又來救她了。
只不過五年前是意外,而這一次她有期待。
當發現小春子不見時,她就賭他去搬救兵了,所以才敢跟太上皇周旋拖延。
幸好他來的比她想象中快多了,否則她很難堅持下去。
如此精神一松懈,腳腕處鑽心的疼痛瞬間襲來,她身子一軟,跌進一方堅實的懷抱。
仿佛已經預見了她的無力支撐,蕭景衍幾步就躍到她的面前,伸胳膊撈起正要跌倒的她。
他懷抱厚實,溫暖,只是眼睛,冷淡淡的沒有什麽溫度。
雪禾嗫嚅,“謝陛下。”
他抿着唇,目光垂向旁邊,而後一手攬腰,一手抄起膝彎,抱起她的身子,擡腳就走。
錢忠趕緊走到墳邊,對撿金匠人,“你們繼續。”
太上皇眼睜睜看着棺木被擡出墳墓,卻一聲不敢吭,他多少對這個兒子也有了解,從蕭景衍沒斥責他一聲,他就知道,這次他真的觸碰到了兒子的逆鱗。
他現在能保住命就不錯了,哪裏還管貴妃埋在哪裏。
錢忠走到面如死灰的太上皇面前,冷笑道,“走吧太上皇,奴才領您去禁苑。”
禁苑是圈禁皇子的地方,跟監獄沒什麽區別,太上皇膝下一軟,栽倒在地。
雪禾被蕭景衍抱着,心砰砰直跳,男人倒是像一塊鐵板,目視前方,走的四平八穩。
進了辇車,他将她輕輕放到座位上,一句話沒說,蹲下身子就抓住了她的腳踝,剛好是扭傷的那只,雪禾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
他手放輕了些。
也不征求她的同意,他直接脫下她小巧的繡鞋,而後是绫襪,接着面無表情的握住她的玉足。
雪禾渾身不自在,撩了片裙擺蓋了上去。男人煩t躁的“啧”了一聲,雪禾又趕緊掀開。
她心裏有點悶,她知道蕭景衍一向話少,但也不至于話少到這個程度吧。他今天情緒有點奇怪,從始至終都沒看她一眼,好像在置氣似的。
反正就是看着腳踝都比看她溫柔。
蕭景衍在她腳踝上觀察幾許,仿佛是确定了錯骨的位置,一只手握上她的小腿,另一只手托住腳跟,雪禾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麽,害怕的連呼吸都掐了,瓷白的小足在他掌心顫抖。
他這才擡頭,認認真真的看了她一眼。
雪禾注意力從自己的腳踝轉到他的臉上,四目對在一起,他淩厲長眸中流轉着幾縷怨念,雪禾突然福至心靈,“哦——”
一句話沒說完,就聽咔的一聲,她腳踝的錯骨被接好了。
沒感到疼,倒是隐隐一陣酸楚。
接完骨,蕭景衍收回視線,又慢條斯理的幫她把绫襪、繡鞋穿上。
雪禾躊躇,不知該不該繼續剛才的話頭,方才的對視中她已經讀出了他情緒冷淡的原因。
他在氣她昨晚沒有赴約。
雪禾料想到他會不高興,倒沒想到把他氣成這樣,她心生愧疚,在猶豫要不要直接道歉。
蕭景衍卻沒給她這個機會,穿上繡鞋後,直接下了車,她聽見他在車外吩咐,“找輛木輪車。”
俄久沒聽到動靜,她拉開車簾,見他上了另一輛辇車。
雪禾擰眉,這位不會還要她哄吧?
不大一會兒,貴妃的棺木被擡了出來,雪禾坐在車上随棺木來到皇陵。
進入皇陵之後,小春子早已準好木輪車,扶着雪禾坐在上面。
妃陵緊挨着帝後的陵墓,雪禾被推着往裏走的時候,看到蕭景衍站在皇後的墓前,整個人看起來破碎,淩亂。
她心裏流過一絲悵然,讓貴妃進妃陵,他心裏對皇後必然是愧疚的。
棺木入土相對快的多,大型的修建工程還得等開春,雪禾看着姑母躺在青山綠水的環境裏,心裏安慰,她讓小春子幫她在姑母墓碑前燒了紙錢,又默默待了會,才出園,瞥一眼旁邊,已經沒有蕭景衍的身影。
從陵園出來,是修建富麗堂皇的廟宇,木輪車碾在青石板地面上,雪禾輕聲問小春子,“你知不知道陛下在哪?”
片刻之後,雪禾的木輪車來到一處曲徑通幽的配殿,小春子命人把她擡過高大的門檻,就趕緊退出去了。
雪禾獨自轉動車輪,往裏走,木輪吱吱呀呀的轉動,卻不能令那背手而立的男人回頭。
雪禾将木輪車推到蕭景衍身邊的時候,頭上累出了一層薄汗,她慢慢喘一口氣,待胸脯平靜下來,才道,“謝陛下成全貴妃娘娘死後的體面。”
大殿軒闊空寂,她煞有介事的感謝顯得特別的嘹亮。
蕭景衍身量高,她仰着頭才能看到他緊繃的下颚線微微一動,“你不必謝我,太上皇生性自私,給貴妃按上妖妃的名號,不過是想掩飾自己的罪過。”
雪禾嗡嗡的“哦”了一聲。
面前的男人嗤笑一聲,“是不是想問,朕為何沒有早日為貴妃伸冤?”
雪禾搖頭,“我理解陛下,太上皇利用貴妃娘娘,他已經得到了懲罰,而皇後和貴妃當年的争鬥,是立場的不同,并沒有對錯,皇後因貴妃而死,你若為貴妃伸冤,就是對皇後的背叛。”
蕭景衍堅硬的後背顫了一下,還沒待他轉身,袖口被人從後面輕輕拽了一下,那姑娘清軟的聲音傳進耳中:
“陛下,我想吃炙羊肉了,今晚可以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