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聚餐(6)
聚餐(6)
申時平會為了她把徐博文給打一頓?
說他單純看徐博文不順眼,想發洩一下情緒,倒還有幾分可能。
這聽上去,真是笑話了。
一旁的何芷一直緊盯着餘晚的臉。
餘晚性格趨向內斂,臉上表情變化很細微,但何芷看得專注,幾乎是立刻就體察到了她的情緒。
——那是種微妙的不屑與無奈。
她也不知為什麽,跟着松了口氣。
餘晚雙臂抱胸,目光冷冷地看着對面的男生。
她鮮少顯露出這樣的情緒。當一個平時不聲不響,寡言少語的人露出這樣嚴肅的表情時,會帶給人更大的壓力。
徐博文感受到了這樣的壓力。他甚至感覺……有點熟悉。
餘晚:“所以你想表達的是什麽?”
徐博文愣了愣。
他講了這麽多,餘晚好像并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他的目的,掩藏在層層遮擋下,句句話語中的目的。
自己抛出了這麽重磅的消息,她竟然一點也沒有動容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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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意義上說,徐博文并不是c市的人,他來自c市下屬的一個小村鎮。
c市地處江南,自古重教育,從千軍萬馬中拼殺出來的尖子生一向飽受重視。一中的生源,其實有一半都來自下屬區縣的中考優生,徐博文就是其中之一。
在來到c市一中之前,他是校園裏的明星人物,成績、長相都出類拔萃,不說衆星捧月,也是備受矚目。他一直覺得自己心态挺好,稱得上風輕雲淡,寵辱不驚。
人在順境下大概都有這樣的錯覺。
但步入一中後,他才知道什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這世界上有那麽多人,人多了,總會出現天才。而平臺越大,天才就越多。
在c市一中這樣的地方,徐博文被比成了一個……普通人。
徐博文的父親在高一時來給他開過一次家長會。那個時候他成績靠後,在班裏也沒什麽存在感。徐父找到老師想問問具體的情況,老師沉默了半天,才說了句“徐博文是吧,孩子很努力,家長要好好關注他的心理狀态,不要給他太大壓力”。
徐博文被定性成了一個努力卻失敗的人。
這比單純的失敗更讓他絕望。
徐父面無表情地給他轉述了這句話,然後走出了他的房門。
一個天之驕子跌落谷底是什麽樣的感覺?徐博文覺得自己是有發言權的。
除了極少部分被上天眷顧的人,幾乎每個人都會面對這樣的時刻,直面自己有限的、用盡的天賦。
很多人能夠坦然地面對自己的不足,能夠真誠地誇贊別人的優秀,這其實是一種非常稀缺的品質,而徐博文沒有。
一個人強大而穩定的心境,是需要有內核支撐的。
有些人有父母的關愛,有些人有殷實的家境,有些人有出色的臉蛋,也有些人天生具有親和力,擁有同齡人赤誠的友情。徐博文曾經的內核是他優異的成績,而這種幻象被一中的衆人打破,他變得很狼狽。
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巨變。
他曾經喜歡過餘晚,是真的。
因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以為他們同病相憐。
*
徐博文想要贏,盡管并沒有人和他競争。
在父母失望的目光中、無形的對比中,他的心态逐漸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他不是沒有努力過,但是再怎麽拼了命地學,也只是班級裏的中游水平。他擠不到前面去,學習沒有給予他足夠的正反饋,他必須迫切地找到一些別的東西。
他最開始只是安慰餘晚。
一向清冷卓然的少女失去了父親,當天下午就請假回家處理後事。第二天中午回來上學,沒有落下什麽課,但狀态已經很不好,臉色顯得更蒼白,好像逐漸褪色,逐漸失水的鮮嫩花朵。
她雖然性格冷淡,但待人友善,朋友不少。每逢下課,都有人過去和她說上幾句話,或者送上一些小物品。連他那個吊兒郎當的同桌胡烨,也會在體育課結束後給她帶瓶水,就像是大家無聲的關照和體貼。
但是徐博文覺得,他們都不懂她。
他沒有膽量當着大家的面上前,卻在下了晚自習後,偷偷跟上了她的腳步。
餘晚以前是有人接送的。一個和氣的中年男人經常出現,雖然年紀上來,卻能看出昔日的英俊。他有着和餘晚很相似的一雙眼睛,看向她的時候帶着寵溺的父愛,哪怕女兒每一次都對他淡淡。
徐博文曾經下意識關注過這個美麗又優秀的同學,他很想找到她的缺點,因為這個世界上不可能也不應該存在這樣的人。
沒有人是完美無缺的,每個人都有缺點,區別只是表面或深層,或者早晚。
現在餘晚的缺點出現了。
他知道她的家離得很近,那是附近最好的小區,稱得上是豪宅。再走幾分鐘,她就會進入小區。
不趕緊搭話的話,就沒有機會了。
他在後面努力地追趕,然後平穩呼吸,在身後喊出了她的名字。
“餘晚。”
這好像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那麽小的一個班級,卻容得下毫無交集的同學,熟悉彼此的存在,卻一句寒暄都沒有過。
那個纖瘦單薄的少女腳步慢了下來,下意識地回過頭。
餘晚失去了父親,這可能是她安定幸福毫無煩惱的人生中最為脆弱的時刻。徐博文不覺得自己在趁人之危,盡管他的确趁人之危——可他是趁她最難過的時候,安慰這位可憐的同學,難道哪裏不對嗎?
他走在她的身旁,和她講起了話。餘晚在聽嗎?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說了很多很多,不受控制。從幹巴巴的“節哀順變”開始,一直講到了自己的初中生活。他一邊講一邊覺得自己是否說得太多,可是餘晚沒有出聲,沉默是一種默許,也許這樣的聊天方式能轉移她的注意力,能讓她忘記掉一些痛苦呢?
餘晚走到了小區門口,這裏的門禁需要刷卡進入。
徐博文沒法再往前走了,他咽下還沒說完的話,開口道別:“餘晚,明天見。”
餘晚回過頭看了他片刻,眸光中染上些許疑惑,然後回應了一聲:“明天見。”
第二天,徐博文“無意間”向同學透露了自己送餘晚回家的事。
那個胡烨眼神複雜,臉色很臭地盯了他一會,起身離開了座位。
他站起身的時候,徐博文久違地感覺到了成功的喜悅。
*
徐博文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他不是個蠢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接納自己的這一面,然後自欺欺人。
僞造和餘晚的關系,是因為能借此獲得關注;和何芷談戀愛,是因為能找到對象才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下意識打壓別人,是想從對別人的貶低中獲取優越感。
他越來越熟練,越來越得心應手,他從中獲取了很多的滿足。
當一部分自卑被這種滿足填補,他身上的扭曲和偏執也随之淡化,讓他得以維持一種比較正常的心理狀态。
在和餘晚重逢之前,他是什麽樣的人?
初中在學校就是風雲人物,順利升入一中;
高中時和班裏最漂亮的女生有過一段無疾而終的故事;
高考逆襲考上了一個不錯的學校;
大學和家境殷實的c市女孩談起了穩定的戀愛。
他很成功,不是嗎?
可是這所有的一切都在和餘晚重逢後打破了,尤其是在今天這場飯局上。
好像當年他處心積慮搭建的關系被她無情地戳碎,在此基礎上的一切都随之崩塌。
時隔多年,他好像又回到了當初剛步入一中的時刻,也好像回到被揍得很狼狽的那個晚上。
那個男人其實并沒有下狠手,可被打這件事本身,就超出了徐博文的承受範圍。
那一拳好像打在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脆弱外殼上,把他打懵了。
男人的面孔隐于黑暗之中,聲音冷淡低沉。
他說:“離她遠點。”
徐博文果真如他所說,開始對餘晚敬而遠之。
在為自己構築的堅固城牆成型之前,他是一個稱得上怯懦的人;除了怯懦以外,他還有很高的自尊。
他曾經想過,餘晚也許會對他的突然轉變而好奇,好奇是愛情的開端,她也許會一改往日那樣冷清寡言的态度,開始下意識地在意他的反應,然後注意到自己的特別,逐漸萌發出深刻的感情。
然而這一切并沒有如他預想一般發生。
餘晚的狀态在飛快地好轉。她不再失神,不再蒼白,看上去好像真的走了出來。這其中,難道沒自己的一份功勞嗎?
可她偶爾瞥見他的時候,又像看待一個陌生人。
徐博文意識到,她不知道自己曾經為她付出這麽多。
那一拳逐漸有了象征意義,那是來自家庭的阻攔,那是他隐忍不發的犧牲。他告訴自己,餘晚始終虧欠于他,這種虧欠不需要她本人的知情,因為他潛意識裏也逃避着她得知這一切的反應。
只有她什麽都不知道,他才能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當成一個默默保護的、救世主般的存在。
餘晚曾經脆弱不堪的那一段往事,是他捏在手裏的王牌。
他只剩這張牌可打。
他看着面前女孩清秀如昔的容顏,張了張嘴,問:“你怨我嗎?”
應該是怨的吧?他嘗試着用她的視角來看。
餘晚話很少,即使他翻來覆去地問,也只會偶爾給出回應。他從這些回應中知道她家中做的是建築行業,知道她父親是突發腦溢血去世,知道她家裏亂成一團。
雖然只有這麽一點。
但她性格這麽沉悶,能透露出幾分已經非常難得,應該也是對他有些特別的吧?
那天他跟着她到了小區門口,他緊跟在她身後進去。保安室的小區門衛不太清醒地看了他一眼,也許是看見他身上的一中校服,沒有開口阻攔。
她也沒有開口阻攔。
那是徐博文感覺此生離她最近的一刻。也許他終于攻破了她的心防,笨拙而無聲的陪伴終有一天會滲進她的內心,若不是那個年輕男人在半路突然冒了出來,他真的覺得自己是有機會的。
那個年輕男人長得和餘晚不太像,但和曾經接送她的那個中年人很像。
他大概不是第一次來找她,因為餘晚的臉上露出了疲憊和厭惡。她走得很快,但還是被他攔下,徐博文只聽到一聲悶響,這個人竟然就雙膝跪地了。
一個争奪家産的私生子哥哥。
徐博文退了一步。
彼時的餘晚突然轉過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裏有殘存的痛苦,也有幾分茫然無措。
這樣難堪的糾紛,她應該也很不希望被別人看到吧?
在直面這樣的場面之後,自己的退縮和逃避,應該也很讓她受傷吧?
徐博文覺得自己想的應該沒錯。餘晚對他的冷待只是一種報複,她是那種會藏住所有心事的性格,如果不是因為怨恨,為什麽會裝作和他那樣的陌生,為什麽會反複強調自己早就喜歡且只喜歡過現在的丈夫?
面前的女孩骨相優越,皮膚白皙,和他印象中幾無差別。她這麽優秀出挑,想到自己曾經在她人生中留下過一筆,他就能得到偌大的滿足感。
他看着她嘴唇一張一合,說了一句讓他不理解的話。
餘晚:“你尾随糾纏我的事情,念在是同學,我沒有和你計較過。如果你真的被打了,當時應該選擇報警,而不是時隔這麽多年再告訴我。”
她的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那個人目光沉沉,并未看他,而那種如山如海般的無形壓力,卻已經将他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