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春運過去,江新年他們卻沒有閑下來。節後各大企業複工包機訂單多,再加上草莓季到來,水果生鮮運送量激增,貨運航空幾乎是次次滿艙。

這天他從沈陽飛回深圳,落地遇上大雨大風天氣,氣象雷達上更強烈的雷雨正在不斷靠近。

江新年想抓住時機趕在強對流天氣完全到來前落地,但早班客機流量也不小,管制員讓他盤旋等待後才終于得以進入五邊。

暴風雨即将來臨,江新年着急降落,高度不斷下降。

在飛機飛越跑道入口後江新年突然感到一陣不對勁,掃視一眼儀表飛機掉高度掉得過快,他馬上拉平駕駛杆進行修正。

但此刻他們已經僅僅距離地面不足三十英尺,操作裕度有限。江新年趕緊收油門到慢車,在接地前一刻将減速板放出。

這一回在他操縱下的飛機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平穩接地,而是落地之後再次彈跳了起來。

江新年的心在失重的那一刻咯噔一聲,迅速在腦中反應着正确的應對辦法。對于輕度的接地彈跳,正确的處置方式是穩杆凍結住飛機俯仰姿态,保持慢車推力繼續完成着陸。

江新年按着腦中思路穩杆操作,一次彈跳後飛機再一次重重落回跑道,因為減速板已經放出飛機的升力遭到破壞所以跳躍後的二次接地感很重。

江新年繼續穩住駕駛杆,使飛機沿着跑道中線高速滑行,舷窗外跑道景色飛掠而過。在減速板和反推的作用下飛機終于慢下速度。

操縱着飛機滑向停機位,江新年的心卻漸漸沉了下來,他這次算重着陸了嗎?

波音對于重着陸的标準是主起落架垂直加速度峰值超過2.1G,真的達到這個數值很有可能就會飛機的構型造成損傷,超過這個數值嚴重的還可能導致飛機損毀。

各航空通常将接地垂直加速度大于或等于1.7定性為記錄事件,大于或等于1.8但是小于2.0定性為一般差錯,大于2.0就算是嚴重差錯了。

江新年心裏很亂,副駕駛跟他唠叨天氣他也完全沒有心情。

他這趟搭班的副駕駛來公司好幾年了經驗也算豐富,但可能就是地盤熟了心思倦怠。按理來說今天這樣大風大雨的惡劣天氣,江新年作為機長負責操控飛機,副駕駛負責駕駛艙通訊和儀表,更應該将注意力放在飛機空速和高度的變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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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們進近準備落地時那陣突然的掉高度副駕駛并沒有向他及時彙報,還是江新年自己覺出不對掃視儀表發現的。

最後高度50尺對方也沒有标準喊話,如果那時候旁邊有人提醒,江新年或許能再早一步開始修正。但不管怎麽說,江新年知道這次的責任在自己,他是當班機長,地是他落的,他應該負責。

從航站樓出來江新年去停車場取車,這是他這趟航班任務的最後一天,不過他沒有選擇立刻回家而是轉道去了公司。

本趟航班的載荷報告沒多久就出了,主起落架垂直加速度值為1.6。江新年不意外,他知道自己這次肯定是落重了,甚至在得知沒有超過1.7時還暗暗松了一口氣。

737一中隊的隊長饒峰剛巧也在公司,招呼江新年到小會議室去談話。饒峰反手關上門,讓江新年坐。

“你反正也來了,咱們就正好當面談,省得我再給你打電話說這事兒。”

各航空公司對于飛行安全都抓得很嚴,要求很高。出現落地重了的情況就算沒達記錄标準,但一般也都會讓隊長找執飛的機長談話。

江新年有些緊張,對方沒有落座他也就還站着不動。

“坐坐,別那麽拘謹。”

饒峰看起來很好說話,江新年其實同他打交道不多。

飛行員這個職業不比白領,同事都坐在辦公室,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飛行員們平時各自執行自己的航班,除了搭班比較多的同事相熟一些之外,其他的同事和領導其實碰面的機會并不多。

由于大家飛行時間各不一致,很多學習和會議都被安排在了線上,因此即便饒峰是江新年所在的一中隊隊長,他其實也同對方并不相熟。

江新年坐下之後饒峰順手遞給他一瓶會議室裏常備着的礦泉水,唠嗑一樣同他講:“載荷報告我看了,落重了點。這個天氣确實太不好了,後頭取消一大片。”

此刻會議室窗外大雨傾盆,噼裏啪啦的雨點澆在玻璃窗上留下一片片形狀蜿蜒的水柱,像密密麻麻扭動的水蛇。

江新年主動承認:“進跑道口之後可能受風向變化影響,掉了一截高度。”

江新年現在回想,那會兒很可能是因為頂風突然減小甚至變成順風,所以升力驟減出現了快速掉高度的情況。

“油門收了嗎?”饒峰問,因為帶油門接地是很危險的。

“收了,接地時減速板是放出的。”

江新年解釋道,如果他沒有及時收油門穩杆,那麽很可能将發生嚴重彈跳或擦機尾。但也是因為減速板已經放出增加了飛機滑行的阻力和升力,飛機在發生彈跳之後的再次接地會顯得更重。

這是一個二難境地,所以要求飛行員的每一次落地都要力争完美不出差錯。

“沒關系,別太緊張。”饒峰安慰他,“這次數值沒到記錄标準,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江新年感謝地點點頭,他本以為再怎麽也要被批評教育一番,結果沒想到對方意外地好說話,這樣輕輕輕松松就揭過。

“不過按要求你還是得交個談話報告上來,模版我發你。”饒峰說着摸出手機,“唉,我還沒你微信呢,加一個吧。”

“好。”江新年也趕緊拿出手機,主動掃對方亮出的二維碼。饒峰很快發了一個空白模版過來,是公司規定的制式。

航空公司平時每個季度都會組織談心談話,旨在關注飛行員的心理狀況與思想動向。

除了例行談話,發生各類小事件時也會安排這樣的主題談話,流程江新年已經很熟悉了,接收了模版之後對饒峰道謝:“謝謝饒教員。”

饒峰熱情地攀着他的肩膀,哥倆好一般對他說:“叫我峰哥就行,你是咱們一中隊的人,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甭跟我這麽客氣。”

江新年其實很不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親近,但饒峰再怎麽說剛剛也沒為難他,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通融,他只好應道:“謝謝峰哥。”

外面雷雨更大了,江新年出公司找了一家連鎖咖啡店邊等雨勢變小邊寫談話記錄。

他把時間節點回顧一遍,然後總結了自己的失誤,列出了今後應該注意的方面。

寫滿一頁之後江新年擡頭,外頭雨依然在下,但總算是可以開車的程度。他剛喝過一杯美式,這會兒精神不錯,于是拿上東西驅車回家。

補過一覺之後,江新年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給褚煦梁打電話。

出了今早的事情雖然不算嚴重,公司也沒為難他,但江新年自己心裏仍然很難受。他當飛行員這麽些年,自認為技術過硬,上一回比較重的着陸還是在他當副駕駛的時候。

褚煦梁這會兒人在呼和浩特,例行從酒店健身房鍛煉出來。接到江新年電話的那刻,他就聽出對方心情不好。“怎麽了?”他關心地問。

“今天早上落了一個重的。”江新年有些羞于開口,但對方是他最親密的人,也是他難受的時候可以傾訴的人。

“數值多少?”褚煦梁問。這個是重點,不過既然公司沒有出通報他也沒聽到任何風聲,應當問題不大。

“1.6。”江新年老實答,捏着電話焉裏吧唧的。

“确實重了點,怎麽回事?”褚煦梁回到房間,坐在沙發上好好聽他說。

“今天深圳暴雨,我卡在最後的點落得有些急躁了。那個副駕駛也不靠譜,最後五十英尺不喊話,儀表也沒好好監控。”

面對着最親近的人江新年把心裏那點不舒服全抖落了出來。

“先找自己的原因。”

褚煦梁這次沒慣着他,落地是江新年親自操縱的,如果今天這個數值再高一些要面臨處罰,他作為機長也理應要負更多的責任。

江新年哽了一下,道理他都明白但心裏實在很難受。他想要褚煦梁的一些溫聲安慰但又明白他喜歡上的這個人對待飛行一向嚴謹又認真,從最早對方帶他模拟機的時候他就知道。

江新年忽略掉那點委屈感,認真開始找原因:“是我從前飛空客慣了,今天又猛然掉了一截高度,拉平的時機晚了一些。”江新年不願承認地說道。

空客與波音在設計上存在着不同,空客的飛機在進近到五十英尺時會自動記錄飛機的姿态,在通過三十英尺的時候就會自動減少飛機姿态,在8秒內會減小至機頭向下2度。

因此江新年習慣在30英尺左右再開始拉平動作,使飛機保持原有航跡。

而波音并沒有這樣的設計,此前他和褚煦梁一起飛的時候,對方總會在五十英尺就開始柔和地帶杆。但江新年将此歸結于各人駕駛習慣不同,并沒有太專注于一定要在最後五十英尺減小下降率。

放在平時裏并沒有太大的關系,但偏偏今天他們遇上特殊天氣,風向風量的變化使得飛機本來升力就驟減造成了高度的極速下降,等江新年意識到的時候拉平動作已經實施得晚了一,修正效果有限。

“油門收了嗎?”褚煦梁問他。

“收了。”江新年放低了聲音。

“彈跳了吧?控杆了沒?”褚煦梁比之前找他談話的隊長還嚴格,逐條逐條地細問。

“嗯,跳起來那一刻我就知道要糟,馬上鎖了姿勢,還好彈跳的不高,不然今天就得複飛了。”

江新年回想起來還有一點後怕,幹他們這一行真的随時随地要保持敬畏。

“新年,不管什麽時候都不要指望別人。”褚煦梁認真地對他說。

飛行員的工作雖說看起來日複一日,但其實每一次起降都是一次平安的達成。哪一次哪怕是一次的失誤與差錯都有可能葬送自己熱愛的事業,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褚煦梁不想苛責江新年,但他更不想江新年将自己的性命與前程寄托于別人的身上。

“嗯,我知道了梁哥。”

江新年明白對方的意思,雖然駕駛艙講求配合,但今天的那位副駕駛即便沒有做得很好,也至少沒有添亂。

出了這樣的事情,他自己心裏不舒坦但更重要的是汲取經驗和教訓,保證今後不再重蹈覆轍,而不是在這樣需要自我反省的時刻去挑他人的毛病。

“吃飯了嗎?”褚煦梁其實也心疼他,見江新年認識到了錯誤也就放緩了語氣關心他。

“沒有。”

江新年哪有心情,他早上一落地就去了公司,後來在咖啡店的時候随便吃了個三明治,下午睡醒到現在他一頓正經的飯也沒吃過。

“怎麽不吃?不想做就點外賣。”

褚煦梁和他談戀愛這麽久,基本已經摸透江新年的性格。他一個人的時候懶得做飯,基本都是去自己家蹭飯要不就是點外賣。

“有點兒胃疼。”江新年可憐兮兮地講。

早上那杯美式或許太濃了,也或許是心裏不舒服導致身體也不舒服。總之下午睡覺的時候他就覺得胃裏隐隐作痛,這會兒是一點胃口也沒有。

“你又喝冰咖啡了?”

褚煦梁知道江新年不太管得住嘴,平日裏總愛提醒他,但看來對方又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被抓包的江新年有一點心虛,岔開話題道:“你是不是明天早上就回來了?我能不能去你家等?”

江新年小聲說着情話,“想快點見到你。”

褚煦梁靠在沙發上,又何嘗不想他。點點頭應道:“去吧,反正錄過你指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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