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洋娃娃
洋娃娃
何苗苗有一個心愛的洋娃娃。
洋娃娃有着蓬松的金色卷發,深褐色亮晶晶的眼睛,小巧可愛的鼻子和嘴巴。何苗苗不記得是它是什麽時候來到家裏的,只記得媽媽剛離開的那段時間,只有這個娃娃陪伴她度過了很多很多孤獨的夜晚。
五歲的何苗苗不理解母親為什麽離開她。
何弘禮說,她媽媽和野男人跑了,跑到國外了,不要她了。何苗苗只聽懂了最後一句,恐懼的淚水順着頰邊滾落,跑到房間裏抱着娃娃哭。外面爆發了激烈的争吵,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向不茍言笑的奶奶敲門進來,把繃着張臉的何弘禮叫過來給她道歉。
何弘禮走後,奶奶把何苗苗和娃娃一起抱在懷裏,輕言軟語地解釋:“你的媽媽只是身體不好,需要在國外治療,不能時時刻刻陪在你身邊。”
奶奶訓斥父親的聲音,以及她溫暖的懷抱,何苗苗都記得很清楚。只是那樣的聲音和那樣的懷抱,都已無聲地從她的世界中消失。
奶奶去世後,讓爺爺養一個青春期的小女孩的确不太方便了,何弘禮勉為其難地讓她回到了自己的新家。
弟弟不是懵不懂事的小孩子,小小年紀就對她滿心抗拒,在她課本上亂畫,後媽一邊尴尬地笑,一邊按着她的肩說“你別怪他”。何弘禮是不管家務事的,他對家裏出現的任何一場沖突都不耐煩,本來不大的事被他厲聲一罵,沉甸甸地積壓在雙方心中,沒人再能調解。
何苗苗覺得自己像個孤魂野鬼,有時需要飄飄蕩蕩從這具身體裏出來松口氣。她幻想着有一天會有一個奶奶一樣的人腳踩祥雲而來,這種暢想又在某一天聽見何弘禮和後媽的對話後變得具象化了起來。
虛掩着的門後,何弘禮說:“不要跟她置氣,她在這家裏能待幾年?上幾年大學就能出去嫁人了,你對她好一點,對小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後媽在何弘禮面前向來弱弱的,也只道:“我沒跟她置氣,就是處不來而已。”
何苗苗想長大。她和新家相看兩厭,幾乎稱得上各取所需。何弘禮養女兒像做投資,輕飄飄地給後媽畫餅,其實何苗苗何嘗不是?她不再有真正可以依靠的人了,想要的東西只能靠自己去争取。
洋娃娃已經有點舊了。何苗苗已經很久不抱着它睡覺,塑料娃娃硬硬的很硌人,沒有奶奶的懷抱溫柔。她為它定制了一個玻璃櫃,心生迷茫的時候會坐在它面前靜靜地看。娃娃總是呆呆的,不會說話不會笑,她看着看着就會生氣,站起身來氣沖沖地離開。
已經好久沒有抱過娃娃了。何苗苗站在奶奶的墓前,心裏突然冒出來這個想法。
何弘禮最近對她态度冷淡,大概還是因為葉行洲一事。當初是他明示何苗苗抓緊機會搭上葉家,現在人家卻履行昔年婚約,在輿論的關注中高調訂婚。何弘禮覺得自己被耍了,他是多年的生意人,對葉志軒當然仍是面上客氣,但這種不滿和憤懑總要釋放出去,已經很久沒對何苗苗有過好臉色了。
Advertisement
何苗苗不和爸爸談心,她連餘晚和葉行洲已經領證的事情都沒告訴他。陰雨連綿,她撐着傘數墓碑上一道道劃過的水痕,卻聽見何弘禮沉悶着開口道:“你長大了,有些話也得跟你說了。”
何苗苗知道自己長大了。長大是幻想破滅的過程,她曾經以為世上所有人都像奶奶那樣外冷內熱,可并不是這樣;她也曾以為別人都像何弘禮那樣剛愎自用又好騙,可也并非如此。
餘晚溫和有耐心,即使家道中落也仍然在努力地學習和生活;周宜灑脫又随性,會在各種場合保護她也指導她。出生于這樣的家庭,何苗苗曾經以為婚姻是決定成敗的一次賭博,可她終于發現不是。人最重要的是要成為自己,餘晚和周宜即使終身孤獨,也是成功又優秀的人。
她……也能成為這樣的人嗎?
何苗苗失神了一會,才突然意識到何弘禮在說什麽。
“……你也沒必要跟周宜走得太近,周家不是什麽好地方,你沒看周宜和你表哥那眼睛嗎?陰測測的。以後嫁人了,只有小堯才是你真正的依靠,弟弟是不會看着你受欺負的。”
何苗苗看了看沒自己高的小學生弟弟,此刻正一臉不情願地目視前方,看都不看她一眼。
何苗苗是很會裝乖的。她的白眼只會背地裏翻,無論如何也不會現于人前。但她看着眼前的場景,也不免覺得啼笑皆非,真下意識發出了一聲笑來。
*
傍晚時分,何苗苗上門來了。
她細瘦的手臂抱着一個洋娃娃,臉上戴着口罩,眼睛卻是遮不住的紅腫。餘晚把她接進門來,拉到自己房間,何苗苗背靠着床坐下,垂眼默然片刻,才摘下了自己的口罩。
左臉清晰可見的一個掌印。
“我爸打的,”何苗苗語氣努力輕松,又很快崩潰,伏在餘晚肩頭:“對不起珠珠姐,我也不想打擾你的,可是……”
她哭得好傷心,話都已經說不連貫,勉強講出事情的經過。
“……我回家,發現娃娃的關節裝反了,衣服上也有灰塵,”何苗苗抽噎着道,“我去質問弟弟,和他吵了起來,然後拿娃娃打他,後來就……”
何苗苗緊抿着唇,又大哭道:“我……我把娃娃的頭都打得掉了下來……對不起娃娃……”
餘晚:“沒關系的,不是裝回去了嗎?”
她明白何苗苗為何這樣哭泣。她讨厭自己用心愛的娃娃洩憤這件事,雖然娃娃可以組裝回來,但她恐懼那樣的自己,那一刻和父親很像的自己。
一時的沖動後,何苗苗憐惜娃娃,何弘禮會憐惜女兒嗎?
她花了好一會功夫才讓女孩漸漸止住哭泣。哭泣和傾訴真是釋放壓力的好方法,消耗體力又能消解情緒。何苗苗并未一蹶不振,只是一時崩潰,極力想找個可靠的人傾訴。這個人原來應該是周宜的,只是周宜不知為什麽一直沒回消息,何苗苗下意識尋求了餘晚的幫助。
餘晚看她好轉,給她理了理頭發,一時間也沉默下去。
如果當年自己也有人可以傾訴一二,是不是就不會渾渾噩噩那麽久了?
何苗苗擦掉眼淚,放空了一會,突然被窗臺上的盆栽吸引:“這是什麽?是橘子樹嗎?”
“是茉莉,”餘晚失笑,“沒開花只長葉子,就成這樣了。”
這盆垂絲茉莉已經不開花好久,以前還有人把它認成發財樹。
她唇角的笑意突然僵住。
那人是誰來着?
*
臨通的古樸小樓裏,一盆火燒得正旺。
徐自珍已經八十多,外面雨大路滑,兒子兒媳沒讓她勞頓。她讓趙媽在門口生了盆火,自己拿了紙錢慢慢地放進去,衰老的容顏映着火光,眼睛仍然是亮亮的。
恍惚憶起舊年兒時,在昆明、在臨通,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日子。
一晃也已經七八十年了,連孫子都已經結婚了。
趙媽在一旁做着針線,聽見老太太突然問了一句:“小趙,你覺得珠珠這孩子怎麽樣?”
趙媽:“餘小姐嗎?很标致,脾氣好,人也沉穩。”
徐自珍知道她性格,一向謹守本分,提誰都是誇。她又扔了把紙錢,看明黃紙片在火盆中燃盡,又問:“沒什麽缺點嗎?”
趙媽無奈笑了笑。老太太這麽大年紀仍是孩子心性,總愛逗人說話。她道:“哪裏有什麽缺點,少爺喜歡,老太太看着也高興吧。”
徐自珍嘆了口氣:“你說的是。行洲這孩子……當年我哥看他聰慧,想接過去培養,沒養多久就把孩子養叛逆了,折騰了家裏多少年。現在好不容易成熟一些了,願意接班做事,還不得順着毛捋,他爸又得隴望蜀的,想要事事按他的意思來,這怎麽可能呢。”
趙媽道:“葉總大概也是為了少爺考慮,做父母的哪有不為了孩子的呢?”
“行洲能平平安安的,就是做父母的福氣了,他爸這一把年紀了,真是太不懂事。”
提到兒子徐自珍就煩,聲音比剛才大了幾個度:“我看他是生活過得太順遂了人也飄了,兩邊婚都訂了,還想把周宜給攪進來。周宜這兩年幫了行洲不少忙,幫過的忙那都是要還的,用什麽方式還全看彼此情分。這一通渾說要是讓周宜知道了,她會怎麽想?那行洲豈不是被他爸給坑慘了?”
趙媽只好給她順順氣:“周宜小姐也不是這樣的人,她年前過來看着也還是客客氣氣的。”
徐自珍沉默了好一會,臉上露出了點不确定。
趙媽試探着問:“老太太?”
“……地下室那間上了鎖的儲藏室,最近有沒有人進去過?”徐自珍把最後一點紙錢扔進火盆裏,支着兩條腿略顯艱難地站了起來,“我有點不放心,帶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