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怨
重生怨
南朝巳洪八年,慕容垣大司馬收複九州之地,于當年三月班師回朝。
其獨子慕容沇年僅十六便将才初顯,此次身有軍功,只等回京以待受封。
*
此時正值未時三刻,公主府內安寧公主蕭允慈正坐在一架半人高的瑞獸紋鎏金銅鏡之前。
她面容稚嫩,卻喜長眉高髻,不過十五年紀,一雙桃花眼卻透一股冷淡之态。其膚色如玉,鼻子高挺,如花瓣的雙唇生得薄,似彰顯主人也薄情一般;左邊的嘴角與眼角各有一顆痣,并無嬌俏之感,只讓人越發覺着高不可攀。
一身墨綠素色輕紗直裾堆了幾層,添了輕盈慵懶之态,腰帶處由極細的金線繡了安寧自繪的纏枝紋樣,将少女腰身勾勒得纖細楚楚。
安寧公主小字喚做缃缃,只因其母妃喜好鵝黃之色,加之她生來身上便有一股如梅的冷香,這缃缃諧音倒也襯得。她高髻上的兩枚金累絲鑲寶荷蟹釵上的玉石在窗戶透過的日光之下折射出一點光亮,那影子在妝臺之上細微晃動,看得伺候一旁的銀杏與木荷很是惶恐。
午間兒睡醒,殿下面露一股惶恐之色,随後梳妝便一直坐在這銅鏡前了。身子一動不動,算下來已坐了大半個時辰。銀杏木荷常年伺候缃缃身側,還未曾見過她如此。
此刻日頭正好,窗外的梧桐樹葉随着風有沙沙之響。缃缃動了身子擡頭去看,一張臉就迎在日光之下,那皮子生得太好,鼻尖一點透光,還能瞧見她臉上絨毛。
缃缃閉眼靜默片刻,在鼻尖嗅到一絲梧桐樹的味道之後,恍覺今夕非彼夕,這才開口道:“今兒是什麽日子?”其聲泠泠,如她面容一般,難以親近。
銀杏恭敬回道:“回殿下,明兒就四月初一了。”
缃缃聞言又是沉默,她眼下已經有些分不清自己被慕容沇圈禁半生最後自焚身亡是夢境,還是真的說自己死又複生又回到了十五歲那年。她記得這年二月初九她行了及笄之禮,得封地,賜公主府。除卻這年的四月初一敗軍回城,她于皇城城樓之上一箭傷了慕容沇,此後的少年時光與此人并無交集。
直至她二十五歲,慕容沇破城...
缃缃想及此,思緒被拉回了上輩子城破之日。
朝陽初升之際,皇城已破,缃缃身着華服用着她慣用的那張銀月弓,一箭一箭射殺着叛軍。其力道之狠有着破風奪命之威,箭法之精準無一箭不是穿透人眼,便是常年征戰的将士都不由得欽佩。她身旁是銀杏與木荷的屍首,身後是護衛與叛軍的刀劍相拼之聲,她仿若聽不見嘶吼與叫嚣,也不管身後是何境況,她只有滿眼的血。
身為南朝最受寵亦是最富盛名的安寧公主,她不辱皇家之風,直至慕容沇出現在她眼前。
缃缃發絲已亂,背着朝陽,城樓之上可見她身後的萬裏朝霞,似想與安寧公主争輝,那天的朝霞紅橘一片,綿延無邊際。她下巴微擡,面容依舊倨傲。
“當年就應該一箭殺了你。”
慕容沇的面容完美承襲他慕容一族的俊美之名,高鼻挺括,劍眉如刀,卻生得一雙杏仁眼。只看這雙眼誰能猜到他是三年平戰亂,一年颠覆南朝的叛軍頭子。
缃缃極度厭惡他這雙眼裏的慈悲之态,覺得甚是虛僞與僞善。
慕容沇道:“如我設想的一般。”他笑,“眼下這境況我曾設想許多次,每每你都是這幅樣子說了這句話。”
缃缃卻不願與他多談,轉身就從城樓一躍而下。
那一抹紅色的裙擺在空中蕩起。
慕容沇似早已猜到缃缃會如此,反應極快,閃身上前長臂一攬,缃缃就已在他懷中。
“如我所料。”慕容沇笑得戲谑,将人扛到肩上,那語調多少有些輕浮:“安寧,我不會讓你死的。”
這句話就如詛咒,此後便是長達十五年的圈禁。
缃缃不願再想,既然事已至此,只能未雨綢缪。她收回神思,側頭看向銀杏木荷道:“明日是否慕容氏回京?”
銀杏答道:“回殿下,正是呢。且因着大司馬打了勝仗,是以王上下了旨意,讓二品以下朝臣皆去城外迎接。便是百姓也都準備着明日一觀大司馬風采。”
缃缃蹙眉:“勝仗?”
“是啊,殿下。收複了九州之地,大司馬的公子,這回也要回京受封。”
缃缃聲調冷了下來:“準備準備,入宮一趟。”
“是。”
缃缃靜默,跪坐在窗前并未起身。銅鏡照映着她的側臉,眼簾低垂下來,明明神色并未有何不妥,高髻金釵依舊華貴,卻從中映照出無邊的落寞與無措。她姿态端莊,露出的後脖頸可見背脊單薄又美麗,可總歸瘦弱了些,高貴之姿也難掩少女之柔弱。
窗外鳥鳴聲起,繞檐而飛。
缃缃視線便錯開至了銀月弓上,她緩緩起身,墨綠常服的裙擺随着她的動作拖曳置地,行走之姿并未因在府內而有松散,真真是将公主的一言一行刻化至了微的境界。缃缃豁然不覺,只旁人包括近身伺候的都覺着她太不像個“人”了。
再看銀月弓,弓如其名,通體全銀繪制古老吉祥圖騰如弦月線條彎曲,因着缃缃喜綠松石,是以弓上鑲嵌着一枚拇指甲蓋大小的上等稀有色綠松石。雖不算太名貴,但萬裏難挑其一,勝在獨特。指腹摩挲過弓上的紋路,缃缃有些懷念,前世此弓被慕容沇收起,直至她死前才回到她的手中,與她一同葬身火海。
撫摸着紋路的瞬間,缃缃似乎還能體會到濃煙的迷幻與烈火的炙烤。
還有慕容沇在火光之外的嘶喊。
“老天垂憐...”缃缃喃喃自語。雙手不自覺握緊了弓身,她神色逐漸從迷茫之中脫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孤高。連着背脊瞧着都更挺直了一些似的。
待馬車備好,缃缃換了身兒烏黑窄袖通裾長袍宮服,束玄色腰帶,戴了宮制孔雀翎通金發冠,選了個略低調的步搖,這才不緊不慢地拿着弓箭出了府。
坐在馬車之內,缃缃心緒不寧,許是近鄉情怯,她甚至還有些不敢見父王和母後的羞恥感。城破當夜父王與母後身死大殿之中,唯有自己茍延殘喘于世十五年,那日日夜夜都在锉磨她的心魂。像是怪罪她,哪怕她終日酗酒醉生夢死,父王和母後也未曾入她夢來。
以致于,缃缃都快有些忘記父王的樣貌與母妃的音容。可做女兒的,哪裏會真的忘記自己生母面容,缃缃不敢承認,她是不敢。
車輪軋過青磚,略有嘈雜。高聳的宮牆将黃昏之景割裂成如宮道一般的窄巷,愈發讓人覺着壓抑。
等缃缃入了椒房殿,看着身着平常宮服的母後曹麗華正在殿內側間的軟塌之上看着賬目,聽了宮人喧報,這才回了頭。
十五年跨越兩世光景,缃缃雙手發着抖,攏在袖中端正行了禮。她面兒上隐忍不發,待母後來伸手扶她,雙眼便發了紅。
“怎的了這是?剛出宮還未習慣?”
缃缃盯着曹麗華還未見白發與滄桑的臉,回道:“是安寧想母妃了。”
舐犢情深。
曹麗華本就是個溫柔敦厚的性子,對這平日裏總有些冷淡拿着架子的女兒,她時常不知如何應對。鮮少見她這女兒有撒嬌撒癡的時候,難得這麽一句,曹麗華眼淚倒是先下來了。她抹了抹眼角的淚,才道:“早就和你說晚些再立府,你偏不聽。”
缃缃身子半跪,歪在腳踏邊,腦袋擱置在曹麗華腿上,悠悠道:“母後。”
“嗯?”
“母後。”
連着喊了好幾聲,喊得曹麗華心都軟了。她擡手捏了捏缃缃的耳朵,柔道:“若公主府住着不習慣,就在宮裏住幾日再回。”
“母後...”缃缃克制,并不說了旁的。
直到胞弟蕭綏進來,缃缃才整理了衣裙重新端坐。
蕭綏年十三,其長相不若其姐精致,倒是多随了曹麗華的敦厚。對這胞弟,缃缃上輩子并不與其多親近,倒是蕭綏時常愛黏着她。也是今年秋獵,蕭綏意外落馬,半身不遂後纏綿病榻兩年,早早的就去了。
也是從這年開始,父王應對朝政越發無力。
蕭綏沒想到缃缃也在,有些驚喜道:“阿姐也是因着明日大司馬回朝才入宮的嗎?”
“算是。”
蕭綏道:“母後這兩日總要念叨幾句阿姐,公主府可還習慣?”
缃缃看着蕭綏的臉,卻有些陌生。之所以會有此感,除了她這弟弟死的太早,還因為她上輩子從來沒把蕭綏當過弟弟看待過,而是太子,是下一代的帝王。
雖父王未曾立蕭綏為太子,但他嫡長子的身份、再到端穩持重的性子、還有于功課處事上的聰慧,都無不在告知衆人,他就是帝位的最佳繼承人。
當知曉後事,缃缃心裏多了幾分憐惜與遺憾之後,抽離開來,反倒覺着她這胞弟如今只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心境變了,缃缃對蕭綏的态度也不若往日裏那般淡淡:“等你功課撂下,和太傅告了假,過來瞧瞧便是。”
蕭綏眼睛一亮,先是看向了曹麗華,見母後點了頭,才道:“謝謝阿姐。”說罷又道,“阿如可能跟着一同去?”
缃缃一聽阿如二字,眼神冷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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