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玉山行·下
玉山行·下
“你這肉眼凡胎,自然瞧不出妖孽真身,其用鎖靈環封住妖氣,定是欲進我玉樓奪寶。”
說罷,童子喚來銅鏡,使之淩駕于農夫頭頂,驟然間,金光如梭,徑直将其身形淹沒。
尉遲公子見狀,猛地将佩劍插入地面,随即拔起泥土朝那童子揮去,待其拂袖遮擋之際,這家夥竟飛身而上,一把将銅鏡攬入懷中,以胸口擋住金光。
“你們快走,這倆小屁孩兒交給在下即可。”尉遲公子吃力地抱着銅鏡,連聲朝夫婦倆喊道。
眼下農夫手腕的銅镯已沒了蹤跡,周身長出濃密的黑毛,不成人樣。
稍許遲疑後,農夫迅速起身,待牽起農婦提上竹簍,驀然化為黃煙鑽入地下。
“區區凡人,竟敢阻撓本仙鏟除妖孽,你…”
不等持鏡仙童說完,那銅鏡中的金光,盡數被尉遲公子納入體中。此景頓時引其目瞪口呆,甚至回頭看了眼那操控拂塵的同伴,以示不解。
“方才尊敬你,故喚你一聲仙童,沒想到還真是小孩子脾氣。就算那夫婦倆身上有妖氣,但至多算是普通精怪,而你張口閉口的妖孽,那‘孽’究竟在何處?”說着,尉遲公子将靈氣散盡的銅鏡,順手丢向那童子。
可此時正值持鏡童子出神,一個沒注意,竟被飛來的銅鏡砸中腦袋,只聞其放聲大哭,沖着臺階上的同伴喊道:
“師兄,這個凡人欺負我,嗚嗚。”
看着童子這架勢,尉遲公子倏然亂了陣腳,遂快步上前替其揉搓受傷的地方。怎料接觸小家夥腦袋之際,只覺徹骨寒意透過手掌,游走周身,遂不禁打了個哆嗦。
“師弟,既然這位公子已通過金光驗身,那你便先行歇息,接下來由我領他去見樓主。”手持拂塵的童子立身大門正前方,其依舊面無表情,厲聲吩咐道。
“遵命,師兄。”
話音剛落,便瞅着受傷的童子撿起銅鏡,随即化身一個紙籠,不過其頂部稍許有些癟,顫顫巍巍地飄回玉樓,懸挂于頂層屋檐下。
“他沒事吧?”尉遲公子尴尬地望着另一位童子,輕聲詢問道。
“無礙,公子請放心。我這師弟自小頑劣,方才之舉有失分寸,還請見諒,接下來便帶公子去見樓主。”童子長袖一揮,大門自行敞開,只見當中混沌一片,難勘樓內真容。
雖然童子口頭數落着師弟,可剛才這小家夥下手也不輕,若村婦再被拂塵撞上幾回,縱使沒丢小命,可缺胳膊少腿兒是在所難免。
不假思索,尉遲公子快步行至童子跟前,随後在其引領下,邁入門中混沌。
轉眼間,黑暗消散,金光乍現,待尉遲公子再度睜眼,頓時被身前景象震撼。
從外面瞧着直指天穹的樓宇,怎想屋內竟是縱伸朝下,深入地底。放眼望去,逐層連廊鋪滿燈盞,中空處漂浮着各色紙籠,一道長階從尉遲公子跟前直通樓底。
童子憑空揮袖,階梯左右出現赤青兩團光暈,待仔細一瞧,便見當中另有洞天。
赤色之後,天降烈火,熔岩噴湧,隔着幻境就能感受到灼熱之氣,但透過那青綠光影,則見蒼山吐翠,仙霧袅袅,一派生機盎然。
“請公子擇其一而行,樓主正在下方正殿等候。”童子指着前方,朝尉遲公子吩咐道。
“每條道路都可選擇?”尉遲公子略顯遲疑,故反問道。
“自然,公子請。”童子應道。
“那我就選中間的梯步吧。”說着,尉遲公子從兩道光暈間的夾縫穿過,順着樓梯快步直下。
然而跑了不過十來階,尉遲公子頓覺身體不受控制,竟又順着原路退了回來,停在童子跟前。
“公子說笑了,這一步也是玉樓的規矩,請擇路。”童子冷不伶仃道。
“你們這玉樓,規矩還真多,妖怪不讓進,樓梯不讓走。罷了,就左邊這條路。”尉遲公子指着那團赤色光暈,不耐煩道。
“公子好膽識,這修羅路将使人歷經萬苦,體會…公子,公…”
還未等童子講完,便瞅着尉遲公子一番熱身,随即猛地紮入赤色光暈中,沒了蹤影。
時間回轉,萬物歸始。
漫天紅雲之上,太陽初升,只見一赤腳孩童于熔岩上肆意奔跑,其身後倆先生抱着書籍拼命追趕,卻始終抓不住那小家夥,直至其間距離越來越遠。
不過眨眼工夫,孩童便已是弱冠之年,其手持長劍,穿梭于烈焰當中,斬盡魑魅魍魉。怎料回頭時,卻發現身後血染長河,成群亡魂在赤紅光暈籠罩下,化為灰燼。
數道紫雷從天而降,徑直劈在青年背上,其随即雙膝跪地,猛地将佩劍插入焦黑泥土。頃刻,熔岩從大地裂隙中噴薄,吞沒青年身形。
一呼一吸間,鬥轉星移,突聞馬蹄聲乍起,千萬鐵騎直沖宮殿。只覺熱浪迎面撲來,雕欄玉砌瞬間化為火海,黑煙滾滾,充斥天宇。
待塵埃落定,身披金甲的中年男人,迅步從宮殿中走去,其手提人頭,待一聲大喝,将之棄于高臺下,任由士兵争搶踢踹,血肉塗地。
時至此處,天色愈發深沉,終入墨色,那高臺轟然坍塌,衆士兵随之化為塵土。
景象再度變遷,一老者孤身立于蒼涼大地,遙望遠方。眼見天空翻起波瀾,潮水湧動,不出片刻,碧水傾瀉而下,翠色光暈模糊視野,萬物湮沒。
直視迎面而來的巨浪,老人不着表情,其緩緩閉上眼,等待命運輪回。
“咕嚕,咕嚕。”
四季更疊,年月交替,轉眼間,大地又是春暖花開,朝氣蓬勃。
“小友,老夫為你準備的見面禮,可否喜歡?”
恍惚間,尉遲公子耳畔有人輕語,其猛然睜開眼,發現自己已在樓底大殿。一棵擎天巨樹立于中央,枝繁葉茂,根脈深入地基,與玉樓融為一體。
尉遲公子稍微上前,望着樹下老者,詢問道:
“老先生,您就是玉樓主?”
“正是老夫。”老者微微點頭,随即道,“方于在修羅路中,小友已了卻心中夙願,手刃奸佞,替尉遲家上下七十二口報仇雪恨。”
“您能窺探在下的內心?”尉遲公子警覺道。
“并非老夫窺視,而是小友主動傾訴。凡來玉樓者皆有心願,如今看來,小友便是欲求神跡相助,以為族人複仇。”玉樓主臉挂笑意,淡然道。
“但在下也聽說,凡入玉樓者,有進無出。”尉遲公子連聲質問道。
“沒錯,不過即使知道有進無出的規矩,但小友仍是欣然前來,想必你複仇的執念不小。”玉樓主應道。
“老先生此言差矣,起初在下确實想來玉樓求機緣,但步經那炙土後,在下已無此意。”尉遲公子義正言辭道。
正當兩人交談之際,綠光從天而降,片刻後,只見一滿臉胡茬的男子出現在大殿,其背着個竹簍,畢恭畢敬地朝玉樓主走去。
“抱歉小友,老夫需先替這位先生實現願望。”玉樓主朝尉遲公子示意後,轉身沖着大胡子說道,“東西帶來了嗎?”
“自然,我已按照先生的要求,将最珍貴的東西帶來玉樓,以獻于先生。”說着,大胡子将竹簍上的花布掀開,其中竟躺着個熟睡的孩童。
“回去時,沒有被人看見吧?”玉樓主随即追問道。
“沒有,先生贈與的靈藥法力通天,服用後便能隐去身形,不被人察覺。”大胡子一邊谄媚地望着玉樓主,一邊應答道。
“那好,接下來老夫便将你送往玉頂天宮,從此擺脫凡塵俗世,登升仙界。”玉樓主憑空喚起那竹簍,使之飄于身前。
彈指間,竹簍中的孩童沒了身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煞白紙人,其在半空回蕩數圈後,落腳至大胡子跟前,牢牢盯着其眼睛。
眼見孩童化為紙人,大胡子卻未露出半分怯色,僅貪婪地笑着。
“跟着引路童子去吧,盡頭便是玉頂天宮。”雲樓主向地面一指,綠色光暈再現,而那紙人迅速鑽入其中。
“感謝先生大恩。”大胡子連聲道謝,随即跳進光暈。
這詭異的一幕,讓尉遲公子百思不解。
玉樓主見狀,連忙解釋道,此人正是經歷通天道後,臨時改變替孩子求藥的想法,欲交出最珍貴之物,以換取永留玉頂天宮的資格。
尉遲公子恍然大悟,其入門後所見的兩團光暈,赤色者為修羅路,步入其中将歷經世間百相,而青色者則為通天路,想必那方山水洞天,定有攝人心魄的玄妙。
“數百年間,小友是唯一選擇修羅路的人,老夫佩服。”玉樓主客套道。
“但凡經歷通天道的人,無一不主動獻出至寶,以求留在玉頂天宮?”尉遲公子瞪着玉樓主,質問道。
“想必小友誤會了,這些人都是自願的,畢竟人世疾苦,若能早日登升成仙,何樂不為。不妨小友先說說,你來玉樓究竟想求些什麽。”面對猜忌,玉樓主依舊從容道。
“在下不知。”權衡之下,尉遲公子不打算再借助玉樓主之手,替族人複仇,遂毅然道。
“小友說笑了,來玉樓者,怎會沒有願望。恐怕是今夜小友旅途勞頓,有些疲憊,不妨在玉樓稍作歇息,明日再來找老夫。”說罷,玉樓主從半空喚來個紙籠。
一息功夫,那紙籠便化身白衣童子,并在其指引下,尉遲公子被帶到大殿側上方的客房。
是夜,尉遲公子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其咬定玉樓并非百事屋那般簡單,而玉樓主的身份,則更加撲朔迷離,幾經考量,其決定先行逃離這是非地。
随後,尉遲公子悄悄摸出房間,順着連廊處的樓梯迅速上行,怎料跑了許久後,這家夥竟回到底部大殿。
“明明我是向上爬,怎麽會出現在樓底。”尉遲公子暗自嘀咕道,随即又踏上樓梯,朝地面跑去。
眼下這樓梯就像無限循環的圈,無論尉遲公子如何嘗試,總會回到大殿。故而其猜測,樓梯的起終點均在此處。
窮途之下,尉遲公子突然發現大樹底部有個窟窿,故念着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另尋他路,遂果決鑽入樹洞,順着階梯繼續朝地底而去。
不知下行多久,眼前瞬間豁然開朗,這偌大洞穴內,頭頂盤根交錯,脈絡縱橫,青綠光芒透過縫隙,将地底照得透亮。
“哪些是什麽?”
樹根上爬滿瘤結,待尉遲公子仔細觀察,竟瞅見瘤結均長着四肢與腦袋,表情猙獰,一副極為痛苦的模樣。
正值尉遲公子出神之際,一條藤蔓悄然出現在身後,并猛地纏住其腰腹。未等這家夥有所反應,便已被倒吊至半空,動彈不得。
“小友,你心太急了,本想讓你多活半日,沒想到卻自己送上門。”山洞中,回蕩着玉樓主的聲音。
“你…你才是真正的妖孽。”尉遲公子竭力呵斥道。
“數百年前,老夫被地仙重傷後逃來此處,不過複仇之日,已近在咫尺。”或許是打算讓尉遲公子死個明白,玉樓主竟将自己身世一一道來。
據玉樓主所述,其本是金絲楠成精,以吸食活物陽元修行,怎料即将大成之日,竟被地仙聯手絞殺。危急關頭,玉樓主自毀軀體,驅使僅存的一絲神識遁入土地。
百年後,玉山附近突然流傳起玉樓之說,即便去者無一歸來,但仍有不少窮途末路之人,冒着生命危險前往,以求玉樓主的恩賜。
元氣大傷的玉樓主,并無法再直接吸食活物陽元,需由其自願獻出靈魂後,方能束為養料,故以天宮幻境為餌,編織出登升成仙的美好願景。
“即便老夫沒能吸幹小友的陽元,但也不會放小友離開,你就留在地底陪他們吧。”玉樓主說罷,纏在尉遲公子腰腹的藤蔓愈來愈緊。
“砰。”
一聲巨響,兩只壯碩如牛的老鼠破土而出,徑直撞向玉樓主的根脈。
随後,當中一只灰鼠,将纏在尉遲公子腰腹的藤蔓咬斷,并用尾巴将其放回地面,而另一只黑鼠則不斷撕咬着樹根,只見斷裂處,黑血橫流。
玉樓主吃痛,接連喚出數以萬計的藤蔓,朝黑鼠襲去,而灰鼠見狀,立刻前去援助。
一時間,洞穴中地動天搖,揚塵滿布。
現下,尉遲公子只覺全身劇痛,意識逐漸模糊,只聞缥缈聲音,不斷徘徊耳側。
“多謝恩公相助,方才讓我們找到這妖孽的根部。”
“今日必取其樹心,以絕後患。”
當尉遲公子再度睜眼時,竟已倒在玉山腳,而其懷裏還躺了只小老鼠,正肆意酣睡。待起身後,尉遲公子便見跟前岩壁上,赫然刻着修羅路與通天道中的景象。
… …
四十年過去,中原已是改朝換代,尉遲公子結束戎馬生涯,重返玉山并定居于此。
自此,玉山腳下驀然又多了個村落。
縱使時間更疊,或因戰亂,或因饑荒,玉山下的村民大多遷移,但始終有人停駐在此,供奉着山裏那些灰爺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