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五年前
五年前
五年前的塵封記憶,直觀地呈現在自己面前。
餘晚看見了葉行洲。葉行洲是葉志軒的獨生子,盛建的太子爺。他極為優秀,優秀到有些眼高于頂;極為恣意,恣意到會當着外人面與父親嗆聲。如果未來盛建不是他來接班,那大概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他不情願。
他大概是餘晚此刻最不想見的人。
兩家定下的婚約從來沒有走過明路。餘誠斌聲稱自己已和葉志軒談好,連婚期都已經敲定,等女兒大學畢業就可以結婚。餘晚并不贊成他的自說自話,餘誠斌也并不把她的反對放在心上。正因為互相無法說服對方,父女二人很少聊起這個話題。
最後一次提起,也就是在聊起專業選擇的那個晚上。餘誠斌執拗地要她選擇輕松的專業,以後安排清閑的崗位。餘晚問他為什麽,她要聽父親直白地說出那個刺人的答案。可是餘誠斌沉默了一會,反倒提起葉行洲。
“行洲那小子,現在在國外念書,我聽人說他談了戀愛,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葉志軒個老狐貍,這兩年也不提這茬了,嘴嚴得很。”餘誠斌沉重地嘆了口氣,“這兩年行業遇冷,早晚有一天大魚吃小魚。誠建不知道能活到哪天,爸爸想趁着形勢還好,早點把你的未來安排下來。”
葉志軒或許在商界是狐貍,在葉行洲面前卻并不是。可餘誠斌即使在女兒面前,也熟練地操縱人心。
很遺憾的是,餘晚近乎完美地繼承了父親的敏銳,察覺到了他故意的示弱和潛伏的掌控。所以那天晚上,兩個人再次鬧得不歡而散。
但其實餘誠斌說得也沒錯。誠建已經沒有和盛建談判的資格,這場婚約由葉家始,也會由葉家提出終結。
餘誠斌的逝世,只會加速這一結果的到來。
餘晚不願意自己的未來被既定地書寫。以己度人,葉行洲那樣的人,又怎麽會甘心被安排?
餘晚喝了酒。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喝酒,雖然很快被她抛諸腦後。她從沒有喝過這麽多酒,對自己的酒量毫無自知之明。
她看到葉行洲,第一反應先是要招待客人。家裏現在沒有其他人,餘晚不可以露怯,要撐起門面。
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餘晚看着門口的葉行洲,他長得很高,白金色的發頂離門框很近。自開口以來,他一直沒有動,整個人好像被框在那裏,像城堡裏會挂上的巨幅畫像。
餘晚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她假裝自己沒有哭,眼淚這種東西其實沒那麽顯眼,離得遠一些就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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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喝酒嗎?”
她舉起酒瓶,又覺得不好。低下頭去找到那杯先前斟好的酒,換了過來。
這短短片刻,腳步聲近前,低沉微啞的男聲從她頭頂傳來:“你明天沒有課嗎?”
餘晚下意識仰起頭。她很少離葉行洲那麽近,偶爾在飯桌上相鄰而坐,也只是很有距離地聊兩句。兩個人面對面這麽站着的時候,她才意識到他們的身高差其實很大,她的眼睛只到他的喉結。
葉行洲從她手中取過酒杯,似乎意識到離得太近,後退半步。
餘晚不知道該怎麽說。家裏已經一團亂,她不想讓葉行洲看到這狼狽一面。明天又不是周末,當然要上課,她要怎麽解釋自己深夜買醉?
“喝一點……助眠。”
“最近睡不好嗎?”他目光認真了點。
“有點吧。”
“要是不舒服可以請假休息一下,學業什麽時候都能補,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好。”餘晚喉頭酸澀,一個字說得無比艱難。迷茫痛苦的時候,讓人放聲大哭的,往往是旁人随口的關心之語。
葉行洲真的是很好的人。在聚會上哪怕剛和葉志軒大吵一架,也會在離開之前冷着臉過來打聲招呼說要先走。他身上随意展現出的溫柔可能僅僅出自教養,但餘晚的目光也無法自抑地被他吸引。
餘晚咬唇硬忍着,低下頭許久沉默。
緩一緩,緩一緩就好了。她可以狀似平常地挂掉吳瓊的電話,也可以很好地處理這起突發事件。
一只手落在她的發間,似乎帶了些猶豫,在她頭頂撫了撫。
餘晚意識到了,葉行洲在有些生澀地嘗試安慰她。他看起來并不擅長這種事。
她真心實意地開口:“謝謝你,行洲哥哥。”
雖然極力控制,聲音仍隐約發顫。那手好像被燙到一下,收了回去。
他的手垂下來的時候,餘晚注意到那指關節處紅了一片。
*
葉行洲直起了腰,神情漠然地甩了甩手。目光銳利得攝人,讓衛祁想到這天之驕子的少年時代。
天賦出衆的人總有一天會意識到自己的與衆不同,這種與衆不同會讓他們外放鋒芒,直至見到更強的人,被環境和局勢磋磨鋒芒,在更巍峨的山峰前低下頭顱。
正如衛祁遇到了葉行洲,因此那兩壇棋子被束之高閣,也從不再提自己會下棋。
可葉行洲沒有遇到這樣的人。
他的轉變非常突然,從外放切換到內斂,開始沉下心來做從前絕不願意做的事情。也許是他做得太成功,衛祁幾乎忘了他冷臉罵人的樣子,只記得他微笑泡茶的風輕雲淡了。
……感覺自己都變得年輕了點。
周宜見他打完了,這才過來,對蜷縮着躺在地上的人開口道:“你知道些什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她語氣很平淡,既沒有威逼,也沒有利誘。但周哲坤感到了一種難言的威壓,身為周家人,他對當家人的手段再了解不過,可能此生都無法再回到故土了……
自己最初真的沒有多想什麽,怎麽就走到這步了呢?
他如喪考批地沉默着,聽的人卻沒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周宜。”
葉行洲收回目光,問了一句:“是我不夠配合嗎?還要把我妻子也卷進來?”
他的語氣也很平淡,但鮮見的認真。不僅僅體現在稱呼上,更體現在語氣中隐含的質問與遷怒中。
饒是周宜,也在他冷冽的目光中片刻失語。她看了眼衛祁,那眼神的意味如此分明,于是衛祁苦笑着走過來,隔在二人中間:“有話好好說。”
周宜道:“你告訴他,內讧對解決問題沒有幫助。”
葉行洲冷哼一聲:“宜姐确實很有經驗。”
周家這一輩暗鬥不斷,周宜雖是內定接班人,但也吃過不少苦頭。葉行洲這一句揭短暗諷拉滿,連半躺在地上的周哲坤都一臉不忍,恨不能當場昏過去,裝作自己不存在。
周宜:“……你把我罵上天都沒用。周哲坤這廢物能玩這麽大一盤局?就為了能讓何苗苗有機會搭上你?你信嗎?”
周哲坤虛弱地咳了咳,忙道:“對對對,還是宜姐信我。這件事根本就不是我做的,我說了你怎麽就不信呢?”
周宜:“他這種蠢貨,也就是個被利用的棋子而已。”
周哲坤:“……”
葉行洲半眯起眼睛,掃了她一眼。那意思很明顯:既然只是棋子,剛才為何大張旗鼓地要他交代呢?
周宜好笑道:“你覺得我在袒護他?那對我有什麽好處?”
“哦?”葉行洲反問她,“當年周五姨抛下家庭,遠赴瑞典,親生女兒都不管不顧,又有什麽好處呢?”
周宜眼皮重重一跳:“她是去治病。姓周的天生有病,你沒聽說過嗎?只不過她運氣不好,是病得最重的那個。”
周家人瞳色青灰,也有人猜測過是不是跟和藍眼白貓一樣有什麽天生疾病。不過這種猜測太過冒犯,也沒有人出來證實或證僞。
周哲坤是個纨绔,纨绔的狐朋狗友最多。他的朋友裏不乏問過這個問題的人,周哲坤總是嗤笑一聲,覺得對方蠢得沒邊。他是真沒想到,有一天能聽見準當家人親口在外人面前承認“姓周的天生有病”。
他怎麽不知道自己有病啊?
場面僵持片刻,一時無言。
有些事掀起一角,就不能再原樣粘回。知道是一回事,當面捅破則是另一回事。因為仍有其他人在場,兩個人的話都未說盡,好像還在盡力回旋,可二人都心知肚明,此刻已然圖窮匕現。
葉行洲冷着臉。周宜一向冷豔慵懶的臉上也露出幾分焦躁,一雙淺淡眸子漸漸燃起怒火。
“衛祁。”
終究是周宜先松了口,讓衛祁帶着周哲坤先出去。
一個積威甚重的準當家人,一個剛打過自己一頓的瘋狗,周哲坤巴不得遠離他們。剛一出門,他就覺得自己活過來了。
周哲坤捂着臉,娴熟地和衛祁搭話:“有冰塊嗎?叫人給我準備點冰塊。你也不想我跑到派出所說你弟蓄意傷人吧?”
長卷發的年輕男人眼裏露出些許笑意:“你想去嗎?我可以送你過去。”
周哲坤張了張嘴,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衛祁補充了一句。
“警察同志應該很高興,綁架案的幫兇能上門自首。”
周哲坤:“……你态度這麽不好,不擔心我不配合你們救人?”
衛祁跟發現新大陸似的看他一眼。周哲坤想了一會,突然理解了他的意思——
“還需要你配合?”
今天真是屈辱的一天。周哲坤心裏頗為不爽,他好歹也是周家人,祖上積福積德,安安穩穩做個富貴閑人。可不就被別人撺掇着做了點事,就被罵被打,還要被一個小門小戶的人這麽鄙視。
衛祁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麽,在心裏承認葉行洲的判斷沒錯。這起事件中勢力錯綜複雜,就像螳螂捕蟬而黃雀在後,葉行洲之所以要來找周哲坤,不是因為他露的馬腳最多,而是因為他是個很好的敲門磚。有了這個人,周宜就不得不下場了。
衛祁很久沒見葉行洲動手打人。他小時候身體不好,家裏人送去練過一段時間的武,不知道練到什麽程度,反正在那之後再也沒有混混挑釁這品學兼優的清俊少年。
周哲坤正獨自陰郁,突然聽見衛祁道:“他今天下手其實挺輕的。”
當年還在讀書的時候,葉行洲還曾經打架打到腕關節挫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