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16
chapter 16
趙彥丞按亮臺燈。
燈泡迸發出赤橘色光亮, 籠罩在他瘦削利落的面頰上。
魏煙眼睛沒适應突如其來的明亮,眼前出現眩暈的紅斑。
她輕輕眨了眨眼。
不知是不是她看錯了,她覺得自己好像在燈光完全亮起之前, 在趙彥丞的眼底看到了一閃而過的疲倦。
趙彥丞點了點面前的椅子,叫她坐了過來,然後問她:“看的哪一本?”
魏煙将手中封皮給他看,回答:“《飄》。”
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本小說,傅東華譯本, 女主角郝思嘉和男主角白瑞德這些經典的漢化姓名, 都出自傅譯。
趙彥丞揚眉淡笑,說:“喜歡這本?”
“嗯。”魏煙用力地點了點頭, 問:“哥,你也看過這本嗎?”
“看過。是個精彩的好故事。”趙彥丞沖她身後的書架擡了擡下颌, 說:“再去拿一本吧, 拿本英語原版的。你想考W大,英語還要再加把勁兒。”
“哦。”魏煙走到趙彥丞的書架前。
一個人喜歡看什麽書, 是件非常私密的事。
看一個人的閱讀列表, 就好像在看一個人沒穿衣服的身體。
因為一個人喜歡什麽書, 比自白更忠實地反映了他是什麽樣的人。
自白可能被冠冕堂皇地粉飾, 人對書籍的偏好卻是掩飾不住的。
趙彥丞的書架上什麽書都有。
令人意外的是, 趙彥丞雖是個商人, 但他書架上最常翻看的書卻是《理想國》, 精裝版書脊都要散開了。
趙彥丞會看言情小說嗎?
魏煙好奇地在書架上找了一圈。
一無所獲。
好吧……
真·總裁一般是不看總裁文的。
她看中書架上方的一本莎士比亞詩集, 取了下來。
“就在這兒看吧。”趙彥丞說。
魏煙說:“可是我在這裏看書的話,會不會打擾到哥辦公?”
“不會。”趙彥丞說:“阿斐小時候, 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寫作業的。”
魏煙并不開心地垂下頭,覺得趙彥丞越來越把她當小孩看了。
趙彥丞又開口說:“就當是陪陪哥吧。”
魏煙的眼睛重新亮了起來。
“好。”她坐在趙彥丞的對面, 打開書冊。
她其實不怎麽愛讀詩。
她讀不大懂,也不明白這些外國詩好在哪裏。
在她看來,這些外國詩就好像人說話,說着說着然後就斷氣了。
不然為什麽寫一行字就要按回車鍵?
但第18號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是她最喜歡的一首。
她曾經在一部浪漫電影裏看到男主為女主朗誦。
那個鏡頭畫面溫情脈脈,直中心扉,以至于她到現在都記得那位男演員讀詩時溫和的嗓音。
她好想聽趙彥丞為她讀一次。
手掌局促地搓了搓臉頰,她擡眸瞥向趙彥丞。
趙彥丞已經開始工作,電腦顯示屏的熒光倒映在他的眼睛裏。
“哥。”
“嗯?”
“這首詩我看不懂,哥能讀給我聽嗎?”
趙彥丞信以為真,停下了敲擊鍵盤的手,看了過來。
“十四行詩啊。”趙彥丞饒有興趣地說。
“嗯。”魏煙抿了抿嘴唇,躍躍欲試地問:“哥,你會讀嗎?”
趙彥丞點了點頭,竟真開口為她讀了一遍:
"Shall I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我可能把你和夏天相比拟?
Thou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你比夏天更可愛更溫和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狂風會把五月的花苞吹落地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夏天也嫌太短促,匆匆而過。”
魏煙出神地望着趙彥丞開啓又閉合的唇。
趙彥丞說英語地的聲音要比平時說法更低上幾分,英語發音不是老派的英式英語,也不是浮誇美式英語,更像是廣播裏會聽到的标準發音,每一個詞都清晰而又悅耳,帶着缱绻的柔情。
書桌燈光落在他的臉上,修飾着他過于英俊的面龐。
魏煙形容不出胸腔裏的感覺,只覺得耳朵好癢,又酥又麻,心跳宛如此起彼伏的激烈浪潮,翻湧不歇。
趙彥丞為她讀過一遍後,又逐句翻譯給她聽。
魏煙安靜乖巧地聽完,然後抓了抓頭發,佯裝苦惱地說:“我還是沒聽懂。”
趙彥丞便一個詞一個詞給她解釋:“thee是英語很久以前的用法,是‘you’你的意思,Thouart是you're,‘你是’的意思。這些你就當做課外知識了解就行,高考不會考這些。”
魏煙問:“哥在國外留學過嗎?”
趙彥丞搖了搖頭,說:“大二去加拿大交換了一年,回來就創業了。大學想出國讀?”
魏煙搖頭,說:“不想。”
出國就離哥太遠了。
趙彥丞颔首,說:“等你讀了大學再看,說不定到時候又會有新的想法。”
魏煙仰起頭,眼睛閃亮地望着趙彥丞,央道:“哥,你再讀一次吧,我,我還是沒聽懂。”
趙彥丞不厭其煩地為她讀了第三遍。
魏煙樂陶陶地聽着。
這次讀完,趙彥丞從魏煙的眼裏看到了那縷計謀得逞的狡黠。
他關上書,無可奈何地揶揄了她一聲,“小丫頭,耍你哥呢?”
“沒啊……”魏煙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她越來越覺得不能再這麽下去。
她不想趙彥丞總把她當小孩子,她好想讓趙彥丞正眼看她,就像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
“哥,你知道嗎?”她舔了舔嘴唇,說:“《飄》裏面的男主,比女主大了将近二十歲!”
“嗯。”趙彥丞已經重新看向電腦。
“那,”魏煙垂着眼,捏着手指,耳朵卻敏銳地豎了起來,“你會喜歡比你小這麽多的嗎?”
“小二十歲?”趙彥丞眉梢微蹙了起來,不可置信地望了她一眼,說:“那不是只有……六歲?這,變态吧?”
魏煙:“……”
趙彥丞擡手揉亂了她的發頂,又嗤笑,說:“你以為你哥多老呢?”
魏煙都快無語了。
她在心裏小聲罵了一句:“老男人……”
趙彥丞說:“嘀嘀咕咕又在說什麽?”
魏煙抱着書搖頭,說:“我什麽都沒說。我要回去睡覺了。”
“快去睡。”趙彥丞催促。
魏煙跑出書房。
趙彥丞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小姑娘消失的背影,然後牽動嘴角,輕輕笑了笑。
方才那種抑郁在胸腔裏的濁氣好像也跟着消散了。
這種感覺十分神奇。
看來心情不t好的時候将小姑娘放在眼皮子底下擱着,還挺解壓的。
*
魏煙抱着詩集離開書房,腳下還像踩着雲。
跟趙彥丞處在同一屋檐下,被趙彥丞盯着學習寫作業,這種感覺其實也不差。
她心想,等她再長大點吧。
可能等她畢業,趙彥丞就能意識到她不是一個小孩子。
一樓大廳已經有人,趙孟斐站在冰箱前喝酸奶。
他看到她是從趙彥丞的書房裏出來的,整個人的臉色立刻垮了下去。
“魏煙,你去我哥書房做什麽?我哥書房不是随便就能進的。”趙孟斐沒好氣地說。
魏煙解釋:“是哥讓我去的,他說我随時都能進去看書。”
“不許你叫他哥,”趙孟斐打斷了她,說:“他是我哥,我一個人的。你少他媽上趕着認親戚。”
魏煙愣住了。
輕輕抿着的嘴唇發顫。
這話趙孟斐說錯了嗎?
沒有,一個字都沒說錯。
只是真話有時候聽着就是非常紮心。
趙孟斐繼續敲打她:
“你別以為你這就在我家站穩腳後跟了。我哥對你好,那是因為他看你可憐。
“我哥對誰都好得很,我哥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我哥他tmd就是個聖父,他對我家的狗都好得要死,你少擱這兒自作多情。”
魏煙被趙孟斐吼得耳膜直震。
趙孟斐兩手抱在胸前,欣賞起她的窘态。
她平靜地看着趙孟斐的臉,說:“啊……你剛剛在說什麽?我有點走神了,沒聽清楚你說的話。因為你剛剛說話的樣子,真的好像一只大猩猩啊。”
“你……”趙孟斐臉都被她氣變形了,他又罵了一句:“以後我再看到你纏着我哥不放,你別以為我不打女人。”
魏煙當做什麽也沒聽見,迅速往自己的房間走。
上樓的時候,她看到錢惠的身影好像從樓梯口一閃而過。
不知道有沒有偷聽到她和趙孟斐吵架。
回到卧室,趙孟斐那番話還在她耳畔回蕩。
她的右眼皮一直跳,跳得她冒火。
她解鎖手機,想轉移注意力。
班級群裏似乎出了什麽事。
阮嬌告訴她:【吳秋星的私密照片被趙孟斐不小心發在了群裏。現在同學都在讨論這件事。】
同學自己建的沒有老師的匿名小群裏正讨論得熱火朝天。
【給男生發自己的睡衣照,這也太low了……】
【對着沖了一把,很爽】
【惡不惡心啊,能不能閹掉!】
【只能說惡人自有惡人磨,她自己手滑害人,現在被人手滑咯……】
姚高也在線吃瓜,他發私信問趙孟斐:【趙哥,你為轉校生出頭,是要追她嗎?】
趙孟斐秒回:【放屁。】
魏煙打不起精神看八卦。
随便掃了兩眼就又将手機鎖了。
她躺在床榻上,望着天花板發呆。
趙孟斐這番話不中聽,但也給她敲響了警鐘。
她自己對自己說:“小魏同學啊小魏同學,得意忘形了呀。差點忘了自己在趙家生态鏈的位置……”
發熱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
難怪都說,不怕刀山火海,但怕溫水煮青蛙。
現在被這碗溫水煮着,她都快喪失戰鬥力了。
魏煙從床上爬起來,用冷水拍了拍臉,然後繼續回到書桌前,打開小臺燈刷題。
傷心的時候怎麽辦?
傷心的時候就刷題吧!
刷題是解決一切問題的答案。
何以解憂?
唯有刷題……
*
那日後的一連數天,魏煙再沒機會碰見趙彥丞。
趙彥丞并不是每日都能在家,碰不到他,遠要比見得到他幾率大。
趙彥丞經常工作到深夜才回來,聽到趙彥丞夜歸轎車聲音的次數多了,魏煙也漸漸學會如何分辨趙彥丞的車和其他人車聲音的區別。
趙彥丞進院時打方向盤很輕,車輪只會發出一聲細碎的摩擦聲。
有時候夜裏十二點快一點,她正寫着習題,突然聽到前院傳來熟悉的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她就知道是趙彥丞回來了。
她會撩起窗簾偷偷看。
她發現無論趙彥丞回家多晚,他的身邊也絕不會帶女人。
這讓她有些小小的開心。
日子繼續一天天過。
一轉眼春天就要過完了。
魏煙将日歷上的某一天圈了起來。
這天是賀智欣的生日。
給已經去世的人過生日又叫做過冥壽。
大部分人将這類事視為不吉,甚至嫌晦氣。
所以魏煙非常清楚,給她母親祭奠的事,絕不能在趙家做。
但賀智欣的墓地離趙家實在太遠,一去一回至少要兩個鐘頭,而她每天晚上九點才放學。
于是魏煙打算在這天只找個沒人的地方,給賀智欣燒一點紙錢,然後就趕回家去。
到了賀智欣生日,早上出門時,魏煙沒跟周峰說她出去做什麽,只說她今天有點事,要晚點回來。
周峰覺得魏煙聽話又乖巧,晚回來也一定不是跑出去玩,便也沒多問。
放學後,魏煙騎着共享單車在學校附近找了好一圈,終于在商場一個旮旯角落裏找到了一個專賣喪禮用品的孝善堂。
她買了一些紙錢和金元寶,找了一個空地,畫了個圈,給賀智欣燒了。
看着那跳動的火苗一點點将紙錢吞噬,她的喉嚨發澀。
這種時候是不是應該跟媽媽說點什麽?
告訴賀智欣她這次考了年級第一。
趙家人對她挺好,在物質上從不苛待……
可是她大腦卻是一片空白,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她蹲在地上,安靜地等着最後一點紙錢燒完,然後騎着自行車回去。
早上還是晴天,入夜卻開始下起了瓢潑大雨。
下雨騎車十分不方便,她回家時不僅摔了一跤,還淋成了一只落湯雞。
她在大院門外将濕漉漉的衣服擰幹才進門,以為這樣至少看起來體面一點。
沒想到她一進家門,就聽見趙孟斐在大發脾氣:“誰去過我房間!誰去我房間了!”
“二少,真沒人去過您房間。”周峰試圖安撫趙孟斐的怒火。
錢惠說:“平時都不讓我們去二樓,二樓只有二少您一個人呢。”
錢惠這話,話裏還有話。
因為二樓并不是只有趙孟斐一個人住。
魏煙也住在二樓。
趙孟斐略一頓,立刻反應過來,然後大發雷霆:“她人呢?魏煙她人呢?”
魏煙走了進來。
身上的校服裙擺擰了一遍,但還是有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在地上形成蜿蜒的小徑,一點點濡濕了她的鞋面。
“發生什麽了?”魏煙問。
屋裏家傭大氣不敢出。
趙國忠和趙彥丞這節骨眼都不在家。
趙孟斐就是山大王。
“原來是你啊!”趙孟斐指着她,怒氣沖沖地說:“你媽是個小偷,偷走我爸,你也是個小偷!把我媽給我留的表還給我!”
“表?”魏煙仍然一頭霧水:“什麽表?你到底在說什麽?”
錢惠低着頭,嘴角藏不住一抹笑意。
“你少裝!”趙孟斐說:“這個家裏只有你一個外人,除了你,還能是誰?”
他母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不見了,就是眼前這個少女偷拿的。
憤怒讓他那含糊不清的悸動變成了助燃劑,巨大的仇恨越燒越旺。
“不是我,我沒進過你房間,也沒動過你的東西。”魏煙淋了雨,下意識打了個寒戰。
“心虛了。”趙孟斐卻把她的顫抖當做撒謊的證據,他更加憤怒的大吼:“不是你還能是誰?一定是你看着我桌上那塊表好,就想占為己有。
“你是不是以為那塊表很值錢?我告訴你,那塊表一點都不值錢,它是我媽媽給我的生日禮物!”
魏煙努力地解釋:“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什麽手表,我沒有進過你的房間。那塊表是你媽媽的遺物你弄丢了很難過我理解,但是你不應該拿我撒氣。”
趙孟斐說:“狡辯!你還狡辯!不是你還能是誰?”
這時候門外響起了熟悉的車輪摩擦聲。
趙彥丞回來了。
趙孟斐好像見到了救星,大步往外走,說:“我哥回來了,我要我哥今晚就趕你走!”
魏煙真的有些害怕了。
所有人都知道趙彥丞極其寵愛自己這個弟弟。
她現在得罪了趙孟斐,趙彥丞會不會聽信他弟弟的話,覺得她就是一個小偷?
“怎麽回事?”趙彥丞走了進來,面上挂了些薄怒。
他應該是剛才飯局上下來,墨綠色西裝上萦繞着極淺的煙酒味。
趙彥丞非常不喜歡家裏吵吵鬧鬧,這一點家裏人都知道。
即便趙彥丞平日裏神色平靜,趙家上上下下都十分敬畏他,更不用說他現在肉眼可見的心情不佳。
在場所有人都面若寒蟬,誰都不敢接這個話頭。
雖然魏煙站得離門口更近,但趙孟斐卻t搶先她一步跑到了門前,來到他哥的跟前告狀:“哥,魏煙偷了我媽給我的手表!”
趙彥丞皺了皺眉。
魏煙再次努力地解釋,即便怎麽說她的話都聽起來很無力:“我真沒有,我甚至都不知道有什麽表。”
她望着趙彥丞的臉,連眼皮都不敢錯一下,生怕錯過趙彥丞臉上的任何一絲神色的變化。
她祈求,趙彥丞能不能相信一下她?
“她今天現在才回家,就是偷了東西,拿去賣了!魏煙,我們家還對你不夠好嗎?把你留在家裏,還給你零花錢……”趙孟斐繼續說。
趙彥丞聽着弟弟大聲的控訴,然後轉頭看向她,溫聲說:“小煙,可不可以告訴哥,你今天晚上去哪裏了?怎麽這麽晚回家?”
這句話趙彥丞任何時候說,魏煙都不會覺得有什麽。
甚至會覺得趙彥丞只是單純地擔心她回家太晚不安全。
但此時此刻,她就是覺得趙彥丞是在質問她。他跟趙孟斐是一邊的。
她登時鼻子一酸。
趙彥丞不相信她。
趙彥丞不相信她!
她轉頭就往外跑,頭也不回地說:“我說過了,不是我幹的,為什麽要像審犯人一樣審我?你們報警吧,報警讓警察來抓我!我要回家!”
她再也不要住在這裏。
不要寄人籬下。
她就算窮死,也不想看人臉色生活。
“小煙,”她聽到趙彥丞在身後叫她,“魏煙,回來。”
可她怎麽也不肯回頭。
周峰看着家中的日歷,突然想到了什麽,臉色微變。
幾年前,趙國忠每年今天,都會吩咐他準備一樣女人喜歡的小物件送給賀智欣當生日禮物。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對趙彥丞說:“小趙總,今天好像是……好像是魏小姐母親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