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故事

故事

餘晚蜷在葉行洲懷中,安靜地聽他講着奇怪的故事。

*

第一次探險結束,他們找了附近居民打聽起這座山。這是一片未經開發的荒山,占地極廣,山路險峻難走,容易迷失方向。除了采菌人,很少有人會深入此地,也沒誰見過有什麽磚房。

葉行洲無暇在這裏久留,奶奶走後,委派專業團隊帶上設備進深山一探究竟。周宜沒有參與此事,她似乎篤定沒有‘鑰匙’就不會有結果;而和她所料想的一致,葉行洲的團隊多次進出,甚至冒險登到山頂,最終也一無所獲,甚至連詭異的環路也沒遇上。

“這不是我們所知的知識可以解釋的事情,”周宜在電話裏顯得很平靜,“我這幾天查到一些資料,先發給你,剩餘的見面詳談。”

那天葉行洲坐在客卧窗前的椅子上,靜靜看着窗外。

事情的走向開始有些不受控制。

他十來歲的時候曾經被送到徐家培養,那段時間的敲打磨煉在他腦中印下深刻烙印。時勢是瞬息萬變的風,風又是一切微小擾動的合體。僅憑眼睛,人是看不到風的,只有當風吹起柳條,卷起樹葉,或者掀起屋頂,刮起沙塵時,風才能透過眼睛被人所感知。

但是,當人也處于風中,也就不再需要眼睛。

皮膚上的每一根汗毛,身體表層的每一個細胞,都會被風所擾動。每個風中的人都能輕易地感知到風向,這并非是件簡單的事,只是已經銘刻在人類基因本能中。短短一瞬間,大腦用複雜的運算處理完所有信息,形成一個清晰而明确的結論——風從那裏來,空氣以這樣的方式悄然流動。

探知時勢,正需要這樣一種……久經鍛煉的直覺。

葉行洲在此一道上極具天賦。舅爺說他眼明心亮,是個難得的好苗子,可又嘆他過慧易傷,洞若觀火會消磨對事物的熱情。他說得沒錯,順風順水的成長之路以及看透世事的超然讓青春期的葉行洲迷失了很長一段時間。當然如今回想起來,他覺得那都是少年的空想與空談。

葉行洲沒有否定過去的自己。只是他意識到,“理解”距離“做到”還很遙遠。知易行難,從前的他沒有經歷過磋磨,家庭和睦,經濟優渥,好像不用努力就會有結果,父母長輩對他的愛更是沒有條件,便自然而然覺得一切都很簡單。但逐漸成長,他意識到人生中有太多的不得已,并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對很多沒那麽幸運的人來說,命運砸下的大坑需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去填平,這樣的人又怎麽能眺望星空呢?

曾經叛逆的少年在目睹一系列巨變後選擇了腳踏實地。風筝逐漸落了下來,尋找到牽着自己的主人。

葉行洲善用局勢,在他眼中人人皆是棋子。舅爺在外有“天生儒将”的稱號,他在這一輩中被公認繼承了祖輩的心性。他曾經和舅爺下棋,十幾歲的他與舅爺對戰焦灼,少年氣盛的他急于求成,被一子扭轉了戰局。舅爺問他可有感觸?他說“經驗和心性是要靠時間磨砺的”。舅爺卻搖了搖頭,道:“這一招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Advertisement

不是一個意思嗎?十五歲的葉行洲擡頭去看。舅爺比徐自珍大了十一歲,多年行旅生涯給他留下了很多舊傷,那個時候看起來已經非常衰老了。他其實很少和小輩互動,葉行洲是下贏了一衆兄弟姐妹,才獲得與他一戰的資格。他須發皆白,皮膚像枯木,雙眼都已渾濁,平時一向是溫和可親,和鄰家老爺爺沒什麽不同。只是說這話的時候,他也像是略微失神,沒再解釋,興致寥寥地将棋子揀入簍中了。

時隔了這麽多年,葉行洲好像隐隐有些明白這八個字的含義了。

這不是他所知的知識可以解釋的事情。

*

“周家的故事?”何苗苗面露詫異,“周家有什麽故事?”

周宜坐在她床邊,顯得很平淡:“很多故事啊。比如老太爺是怎麽創建辰輝的,周家是怎麽在弘陽立足的,當年的弘陽第一樓望月樓是怎麽倒塌的,甚至周家先祖公子琅的故事……”

“……”一股子腐朽封建氣息撲面而來,何苗苗掙紮了一下:“有沒有有意思一點的故事?”

比如說珠珠姐和葉行洲的故事,周宜不是應該很了解嘛?

周宜:“他們的故事?那我怎麽會知道?”她稍想了想:“我只見過行洲的手機屏保,似乎是他們兩個人的合照。”

何苗苗大受沖擊,又沉思片刻。半晌,她提出一個問題:“他們會假戲真做嗎?”

周宜:“?”

“你為什麽會覺得是假戲?”她一手點上何苗苗額頭,不輕的力道帶上幾分警告:“結婚是具有法律效益的合約,法律規定淩駕于協議之上,所以根本不存在假結婚這個概念,你以後可別被人騙了。”

何苗苗腦子暈暈的,努力思考了一下:“珠珠姐應該不會被騙吧?”

她的珠珠姐明明那麽聰明呢,雖然葉行洲看上去要更可怕一點……

“我不知道。”周宜坦言,“利益上肯定不會吃虧,這是雙向的選擇。感情上的事麽,那誰說得準呢?”她對此并不太關心,只随口一句,早已抛諸腦後,又繼續道:“你要聽故事,我只有周家的故事講。不聽的話,我就回去了。”

“聽!”何苗苗立刻抓緊了表姐的胳膊,“剛才那個墓葬圖實在是太吓人了,我真的好怕,你多陪我一會吧。嗯……就講創立辰輝的故事?”

*

“就這樣,我又去了一次昆明,”葉行洲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餘晚額角的頭發,“這一次找了一支專業的探險隊随行,但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找到那間房子。”

若非周宜手機裏照片仍在,他們都要懷疑是記憶錯亂了。

餘晚聽在耳中,心裏也思考起來。葉行洲講得淡淡,沒有渲染當時的氣氛與環境,但他是個算無遺計的人,能輕飄飄說出“一直沒找到”,證明人力到此已是極限,那座山一定有些古怪的地方。

這讓她不由得想起陳熙算的卦。

天地否,很不吉利的卦象。

陳熙說:“雖然不吉,但也不是什麽窮途末路的卦象。而且我起的是事卦,只針對你那張風水圖的吉兇。你上次說是網上看到的圖片?建議你不要進一步研究了,就當沒看到吧,不會對你有影響的。”

一張風水圖能引發什麽不吉?餘晚是沒有聽明白,可不妨礙她在此時産生一種隐隐的憂慮。

她仰起頭,不由發問:“為什麽一定要追究這件事呢?”

葉行洲一愣。

餘晚問完這話,心裏有些後悔。葉行洲自始至終都不想讓她卷進這件事情裏,一直在和周宜跟進。這和誠建、和他們的合作其實沒有任何關系。他其實可以不解釋的,但還是遵守了承諾,把一切和盤托出。她有個知情權已是不易,又憑什麽幹涉他的決定呢?

只是餘晚真的有些不安。她的手攀上葉行洲的胸膛,感受他熟悉的心跳聲。他們的一切都在走向正軌,她私心不希望出現任何節外生枝的事情。

她道:“……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暫時不能被理解的事情。其實……”

葉行洲的拇指落在她臉頰上。原本平穩的敘事被這麽突兀地打斷,他臉上沒有分毫不耐,反而是一種……驚訝與了然。

聽着她有些無措的解釋,眼裏甚至有笑意。

葉行洲道:“我明白。不要擔心。”

他低下頭吻着她的唇。他身上的變化很明顯,餘晚只覺得全身都僵硬了起來,盡力想離他遠些,卻被他單手箍住,無法逃離。

葉行洲本來也是不想講這些事的。事情真正不受控制的時候他真的怕把她卷進去,甚至一度想要主動遠離。現在事情大體結束,他想着不用白不用,講出來也只是想讓餘晚多在意自己,哄得她主動一些,卻沒想到她真的會這麽擔心。

他心裏酸酸麻麻。早知道就早點說了。

周宜所知終究片面,她對所謂“秘密”有太多猜測,在發現荒山的古怪之前都閉口不談。葉行洲最初是履行承諾打個輔助,後來漸漸發現不對,卻又無法抽身——那間磚房竟是有選擇性地見人,周宜叫了幾個可靠的堂親,都能見到那叢綠得發邪的芭蕉;隊伍裏只要有一個非周家人,就永遠進不到那條環路。這也勉強算是個怪異的規律,可他一個姓葉的,為什麽也在此列?

他當時問周宜:“我們兩家祖上通過婚嗎?”

周宜說:“不會的。這正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二件事。”她青灰色的眼睛直直地看他,葉行洲恍然覺得自己在被綠山野霧緊盯:“弘陽周氏在我爺爺這一輩之前一直單傳。你明白單傳是什麽意思嗎?不論納多少房姬妾,招多少個贅婿,都只會有一個孩子。家財萬貫也無法開枝散葉,天然地缺少家族和姻親助力,所以勢單力薄,數度被逼入絕境……”

周宜悠悠地道:“我在找的不是一個秘密,而是一個詛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