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怎麽在這裏?(二)
第2章 你怎麽在這裏?(二)
一路上被人質疑偷雞摸狗的裘錦程,拖着疲憊的腳步踏進電梯,摁下十六層,靠着牆壁閉眼休息。二十五歲南開大學教育學碩士研究生畢業後,骨子裏叛逆的裘錦程拒絕給老爸打工,毅然決然登上城際列車,去北京打拼。
三年北漂,他先是投身在線教育行業做一名高中政治老師,因講課幽默風趣,頗受家長學生的喜愛。就在金錢和名譽加速積累之時,2021年8月雙減政策頒布,大廈一夜傾塌,行業緊急大裁員,他爽快地接受補償金,簽下勞動關系解除合同。滾燙熱血敗退于大環境,緊接着的疫情促使經濟環境急轉直下,一年裏,他輾轉三家大廠,優化、裁員、996,做不完的KPI背不完的鍋,嚴酷的就業市場、內卷的同事競争,畫餅的高層、和稀泥的中層、和苦逼的底層。
一年一度的春季體檢,裘錦程捏着字跡滿滿當當的體檢報告,向頂頭上司遞交了辭職信。再工作下去,不等35歲優化,30歲他就可以去找閻王爺報道了。
身心俱疲的裘錦程拖着行李箱回到天津,和父親促膝長談,開明的裘棟梁拍拍兒子的肩膀,說:“大寶,別着急,把身體養好再說工作的事。”
這一養,就是三個月。裘錦程辦了張健身卡,充足的睡眠、适當的運動、隔三差五和朋友聚會,以及帶着裘二寶散步。裘二寶是一條黑白邊牧,用裘棟梁的話說,比人聰明,論輩分是裘錦程的親弟弟。
老家生活快樂得不像樣,裘錦程也不知道剛畢業的自己腦子哪根弦不對勁,非要跑去北京吃苦。年輕人大都倔強,不撞南牆不回頭,裘棟梁十分理解:“小孩子就該走出去多看看,長見識。”
見識長沒長不知道,結節倒是長了好幾個。
電梯到達十六層,門向兩邊打開,裘錦程踏出轎廂,右轉第二個門,摸出鑰匙開鎖,跨過門檻換上拖鞋,直奔卧室補眠。柔軟寬敞的床鋪有着裘錦程喜歡的橡木沉香,拉上窗簾,蓋上輕薄的夏涼被,理應是非常适合睡眠的氛圍,裘錦程眼睛緊閉,一小時過去,他連周公的門都沒敲開。
都怪武娟提過去的那些破事,攪合得裘錦程心神不定。
睡不着覺,左右沒什麽事,裘錦程翻身下床,踩着拖鞋走到沙發旁,視線逡巡一圈,沒看見遙控器,他說:“裘二寶。”
黑白色邊牧趴在陽臺門口,屁股曬太陽,腦袋乘涼,聰明得像個精怪。它揚起頭,與裘錦程對視。
“電視遙控器呢?”裘錦程問。
裘二寶垂下腦袋,慢騰騰地站起來,走到茶幾旁邊嗅來嗅去,低低地叫了一聲。
裘錦程拉開茶幾抽屜,赫然出現一個黑色的遙控器,他彎腰拾起,招呼邊牧:“別走,陪我看會兒電視。”
裘二寶一臉【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溜達到裘錦程腳邊,坐下,腦袋放在他的膝蓋上,黑漆漆的眼珠左轉右轉,伸出舌頭舔一下裘錦程的手指。
電視播放的內容嘈雜無聊,癱坐在沙發裏的裘錦程緩慢地閉上眼睛,呼吸均勻,歪躺着睡去。裘二寶拱了拱裘錦程的手,見叫不醒他,垂着尾巴走到沙發扶手處,叼來一塊薄毯,蓋在它哥肚子上。
日頭東升西落,樓道裏響起斷斷續續的說話聲,裘錦程迷迷瞪瞪地翻個身,僵硬的脖子“嘎嘣”一聲。聽着鑰匙轉動的聲音,他睜開眼,望着窗外恢弘的晚霞,一不留神竟然睡了一整個白天。
“大寶,你看誰來了?”裘棟梁爽朗的大嗓門回蕩在客廳上空,搞得裘錦程不答應都不行。
“誰啊。”裘錦程揉着酸疼的脖子坐起身,拾起薄毯放在一邊,獎勵地揉揉裘二寶的腦袋,偏頭看向玄關處。他瞳孔微縮,放在裘二寶狗頭上的手不自覺地用力,捏疼了邊牧的耳朵。
“嗷嗚。”裘二寶晃動腦袋,抖掉裘錦程的手,張大嘴巴惱怒地咬幾口空氣。
裘錦程站起身,眉頭皺起,與站在玄關處的男人對視。并未察覺到緊張氣氛的裘棟梁還在一個勁兒地叭叭:“大寶,小莊專門來看你呢,在小區門口等一天了,你也不下去接人家。”
“看我?”裘錦程覺得荒謬又好笑,當着裘棟梁的面,他不想表現得過于尖銳,低頭和邊牧對話,“二寶,走,我們下樓玩球去。”
接收到“玩球”的信號,裘二寶興奮地搖尾巴,它叼着最喜歡的彈力球,亦步亦趨地跟在裘錦程身後。路過玄關時,裘錦程壓低聲音說:“讓開。”
男人一只手緊張地捏着行李箱的拉杆,一只手捏住裘錦程的衣角,弱勢地說:“學長,我們聊聊。”他分明和裘錦程差不多高,氣勢卻矮了一截,加上咬字清晰的南方口音,更顯得文弱秀氣。
“我們之間,無話可說。”裘錦程瞅着他就煩,不想與對方拉扯,拿起狗繩連鞋也顧不上換,踩着拖鞋啪嗒啪嗒下樓。
等在電梯口的邊牧看裘錦程走消防通道,忙不疊地跟上來,以為是小主人的新游戲。
“你們吵架了?”裘棟梁後知後覺地問,“要不你把行李箱放這,下樓找大寶好好說。”
“謝謝叔叔。”莊綸将行李箱貼着鞋櫃放,轉身快步走去摁電梯。
“大寶看着兇,心軟得很。”裘棟梁傳授經驗,“你多磨一磨他,肯定沒問題。”
“好的,謝謝叔叔。”莊綸一口一個謝謝,禮貌極了,他雙手背在身後,心下苦笑,哪有裘棟梁說得那麽簡單。
裘錦程怕是恨透了他。
盛夏天長,下午六點,太陽挂在偏西的樹梢。天津靠海,夏季潮濕悶熱,蚊蟲繁多,裘錦程站在草坪邊,負手看裘二寶吐着舌頭吭哧吭哧地跑來跑去,心中煩躁更盛。
如果莊綸沒有突兀地出現,他應該躺在舒适的空調房裏看電視。
而不是陪他的狗弟弟玩球。
“汪!”裘二寶叼着滿是口水的球往裘錦程手裏塞,搖着尾巴示意他丢遠一點。
“這會兒是下班時間,人多,咱找個僻靜的地方玩。”裘錦程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裹住濕漉漉沾滿草葉的球,眉頭緊皺,“二寶,你是一只髒兮兮的小狗。”
“汪汪汪!”裘二寶聽出裘錦程嫌棄的語氣,扯着嗓子反駁。
“學長!”
“錦程哥!”
過分清晰标準的普通話不帶一丁點兒化音,莊綸跑到裘錦程面前,急匆匆伸手捉住裘錦程的手腕,姿态卑微地說:“哥,我們談談。”
“談什麽。”裘錦程用力抽回手,沒抽成,僵持在原地,“你不是結婚了嗎?”
“啊?我沒……”莊綸震驚地瞪大眼睛,“誰跟你說的!”
“廖家貴。”裘錦程用右手掰開莊綸的手指,提起這個塵封的名字,他頓覺惡心反胃,唇角翹起,帶着明晃晃的惡意,“他費盡心思挑撥你我的關系,後來沒跟你表白?”
“我們沒有關系!”莊綸腦子裏一團漿糊,他聽不懂裘錦程的話,局促地解釋道,“我和他只是室友而已。”
“你們,和我。”裘錦程的語氣充滿諷刺,他捏捏鼻梁,後退一步,拉開距離,“大學的事情就讓它停留在大學,我現在過得很好,你不要來煩我了。”
“錦程哥,我們有很多誤會沒有說清楚。”莊綸說,“我畢業回去把我家的事情辦妥了,立刻來天津找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他期待地望着裘錦程,“我們聊一聊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裘錦程嗤笑,聊什麽,以前愚蠢偏執、混沌迷茫的所謂愛情?他搖頭,拒絕道:“我不想提以前,你就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裘二寶咬着狗繩,不耐煩地哼哼唧唧,它黑亮水潤的眼珠轉來轉去,視線停在裘錦程手裏的彈球:“汪!”
“我要去遛狗了。”裘錦程說,“別跟着我。”他順着裘二寶的力道,路過莊綸,朝不遠處的河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