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姐弟

姐弟

範海喬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秦無塵的場景。

那時候他才十一歲,去之前大人反複叮囑他要好好聽對方的話。他聽說這個道士很厲害,心裏生出了一點叛逆心,又帶着隐隐的期待。

可是看到對方,不免失望。

秦無塵個子矮小,穿着簡單,态度和善甚至客氣,沒有半點高人應該有的脾氣。那時候觀裏遠沒有現在這麽破敗,時不時就有香客出入,秦無塵一一都會打起招呼,不管對方是西裝革履還是打扮寒酸。

帶他過來的家裏人說,這孩子從小身體不好,醫生說要多親近大自然。聽說觀山觀風景不錯,齋飯也好吃,把孩子送在這裏待兩天,不知道可不可行呢?

範海喬擡頭看這灰撲撲的山景,心想這可真是漏洞百出的借口。

不過這麽漏洞百出的借口,也讓他留了下來。

快到飯點,秦無塵領着他去後山摘蔬菜。範海喬跟在她後面問:“你知道我是哪裏人嗎?”

秦無塵摘下一顆青椒,道:“a市人。”

“他們和你說過?”範海喬沒有太意外,撇了撇嘴,繼續道,“a市有很多寺廟和道觀,同樣有山,你說他們為什麽要把我送到這裏?”

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轉變的。從這一刻開始,他的人生軌跡就一路失控狂奔。

秦無塵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給範海喬留下很深的印象,好像是她第一次正式把他看入眼中。

秦無塵很快道:“因為我想收徒弟。最近有很多人想把小孩送上山,昨天剛勸走了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範海喬發現秦無塵好像沒他想象中那麽呆板蠢笨。而且他竟然有競争者?十一歲的小孩下意識警惕起來。

範海喬問:“那你為什麽把我留下來?”

Advertisement

秦無塵又摘下一顆茄子。她躬身勞作的樣子特別熟練,如果不是身着布鞋和道袍,看起來就像一個辛勤的農婦。

範海喬突然覺得這樣也不錯。一個能得到部分上流圈層認可的道士,平時看起來竟然是這樣平平無奇。他忍不住開始幻想,自己在學校裏和普通人一樣念書,關鍵時刻突然站出來雲淡風輕指點江山的樣子。

然而秦無塵的下一句話就打碎了他的幻想。

“因為你家裏很有錢。”

範海喬:“……”

太俗了,這個人怎麽這麽俗。不是說道士清心寡欲嗎?即使是真愛財好歹也要裝一下吧。

範海喬很想把這句話當做玩笑。他在觀中住了半個月,先後見過不下十個小孩,有的客氣禮貌,有的斜眼看人。有的被“觀裏已經有了一個孩子現在住不下人”的理由當場勸退,也有的留下來住了幾天,哭着鬧着又離開了。

在這個過程中,範海喬昂首挺胸地站在秦無塵身邊。他本來或許堅持不了那麽久,但是前赴後繼的失敗者帶給了他莫大的虛榮心,一不小心就留到了最後。

“剛剛那個小孩光身上戴着的就不下五位數,家裏應該也很有錢,為什麽不留下來?”

“沒緣分。”

“你到底要收幾個徒弟?”

“不知道。”

“我算是你的徒弟嗎?”

“還不算。”

範海喬怒道:“誰稀罕!”噔噔噔轉身就走。

後來終于有一天,觀山觀等來了第二個弟子。那是個青春洋溢的大姐姐,皮膚白淨無暇,長得頗有神性。看到她,範海喬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藝術館裏那些石膏像。

五官柔和美麗的石膏像開了口,很煞風景地問:“這裏不是坤道院嗎?為什麽會有小男孩?”

秦無塵道:“的确是坤道院,所以這個男孩無法繼承我的衣缽,你來了就是未來的觀主了。”

範海喬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期待,感覺隐隐聞到了大餅的香味。這臭道士不是對送上門的小孩都愛答不理的嗎?這個姐姐有什麽特別?讓她這麽另眼相待?

範海喬問了。秦無塵也答了。這答案似曾相識——“她家很有錢。”

範海喬:“別騙我。”

秦無塵:“沒騙你。”

她施施然走了,留範海喬和大姐姐面面相觑。範海喬看着她的背影,感到很奇怪:“有錢有權的人多的是。前天就來了個姓徐的她也沒理,這标準到底是怎麽定的?”

大姐姐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會:“可能是緣分吧。”

範海喬皺成了個苦瓜臉。真完蛋,這都還沒拜師,這個女人就會扯些雲遮霧繞的鬼話了。難道這就是天賦嗎?

那天晚上,兩個人正式拜師了。

一大一小端着茶盞,秦無塵卻沒接。她端坐在殿前,問了一個問題:“你們想從我這學些什麽?”

石膏像大姐姐“唔”了一聲,道:“聽說十幾年前,你給一個富商之子批了命,破了他的生死劫。”

秦無塵問:“你想學批命?學這個限制很多,窺視天機會有後果。你看我孤寡一生,七十歲了也膝下無人。”

範海喬忍不住道:“真的假的?你會算命?為什麽不給我先算一個?”

石膏像大姐姐道:“實不相瞞,我今年大三,學的是哲學。哲學這個東西學多了人就瘋了,我學得很好,感覺離瘋不遠。都說科學的盡頭是神學,我現在就走在這條路上,在真瘋之前,很想看看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神跡。”

範海喬:沒聽懂,瘋瘋的。

秦無塵把目光移向他:“那你呢?”

範海喬好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立刻回答:“我要學長生不老!”

石膏像大姐姐吐槽:“你當你是孫悟空啊?怎麽不去閻羅殿改生死簿呢?”

範海喬不好意思說這就是自己的靈感來源,嘴硬道:“難道你不想學?”

大姐姐一怔:“當然想。道家演化成宗教,本身就立足于長生不老,這是人類最樸實的願望了。可是——這也太不現實。”

他們把目光投向了秦無塵。昏黃的老式燈泡無法照亮偌大內殿的每一個角落,秦無塵低着頭,臉上就大半被陰影覆蓋。那是很玄妙的一刻,紅漆剝落的巨型塑像在昏暗環境中也顯得神聖。

那尊塑像靜靜立在秦無塵身後,好像一座巍峨的山。秦無塵背着一個無形的沉重陰影,仿佛悠悠歲月的具象化,又仿佛一個甩不掉忘不了的包袱。

秦無塵終于開口了。

她道:“我不能教你。這世上沒有長生不老這種東西。”

可是如果沒有,為什麽說不能教?

範海喬茫然地看着她,一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想。

石膏像大姐姐——現在是師姐了。師姐對此道:“照她的說法,連批命都有很多限制和副作用,長生不老肯定更可怕。別是跟什麽邪神做交換吧?……你看過第八號當鋪沒有?”

兩個人打着手電筒回到自己的住處。師姐随口猜了一句,又道:“我來之前聽說道觀裏沒有師姐這種說法,都是喊師兄師弟的啊,為什麽這裏不一樣,不會是什麽,唔,不正統的傳承吧?”

範海喬已經習慣了她比自己還誇張的天馬行空,整個人顯得沉穩了不少:“說是祖師爺定下來的。”

師姐道:“祖師爺管得真多啊。”

……

範海喬醒過來的時候,很意外地見到了一個許久不見的人。

面前的女道士身着簡單的道袍,頭發整整齊齊束在腦後,面色極其恬淡,是他的石膏像師姐。

“善哉。”女冠道,“師弟好久不見,聽說你誤入歧途了,祖師爺白日顯靈,讓我來小懲大誡。為什麽是我?你知道的,師父年紀太大了,下山一趟不容易,怕被你氣出個好歹來。”

範海喬張了張嘴,神色古怪:“跟你們有什麽關系。”

“怎麽沒有關系?一日為師姐,終身為師姐。好了,先讓我列一下你的罪狀。為虎作伥、觸碰禁忌、殃及無辜,三罪并罰,雖非主犯,但也險些釀成大錯……”

“等會,我殃及什麽無辜了?”

“……鑒于受害者家屬表示其工作能力較強,可酌情免罪,罰徒三年,以儆效尤。”念完“罪狀”,女冠才回答道:“祖師爺說你想要的那件東西早就被她拿走了,現在不論是周家人還是葉家人身上都只殘留了很少的一部分。本來是可以相安無事的,但是受到一定的刺激也有可能會爆發,所以殃及了無辜。”

範海喬:“沒聽懂。”師姐還是這麽瘋瘋的。

“你不是想找長生之道嗎?徐家有些人也很感興趣,所以你們一拍即合了。”女冠坐到一旁的沙發上,曲起一條腿,手撐着頭,淡定道:“先從周家查起,然後自然而然将目光轉向了葉家。當年周家的詛咒在玄門很出名,據說那種詛咒是長生的副作用,許多大能都曾經試圖動手化解,卻因此被厄運糾纏。他們有些人是好心,更多的人是想借此窺探永恒的奧秘。師弟,你說你是哪種人?”

範海喬反問她:“你真的相信世界上有長生之道嗎?其實我研究了這麽久,更願意相信是周家的遺傳病。”

女冠道:“不管我相不相信,存不存在,你做下的事情都已經無法逆轉,不要妄想借此脫罪。”她又道:“民國年間,周家的詛咒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一點點白瞳的後遺症。徐家人當年和周家有所接觸,一定有一些猜測或線索。他們就是用這些東西引誘你的吧?”

範海喬笑了一聲:“你知道得真多,可惜這些事情沒人告訴我。我徘徊在那條路之外,想入卻不得入,當然會有好奇心。即使沒有徐家,也有張家李家……”

女冠問:“什麽東西酸酸的?哦,師弟你怎麽沒事喝醋啊?”

範海喬:“……”

女冠道:“我知道的也就這一點,師父和祖師爺說話的時候偷聽到的。師父多謎語人啊,你還記得她當年只收有錢小孩的傳聞嗎?”

範海喬:“……這是傳聞嗎?”這不是事實嗎?

女冠:“是吧?她後來跟我說過,現在社會開放,機會很多,有志氣的小朋友應該去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只有我們這種坐吃山空的社會蛀蟲才适合修道。”

範海喬:“呵呵。”

女冠突然面色嚴肅了一些,問:“師弟,你認罪嗎?”

範海喬沉默了一會,才道:“我沒有想過要傷害他們。”

女冠:“那個周哲坤也以為自己只是想給餘家小姑娘一個教訓。你以為你是黃雀,其實只是個螳螂而已,所以說你為虎作伥呢。”

“餘晚怎麽樣了?”範海喬問,“我認罪了,那徐家又會怎麽樣?”

“人家家事,優先內部處理,我們就不管了。”女冠摸了摸下巴,“餘晚……唔,這個我很難跟你講,她受了點刺激,現在還在昏睡着。祖師爺說人應該沒事,但是會留下一點後遺症。”

……

餘晚醒了。

頭疼的影響還殘存着,讓她困倦着不願起身。鬧鐘還沒響,四周安靜極了,可是天色為什麽這麽亮?她的窗簾明明很遮光。

睫毛動了動,餘晚睜開了眼。

手好像被什麽東西壓住了,麻麻的。她下意識抽回手,卻聽見床邊輕微的呼吸聲,随着她的動作,趴在床邊的人也跟着動了動,發出一點無意識的聲音。

餘晚目光一凝,幾乎心髒驟停。

這個人是誰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