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夢
夢
一切仿佛天旋地轉。
餘晚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回到了高中時代。不知道為什麽,這段不算長的時光在自己記憶中留下深刻的一筆,哪怕已經畢業數年,也總是時常夢見。
夢境矛盾而混沌。就像……自己帶着記憶,回到了五年前。
21歲的餘晚擡起頭,在寂靜無聲的教室裏環視一圈。
都是熟悉的同學。大家都在奮筆疾書,筆尖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樣靜谧的環境中,餘晚的走神顯得格格不入,很快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前座的男生不請自來地回過頭問:“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夢境中的一切都顯得很直觀。在看清他的長相之前,餘晚就意識到這個人是徐博文。他的語氣帶着試探和刻意的親近,好像一條冰冷的毒蛇在丈量尺寸,找準機會就會将自己一口吞下。
餘晚在夢裏和被蛇咬過的葉行洲感同身受了。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餘晚在教室裏想到了自己未來的丈夫。
如果真的是16歲的她,恐怕想不到自己五年後就會結婚。
夢境就是這麽不合常理。餘晚甚至隐隐意識到自己身在夢中,但是不能深想。深想下去,夢境就會破碎。
餘晚在夢境中随波逐流。她突然想到,啊,高中的她還真的挺不喜歡徐博文的。
在那次同學聚會前,餘晚一直把徐博文當普通同學。那一天他說了一些奇怪的話,餘晚直白地告訴了他自己不喜歡他的尾随。
但她其實不記得當時的感受。當初的心境是靠一點猜測、直覺和推理得到的。
餘晚有點擔心自己當初真的對徐博文有好感。隐隐有那麽點擔心,畢竟見識過徐博文破防的樣子,她是真的不想和這個人扯上關系,如果可以,就盡量遠離。
此刻夢境為她設身處地了。她仿佛和16歲的自己共情,很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不喜歡這個莫名其妙套近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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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晚不是沒有朋友,她的朋友們當然也知道她遭受打擊,狀态不好。但大家只是默默釋放善意,在點滴相處中給予溫暖,而不是像徐博文這樣,有意地靠近,反複地提起。
傷疤還沒有結痂就被反複撕扯。這種感覺并不好受。
在家變之前,餘晚是個很有禮貌的人。家教如此,餘誠斌教她萬事留有三分轉圜。她性格本來就冷淡寡言,說出來的話不能太不近人情,否則就真的拒人千裏之外了。
餘誠斌不需要那樣的女兒。會嫁不出去的。
雖然沒有明說過這一點,但餘晚很詭異地理解了父親的想法。即使是在夢裏,她也短暫地抽離出來,苦澀地嗤笑了一聲。
如果說21歲的餘晚在人際關系上有學到什麽,那可能就是——
別忍。
“和你沒關系。”女孩嘴唇張合,臉上連客氣的笑都沒有。她從桌上撿起筆,也不再多什麽話,低下頭開始看題。
不需要去觀察,對方的情緒已經清晰地傳遞過來。徐博文有點愕然。
“大家都是同學,總是需要互幫互助的。你如果不開心,要不出去走走?散散心?”
餘晚的确不開心。夢境裏的邏輯和畫面是破碎的,可是情緒總是真實的。自己明明直白地拒絕了,為什麽這人當沒聽見?
餘晚想說話,卻被旁邊的人搶先一步。
“大家都是同學,你能不能安靜一點?”那個人幫腔道,“你自己不想學就出去溜達去,別打擾別人。”
餘晚轉頭去看幫忙說話的那個人。好像是……何芷?
……
何芷騎着小電驢,把餘晚送到了小區門口。
“別理那個徐博文,不是個好東西。”何芷板着一張臉,顯出幾分不情願,“他要是再趁放學打擾你,你就說跟我一起走,我會送你回家的。”
餘晚:“……好。”
她記起了這兩個人談過戀愛又鬧掰的事,但不記得為什麽分手。看起來,分得好像不太體面?
餘晚已經忘記自己身處夢境,也忘記自己就是二人分手的導火索。不能深想,深想下去夢境就會破碎。
何芷一離開,餘晚就回到了自己家門口。她打開了門,換上鞋,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樣。太過熟悉的舉動是無用的記憶,大腦熟練地調用這些素材。
但是這一次換鞋顯然不同。當她直起腰時,看見了母親的家居拖鞋。
吳瓊不在家。
餘晚下晚自習已經九點半,吳瓊一個沒有工作的人,為什麽會在這個點出門?
好像醍醐灌頂一般,餘晚回憶起了原因。
父親剛剛去世,母女二人原本沉浸在麻木和悲痛中。一堆後事需要處理,餘晚是強撐着上學,吳瓊也是強撐着忙碌。
母親素來諸事不管,養尊處優,但餘誠斌離去的這幾天,也叫餘晚不要操心,不要落下課業,一切有做長輩的來承擔。
這可能是記憶之中,吳瓊最為堅強的時刻了。只不過這種堅強很快被外力打破。
那個叫申時平的私生子找來了。于是吳瓊殘破的世界崩成一片廢墟。
她開始逃避,開始酗酒。
酒精是很不錯的東西。起碼對于餘晚母女來說,可以麻痹思緒,讓人平靜下來。餘晚記起自己在衛祁家喝醉的酸澀感覺,那個時候她剛意識到自己喜歡葉行洲,卻害怕他對自己并非如此。
那僅僅是愛情的萌芽,一點患得患失就讓她如此痛苦。吳瓊遭到那樣板上釘釘的背叛,她看到申時平酷似餘誠斌的相貌時,在想些什麽?
餘晚不知道。吳瓊逃避着一切,同樣拒絕和她溝通。她每天晚上回家,只能聞到滿屋子的酒味,吳瓊醉醺醺的,只有黃阿姨默不作聲地收拾一切,照顧着兩個人。
但是黃阿姨可以為餘晚準備一日三餐,可以為吳瓊準備解酒湯,卻治愈不了兩個人的心病。她的勸解沒有效果。
于是終于有一天……吳瓊把自己喝進了醫院。
酒精中毒,醫生這麽說。幸好送醫及時,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餘晚聽到黃阿姨的轉述。她說是家裏來的客人發現情況不對,把吳瓊送到醫院。搶救及時,人已經醒了,只是太虛弱需要調養。一切都是萬幸,黃阿姨的語氣中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餘晚已經有點麻木了。她深刻地厭惡這個世界,深刻地恨起了父母。他們不把自己當回事,同樣也不愛她。她做錯了什麽,上天要這麽懲罰她?
她望向卧室的窗臺,眸中有深刻的自厭。她想複仇。可子女能給父母什麽樣的懲罰?
但在卧室的窗臺上,她看見一株靜靜矗立的茉莉。它每年都會開花,開很多很多的花,潔白的骨朵,溫柔的香氣,仿佛父母之愛的具象化。
電話那一邊,吳瓊的聲音有氣無力地響起:“……珠珠,媽媽不在家,你要好好吃飯。”
餘晚握着手機,情緒突然崩潰。
她本在父母寵愛中長大,從沒有懷疑過自己被愛着。餘誠斌的愛自以為是,吳瓊的愛卻如水般包容無聲。但是這一切都被父親的離去而打破,餘晚潛意識裏害怕着。
在希臘神話中,為丈夫傾盡心血的美狄亞為了報複丈夫的不忠,而殺掉了自己的孩子。
吳瓊是個母親,可也是她自己。餘晚害怕餘誠斌對她的愛悉數都是僞裝,更害怕吳瓊的愛只是她愛情的附屬産品。
可是吳瓊在最虛弱的時候說,媽媽不在家,你要好好吃飯。她的語氣那麽自然,仿佛只是習以為常的一句叮咛。
只是一句話,就讓餘晚潰不成軍。
她用盡全力,在電話這頭輕輕“嗯”了一聲,才挂斷。
她走進主卧。黃阿姨收拾過房間,床鋪顯得并不亂。
餘晚伸手扯了扯被子,一滴淚落在上面。
床頭櫃上放着幾瓶白葡萄酒。都是沒開封的,開封的都被收拾幹淨了。
餘晚提起一瓶酒。最崩潰的時刻已經過去,情感稍稍退卻,她甚至覺得自己很冷靜,冷靜地在思考。
喝酒真的有用嗎?
餘誠斌喜歡喝酒,興頭上來也讓餘晚嘗過一筷子。酒味嗆人,她不喜歡,餘誠斌只會哈哈大笑,而後叮囑一句:“在外面千萬不要喝酒啊。”
在家裏喝,應該不算在外面吧。
餘晚嘗過白葡萄酒。沒白酒那麽辣,沒紅酒那麽澀。如果用喝酒來解憂,她也會選這一款。
她取過一旁的開瓶器,很冷靜地旋入軟木塞中。
她不會喝多的。只喝這一瓶,應該不會有問題。
就算有問題又怎麽樣?
……
四周好靜,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餘晚是個高中生,高中生有自己的生物鐘。每天晚上十一點前睡,早上六點起,如果晚上睡得晚,就會影響第二天的狀态。
現在有十一點了嗎?不知道。反正最近一直失眠,白天渾渾噩噩,做題的時候都能感覺到頭一抽一抽地疼。
她一開始對着瓶口喝酒。可是酒瓶太重了,她情緒幾度起伏,漸漸沒有力氣。
餘晚從櫃子裏翻出一個玻璃杯,給自己倒了一杯。沒人陪她喝,她想了想,慢吞吞地踱步走到茉莉跟前。
給花澆一點酒,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她專心致志地傾斜瓶身。可是才剛倒了一點,就聽到身後有人。
一個帶着幾分冷意的男聲,從她卧室門口傳了過來。
“這樣澆水,會把發財樹澆死的。”
餘晚:“……”
她停了手,回過頭認真道:“這不是發財樹。”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意料之外的熟悉面孔。許久不見,他不長的頭發染成白金色,身上那股桀骜不馴的冷酷氣質沒有改變,連嘴唇都緊抿成一條直線。
家裏只有自己一個人,來了客人要招待。餘晚唇角上翹,下意識勾勒出一個微笑,可是眼淚卻不聽話地滾落下來。
少女有自己的自尊心。即使不喜歡,也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最不堪的時刻,最狼狽的一面。
少女有自己的自尊心。即使有點喜歡,可是對方表現得冷淡,她也不能放任自己更喜歡。
少女有自己的小秘密。她的“有點喜歡”,其實是“很喜歡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