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手機的那一端,季晨看着張盟發過來的文字,躺在床上蹙起了眉。他印象中的張盟似乎從來沒有煩惱,永遠一副愛咋咋地的模樣,更不會說出這樣略帶憂愁模棱兩可的話。
季晨耐心地問發生了什麽事,以傾聽者的姿态等待着對方開口。張盟在放緩的聊天節奏中慢慢找到頭緒,開始從自己小時候跟着媽媽再嫁講起。
他跟着孟曉雪住進了大房子,從最早的惴惴不安到後來的大大咧咧。繼父和哥哥對他都很好,張盟和燕斐一樣一路念的私立國際學校,高中雖然成績不怎麽樣但也申請到了澳洲的本科。
關于未來他沒有什麽想法,于是聽從媽媽孟曉雪的建議選讀了商科,也一度認真地想要學出個樣子來。
大二那年複活節放假,張盟意外在哥哥燕斐的房間發現了一些照片。他原本是去找充電器,結果一不小心把桌上一個檔案袋撞掉了下來。
裏面的東西散了一地,張盟楞在當場,因為那些照片無一不是他,而被拍攝的人毫無所覺。
上課路上偷拍的,和朋友出去玩偷拍的;有他去圖書館,甚至還有他作業和試卷的照片。張盟完全吓懵,不知道這些東西跨越一整個海峽要怎麽樣才能弄到手。
彼時他哥已經從英國名校畢業,進入自家公司任職鍛煉。張盟回想自從他上大學之後燕斐微妙的态度,遲鈍地反應過來他哥在擔心什麽,忌憚什麽。
十來年的和睦相處讓張盟以為所謂家族內鬥不過是影視作品中博人眼球的戲劇化橋段,沒想到切身利益一旦被觸及,別說是親情,就是人性與底線哪一樣經得住考驗?
他哥對他好是建立在他單純只是一個異姓弟弟的前提下,如果他要以繼子的身份進入公司同他争權,那就是親兄弟也終将反目成仇。
當時的張盟其實沒有那麽快想明白,他假期結束回到學校,渾渾噩噩又過了一個學期才終于下定決心告訴家裏人,他不要再念商科,他要轉學。
澳洲有航校,他要轉去學習飛行,當一名飛行員。
當時他媽媽孟曉雪持反對态度,認為這個職業太過危險。張盟勸說她飛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沒心沒肺地宣稱當飛行員多帥啊。
燕斐支持他的決定,告訴他想做什麽都行,反正家裏能養着你。張盟一向任意妄為慣了,孟曉雪拗不過他,最終只能幫他轉了學校。
這麽些年張盟也終于學成歸國,人人都道他是個富二代,想一出是一出非要自費學飛,只有他自己知道當初是怎麽走上的飛行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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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不能去深想,只有不去深想才能繼續維持表面的和樂融融。
張盟明白這些道理,但明白不意味着他就不會難過,尤其是在這樣的夜晚,在這個充滿回憶的房間。
這件事張盟誰也沒說過,包括他媽媽孟曉雪,雖說他不太精于人情世故,但張盟能預感得到,這事說破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今晚是他第一次向別人傾訴,向一個遠在天邊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季晨捧着手機,打了字又删掉。安慰的語言蒼白無力,他明白這種被親近的人傷害的滋味。有時候倒寧可對方做得更狠一些,可以決絕地去恨去忘了她,就像自己的生母一樣。
但張盟的哥哥依舊寵着他,讓人不能徹底去恨去割裂去遺忘。就像一把軟刀子,刺不死人又拔不出來,最後只能同傷口長在了一起。
“我十四歲那年,爸媽都走了。爸爸死于意外事故,然後我媽拿着賠償款跑路了。她說出去給我買燒鵝,結果一走就再沒回來。我最早還抱着期望等,覺得她不會丢下我,等了三個月,家裏快揭不開鍋,我才明白她是不會回來的。”
張盟沒想到小橙子身世那麽慘,當即想要給他封個大紅包。但被對方拒絕了,小橙子說他已經上班,不需要資助。張盟覺得這個小孩兒真是懂事,問他現在做什麽工作。
小橙子踟蹰了一會兒發來一句“維修”。
其實維修工也挺好,有一技傍身走哪都不至于餓死。張盟那點傷春悲秋被小橙子坎坷的身世和堅強的人生态度所鼓舞,不知不覺兩人越聊越晚。
張盟收到對方一條“新的一年到了,要快樂。”他搭眼一看時間,剛好過十二點。
“你這麽掐點掐這麽準?”張盟都沒去在意,午夜已至,現在是農歷新的一年。
“外面有鞭炮聲。”小橙子如是答。
“還是你們那好,我們這兒不許放炮,煙花也沒得玩,沒意思。”張盟沒法想象北方小城過年的光景,大約是很傳統很熱鬧的吧。
“有機會的話,你可以來玩。”
張盟心道小橙子這孩子是真不賴,雖然見識過世間坎坷與醜惡卻仍然保持着一顆赤誠的心,很難得。他随口答應:“好啊。”
江新年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酒店,澡都沒洗就往床上一倒給褚煦梁撥去電話:“梁哥,睡沒?”
“還沒,剛離場,昨晚天氣延誤了。”褚煦梁那邊似乎在走路,估計是去坐機組車的路上接到的電話。
“你飛哪兒啊?”江新年最早還會查對方的飛行計劃,看他梁哥每天是飛哪裏。連軸轉半個月之後真的動動手指的心力都沒了,選擇直接開口問。
“廈門。”褚煦梁坐上車,将手機換了一只手拿着。
“哦。”
廈門啊,江新年想起之前他和梁哥飛廈門,那會他們還處于暧昧期,一起去吃沙茶面一起逛夜市。
“我好累啊,咱們什麽時候一起休療養假去玩吧,都快累成狗了。”江新年有氣無力地抱怨。
褚煦梁在電話那頭笑,囑咐他:“那你快休息吧,睡醒了再給我打電話。”
“我不。”
江新年犯起倔來,雖然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但他仍然說:“我要等你一起睡。”
明明兩個人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酒店,他卻非要等着褚煦梁一塊兒睡覺,跟個撒嬌的小孩兒一樣讓人沒脾氣又無可奈何,同時心裏某個地方還軟軟的。
褚煦梁很吃他這套,當即放柔了語氣哄:“你先休息會兒,我到了酒店給你打電話。”
他人在機組車上,後面坐了個副駕駛尖着耳朵好奇地在聽,還有一位司機大叔在前邊兒開車,褚煦梁實在是不習慣當着別人的面說些親密的話語,哄着江新年先挂了電話。
果然剛一挂斷,搭班的副駕駛就開口道:“褚機長好溫柔啊,女朋友吧?”
褚煦梁沒否認,含蓄地點點頭。“嗯,我對象。”
“你女朋友還挺黏人,早上還等你落地。”
估計那副駕駛剛才聽見褚煦梁電話裏哄對方睡會兒,以為是女生特意早起等他落地報平安呢,誰能猜到電話那頭是和他們同行業同公司同作息的某位男同事呢。
“是挺黏人。”褚煦梁輕笑着肯定了這一點,沒再多說。
到了酒店,褚煦梁放下東西,洗了手就馬上給江新年回電。“我到酒店了,困嗎?困就先睡。”
江新年已經洗過澡,清醒了不少。“這會兒都困過了,你說咱們這是過的哪兒的時間?”
褚煦梁算了算,“早上九點睡覺的話那估計是格林蘭島。”
江新年沒想到褚煦梁連這個都知道,簡直是沒有知識盲區。他開玩笑地說:“那咱們退休之後就去那兒吧,估計幾十年下來這生物鐘也調不回去了,擱格林蘭就正好。”
褚煦梁笑,沒有去深究這方案的可行性,光是聽對方暢享退休之後的生活,那生活裏包含着“我們”,就讓他覺得此刻很美好。
他這方沉浸在遙遠的心緒中,電話那頭江新年的關注點早已跑偏,精蟲上腦地磨他:“梁哥,我們都好久沒做了,開視頻好嗎?”
最近航班安排得緊,他倆別說休息期湊一塊兒,就是航站樓打個照面的機會都少有。褚煦梁雖然已經沒有最初那麽薄臉皮,但被要求這種事還是不能毫無心理負擔地答應。他推拒道:“就打電話不行嗎?”
江新年剛洗完澡一身水汽,心思活泛,哪兒壓得下來。就算褚煦梁不肯給看畫面,他也要哄着人照他說的做。
“把領帶解下來。”
“纏上去。”
最後褚煦梁不得不将領帶洗了放到暖氣出風口下邊兒,期望晚上進場之前能幹,不然他就只能戴着濕潤的領帶上班去了。
一覺睡醒之後江新年整個人神清氣爽,今晚是年三十,他本來十二點半的叫醒,一點十五進場。鑒于這個舉國歡慶的特殊日子,他準備不睡覺和褚煦梁一起守歲。他特意查了褚煦梁今晚的起飛時間,比他晚一點點,剛好不耽誤。
“梁哥,我今晚十一點五十準時當你的叫醒啊,咱們一塊兒過年。”江新年興奮地跟他梁哥約。
褚煦梁正在酒店健身房運動,戴着耳機告訴他:“行,你們四川年夜飯一般會吃什麽?”
江新年開始侃:“那豐盛了,小時候一大家人會做甜燒白、回鍋肉然後臘肉香腸什麽的,年夜飯總是最豐盛的一頓嘛。”
褚煦梁在走步機上,笑着道:“我是說有代表性,簡單一點的?比如在我們北方就會吃餃子。”
江新年想了想,在這一天似乎沒有特別一定要吃的菜,她媽倒是初一早上會做湯圓,年三十有什麽代表性食物嗎?
他還沒想出來,就聽褚煦梁說:“我準備晚上點個外賣餃子,意義大于形式。”
江新年覺得自己也得整點什麽來吃,想來想去他爸晚上愛給他煮面,年三十這天也不例外,雖說不是家家戶戶約定俗成的過年食物,但卻是屬于他們家的傳統。
“那我晚上也點個面吃,我爸以前一到晚上總愛給我煮面。”
等到十一點五十分江新年給褚煦梁打電話的時候,對方已經起床。他問:“怎麽不多睡一會兒。”褚煦梁答:“我怕再晚酒店都叫不到吃的了。”
除夕夜,絕大部分餐飲都歇業,外賣更是叫不到。褚煦梁是在酒店延時供應的餐廳裏下單了一份水餃。聽說褚煦梁至少還有酒店餐食可以吃,江新年簡直是羨慕。
“我打開外賣APP結果方圓十公裏之內都沒一家可送的,不過你猜怎麽着,我還是吃上面條了。”
江新年望着面前蓋着酒店寫字墊的盒裝泡面,料想對方肯定猜不到。結果褚煦梁略一思索給出了答案:“你吃泡面了?”
江新年揭開蓋子往裏看了看,差不多熟了。太久沒吃過泡面,別說這東西聞着味道真香。“這會兒準備開吃,你呢?”
“等等”褚煦梁似乎是去開門,他的送餐服務剛剛到了。“我的也到了。”滿懷期待地揭開蓋子,卻是和他想象中的餃子不同。
“怎麽樣,好吃嗎?”江新年好奇地問。
“看起來不錯,你們南方是不是都吃紅油水餃?”褚煦梁忘了他今夜身在廈門,想要在除夕這個特殊的日子吃上北方水餃,确實有些強人所難。
北方人愛吃面食,水餃做得個大飽滿,餡料更是品種豐富。一盤餃子配一疊醋和蒜泥辣椒,是北方人過年的傳統。而南方的餃子更為小巧,一個個躺在早已調好的醬汁中,他咬下半個紅油水餃,純肉餡的,醬料是甜辣口味,意外地好吃。
“對啊”江新年吸溜一口面條,然後告訴他:“我初中學校門口有一家紅油水餃特別好吃,每次我們都從操場圍欄那裏偷偷點單,再從縫裏拿進來,別提多好吃了。”
褚煦梁想象了一下半大的江新年穿着校服瞞着教導主任偷買水餃吃的樣子覺得有些可愛,咬下一口滋味濃郁的紅油水餃,仿佛自己也成了當年和他一塊兒偷吃的同學。
“新年快樂。”褚煦梁在十二點整準時對江新年說道。
“啊,春節快樂,梁哥。”江新年擡手看了看表,時間剛過。
上一回國歷新年他們沒能在一起過,這次春節雖然也天各一方,但他們一起吃了年夜飯,還在電話裏共同度過了跨年的那一刻。江新年感到很幸福,也很幸運。
很快十二點半到了,酒店的叫醒電話準時響起。江新年不舍地同褚煦梁挂了通話,着手收拾過夜袋和飛行箱,十五分鐘後他一身筆挺的制服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