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黑城游(二)
黑城游(二)
再跨過一個城鎮,行兩天,就是黑城。
缃缃算着日子還有富餘,是以蕭淩說要在鎮子上休整兩日,也就應下。
還是照常賃下一處院落,不過這回是慕容沇去辦的。當進去院子發現小得可憐,算上主屋,也不過才四間,這樣默夭默傷二丫就得擠一間屋子。
沐浴也不方便。
缃缃一想到自己在這邊沐浴,隔着一牆就是慕容沇,她心裏就膈應。她掃了眼罪魁禍首,慕容沇坦然得很:“實在沒銀子了,公主莫怪。”
哭窮是沒人有他會哭窮。
當蕭淩和她是死的麽,不會張嘴要啊。
缃缃面上兒還是老樣子瞧不出什麽,一瘸一拐進了最大的那間。
後來沐浴都是硬着頭皮在洗,而且她傷口不方便,又不想默夭默傷來,怕還不如自己。洗了良久,洗個澡比熬一宿都累,傷口還有些撕裂。
缃缃正上藥的時候,門環被敲。
随後就傳來慕容沇的聲音:“公主,藥可還夠,我又給你送了些來。”
缃缃不想理他,慕容沇就在門口一直敲。
敲得聖人都得冒火。
缃缃趿拉着軟鞋,攏了披風,上前開了門。門開不過一瞬,拿了他手裏的瓷瓶子,啪地一聲又給關上。
雖然才一瞬,但慕容沇也聞見了她身上天生的那股如梅冷香;也瞧見了頭發濕着,略帶愠怒而發紅的小臉兒。
那麽白,那麽生動。
慕容沇摸摸鼻子,掃了眼院落,想着還是大了些,見一眼都費勁,還得過來敲門。
缃缃是晚飯都沒吃。
第二日,蕭淩一大早找缃缃借走了默傷,帶着二丫,到半下午都見不着人。
缃缃無心游玩,就在院子的槐樹下放了張躺椅。她在陰涼處躺卧着,手中拿着本書翻看,至于慕容沇的去處,她不想過問,也不好奇。
看着看着,昏昏欲睡。
慕容沇從外間兒回來之時,就瞧見美人一手拿着書掩住了面容,因着動作,一截手臂露出,如骨懷冰。另一手垂落,碧綠輕紗就那麽被微風吹得晃啊晃,晃得讓人心境都軟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鬼迷心竅,隔着這麽遠的距離,慕容沇覺着自己還能嗅到她身上的體香。
香令人幽,人令心醉。
慕容沇挪了步子過去,默夭看他上前,橫在缃缃躺椅一側,阻了慕容沇動作。
缃缃聽到聲音,将書冊拿下,姿态慵懶:“校尉,何事?”
慕容沇覺着她自己應該是沒意識到,她剛睡醒,泠泠之聲帶了糯,頗為嬌嬌。
“鎮子邊一處山體塌落,不少百姓都壓在了那處,得借默夭一用。”
“自有官府,何須校尉操心。”
“小鎮上的府衙多是混日子的,人手并不夠,鎮子上不少青壯年都去救人了,宣王也去了。”
缃缃聲音有了不耐:“北厲的人還在追殺,你眼下将默夭支走,豈不危險?”
慕容沇手指磨了默袖口,又帶了笑:“将公主一人放在院子處,我也不放心,所以特地回來一趟,就是來接公主一起。”
缃缃這才注意到他的靴子處都是泥巴,那上好的雲月紗就被糟蹋了。
“不去。”缃缃自認心胸還沒寬廣到給北厲辦事兒的程度。
“這就由不得公主了。”
缃缃斜眼看他,并不作聲,一副你能拿我怎麽樣的态度。
慕容沇先是進了屋拿了幕籬,缃缃繼續看書并不接,直到慕容沇喊了句可以進來了。
就見四個粗壯婆子擡了個步辇,缃缃幾乎是将慕容沇手裏的幕籬扯了過來。
她就知道,這個腦子搭錯弦的無賴,有的是招,平白無故給人添麻煩,真是留他一天讓人恨一天。
缃缃動了怒,路上半個身子靠在步辇上一言不發。
四個婆子鄉下人,嘴巴裏咿咿呀呀說着方言,缃缃是一句聽不懂,她看慕容沇倒是和這幾人說說笑笑。
走了半個時辰,到了鎮外不遠處的山腳。
缃缃透着幕籬看不真切,但山體好像是從內部塌的,也不知道這處是不是什麽礦。
有不少百姓哭爹喊娘,缃缃沒見過這等境況,心裏說不上來什麽滋味。
默夭默傷也在救人,所以缃缃步辇落得地方就在邊上。她本就喜靜,舟車勞頓多日,得了空檔休憩還硬生生被人帶出來,全是吵鬧,打破正被養着的清幽。
缃缃撩開面前輕紗一角,看見有個似年過古稀的老太太,支着拐杖,朝塌陷的地方裏面去。她身後還有個沒幾歲的垂髫孩童,牽着老太太的衣角。
孩童年紀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無知的面容被周圍氛圍感染,癟着嘴,欲哭未哭。
缃缃不知道這個孩子為什麽憋着,直到裏頭的擔架擡出了個男子,一只胳膊沒了,但好歹是還活着。那孩童這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那老太含笑帶淚顫着手去摸躺在擔架上男子的臉。
老太太拉着小孩,跟着那擔架,原身上還冒着絕望的死氣,這會兒就沒了,腳步跟着去,又有了希望。
還有一個女子,跪在地上扒着廢墟,缃缃隔着遠都能看到她雙手上的血。要是再這麽挖下去,那雙手估摸就要廢了。那女子不哭不鬧,甚至連情緒都瞧不出什麽。
缃缃就看着她挖啊挖,然後不知挖到了什麽,卻笑出了聲。
缃缃對這反應蹙了眉,不大明白。
面前的境況很亂,沒人注意到這個女子。
直到她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狠心地戳進了自己脖子。
才有人回神,可是已經來不及。
缃缃放下了幕籬,沒再看。
蕭淩扛着個鐵鏟到這自戕女子跟前,嘆了口氣,在那女子挖到的衣角處揮了幾十鏟子,把人拖了出來。
旁邊有個老頭咿呀說了許多,蕭淩聽不懂,二丫在一旁抹了眼淚。
“公子,老伯說這女子是孤兒,剛嫁給她丈夫三年不到,前腳丈夫的老娘剛去世,沒想到今天丈夫也死了。這女子平時不愛說話,但沒想到性子這麽烈,竟然會随夫而去。”
蕭淩啧了一聲:“糊塗啊,不活着怎麽知道以後的日子好不好,殉情這事兒...”也沒繼續往下說。
忙到半夜,衆人累及。
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一共被壓了三十二人,重傷十七人,輕傷十二,死四人。多的那一個,就是那對夫妻,相熟的鄰居将二人葬到了一處,算是圓了彼此情意。
等事情處理了差不多,缃缃被蕭淩和慕容沇擡了回去。她身上被蚊蟲咬了不少,一到院子就沐浴,宵夜仍舊沒出來。
蕭淩則是和慕容沇在院子裏喝了一杯。
“沒想到不過停歇兩日,還碰到這檔子事兒。”蕭淩嘴巴這麽說,面上卻傷感,一個大男人說了幾句喝了幾杯,竟是哭了出來:“太慘了。”
“怎麽就這麽慘。”
慕容沇又給他添了酒:“生死天定,宣王不必如此傷懷。”
“你說打仗的時候,也這麽慘嗎?”
“為國為民不該用慘之一字。”
蕭淩哭得鼻涕都出來:“可将士不也上有老下有小,死了家裏人要怎麽辦啊。”
慕容沇沒說話,蕭淩喝了不少,最後被擡到屋子裏睡去了。
月上中天,慕容沇又獨自一人飲了許久,卻無醉意,臨睡之前去敲了缃缃的門環。
“公主餓不餓?”
沒有回應。
慕容沇靜立片刻,回了自己房間。
又一早,缃缃被外頭的動靜吵醒。她穿好衣服起身,透過窗戶看見不少百姓拿着吃食雞蛋生禽等物來道謝,其中就有那個老太太和其孫子。
缃缃原本想等衆人走了再出去,可二丫跑到門口來喊她:“姑娘,這幾家人說是請吃席。公子讓我來問姑娘去不去。”
“不去。”
過了一會兒又換蕭淩來喊:“妹妹,你收拾好沒,一起去吃。”
缃缃都搞不懂蕭淩怎麽融入得這麽好,當真以為自己北厲子民了不成?當真以為自己是個平民老百姓了不成?吃吃吃,有什麽好吃。
山體礦塌陷,府衙相關人等卻不提前排查,是為一罪。
事發之後,救助不及,導致死傷嚴重,是為二罪。
傷者家眷不去上頭鳴鼓申冤,多領了官府賠償,是為糊塗。
沒性命危險,就該在家照料傷患,孰輕孰重分不清楚,辦什麽席面?嫌兜裏銀子多嗎?
“不去。”
慕容沇看着蕭淩回來搖了搖頭,拍了拍他肩膀:“她不去便不去了,默夭默傷守着就是。”
蕭淩指着雙胞胎:“你看她倆那不是想去的意思嗎?”
默夭默傷正在缃缃門口守着,聞言忙擺了擺手,她們還是分得清楚孰輕孰重的。
最後只有蕭淩和慕容沇去了。
院子安靜下來後,缃缃才喚了默夭進去伺候洗漱。
然後這一整天,缃缃都隐隐透出不耐,二丫做了吃食送進去,腦袋都不敢擡。不過她心裏擔心缃缃,還是鼓起勇氣開了口:“公主,昨日吓到了嗎?”
缃缃用着紅棗紫米粥,喝了一口回道:“無。”
“那公主怎麽不高興啊。”
等二丫收拾碗筷,缃缃說了句:“不懂他們在高興什麽,還要辦席。”
“人活下來了,就高興啊,辦個席面用喜氣沖沖晦氣。”
“可這會兒不該是追責麽。”
二丫笑了:“聽老伯說上頭是給了點兒銀子,這就夠了。老百姓過日子平安就行,哪裏顧得上去找誰算賬啊,也沒那麽大能耐。”
“難的事兒,就給能耐大的人去辦。”
“你們不在意官府好壞嗎?”
二丫搖搖頭,神色單純又簡單:“在意啊,碰到好官當然好,碰不上,也沒辦法。”
“那皇帝呢?”
“誰當皇帝都行,但還是一樣的,好皇帝是老百姓幸,不好,也沒辦法。”二丫抱着碗筷,沖着缃缃笑:“公主沒吓到就好,晚上想吃什麽啊?”
缃缃沉默,半晌才道:“做個你拿手的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