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第6章
第 6 章
視頻接通的瞬間,腦海中充斥的烈火、喧嚣的畫面忽然定住,實質的恐懼化作逐漸褪色的默片,最後從中間轟然崩裂……
眼前只剩下韓棠微怔的臉。
他坐在落日餘晖般的燈影裏。眼睛黑白分明,皮膚素淨,似乎剛洗完澡,睫毛上還帶着一點水霧,漂亮跟工筆畫描出來的一樣。
陸衍看着他鴉羽般的睫毛輕輕撲扇了一下,聲音從面前傳來。
“哥。”
陸衍嘴唇動了動:“再叫我一遍。”
韓棠怔怔地盯着陸衍,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緣故,他感覺陸衍的氣色很差,眼下帶着很深的陰影,看起來比自己這個一禮拜沒休息好的人還要憔悴。
霎時間心疼和委屈全都湧上來,半響,才低着頭叫他:“哥。”
陸衍按在桌上的拳頭攥緊,許久,才重新坐下來,他啞聲道:“傷口給我看看。”
提起這個韓棠有點不自在:“沒事,都已經包紮好了……”
“我讓你給我看!”陸衍打斷道,他很少這麽疾言厲色,以往就算再不高興,教訓人時也是收着脾氣來。
韓棠聽出他這次是動了真火,只得抿着嘴,心不甘情不願地把袖子撩起來,舉到鏡頭前面。受傷的地方已經處理了一通,不怎麽用心,繃帶繞的亂七八糟,隐隐能看見一點極淡的血色透出來。
陸衍手指在屏幕上他受傷的地方碰了碰,止不住心底的焦躁:“自己弄的?沒叫家裏的醫生來看看?”
韓棠說:“我等你回來幫我處理。”
這是明晃晃的試探,但陸衍已經沒心思跟他計較了:“我很快回去,你先找醫生來看看,這傷怎麽弄的?有人跟你動手了?”
Advertisement
韓棠一直低着頭,沒能看清陸衍臉上隐晦的寒光,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陸衍不耐煩地開口:“棠棠,哥哥在跟你說話。”
韓棠聲音還算平靜:“沒人跟我動手,是我自己不小心弄傷的,你走的那天弄的。 ”
一股火蹭的冒上來,陸衍不悅地掃了陳實一眼,像是在責怪他沒有及時把家裏的情況報告給自己,話卻是對韓棠說的:“為什麽不告訴我?”
視頻裏的人一動不動,像是沒聽見一樣。陸衍煩躁地扯開了領帶,開始後悔自己那晚沖動離開——如果現在還在家,他擡手就能把這個不省心的弟弟抓過來,然後……
然後能怎麽樣?面對韓棠時,他的底線總是一降再降,不舍得罵,更不舍得打他,所有的煎熬只能自己躲起來慢慢消化。
這種時候,他忍不住想起埋藏在記憶裏的,有關上輩子的記憶。
那時他被惹急了,就會直接把人拉過來按到床上。韓棠在這方面格外敏感,他有的是辦法弄得他哭都哭不出來。
這股從欲望中生出來的火,在血液裏無聲燒灼,他的呼吸不自覺變得粗重,思緒也朝着某個危險的方向蔓延。
即便隔了這麽遠,即便連一片衣角也沒碰到,但他仍和那個晚上一樣,光是看一看韓棠的樣子,自制力就已經逐步瓦解。
醒醒吧,你忘了上輩子的事麽?他還不知道你做了什麽,否則寧願死也不會和你在一起。
這個聲音驚雷似的在腦海中炸開。
滿腹绮念瞬時間褪的幹幹淨淨,陸衍太陽穴邊青筋暴起,他閉上眼睛,在心裏輕聲說:我永遠不會讓他知道。
過了片刻,陸衍端出兄長的态度重新開了口:“把頭擡起來,裝鴕鳥就能躲過去了?”
韓棠終于擡起頭,聲音有點沙啞:“我以為你不在意這些了。”
他坐得很直,像乖乖回答老師問題的好學生,但搭在膝蓋上不自覺抓緊的手暴露了他的情緒,陸衍猝不及防對上他發紅的眼圈,還未醞釀出來的訓斥無聲消弭,良久,他輕輕嘆了口氣;“等下我叫醫生去給你看看,不可以任性躲着,明天我要檢查的,弄完就早點休息。”
韓棠看起來很不自在:“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等你回來不行麽?哥,你能不能快點回來?你不在家,我連睡都睡不踏實。”
他面對陸衍時那種依賴感非常自然,看起來跟幾個小時前,還在別人家惹麻煩的小魔王沒有半點關系。
“……”但陸衍拿他沒辦法,他一直忍着不搭理韓棠,就是因為一旦開始說上話,他很快就會被弄得沒脾氣,過了一會兒,他生硬地說:“先去睡覺吧,這邊的事處理完我就回去。”
他錯開目光,沒有去看韓棠的表情。這通電話打完,他就将手機反扣在桌上,陳實聽着那“啪”的一聲,就知道要挨訓。果不其然——
“棠棠受傷為什麽沒有及時告訴我!我沒跟你說過,他出現任何情況都要跟我報告麽?”
面對外人時,他發起火來沒有半點克制可言,渾身氣場淩厲,隔着幾米遠都能讓人喘不過氣來。陳實一聲不吭地承受老板不舍得發洩在弟弟身上的怒火,心裏着實無奈——您一手慣出來的少爺什麽脾氣您不知道?他除了肯在您面前示弱,傷了病了的主動找過誰?
這種隔岸觀火被殃及的事也不是頭一回了,陳池魚把頭垂得更低,認命道:“我跟管家說了,可能他沒留意……是我們工作上的失誤,我這就給醫生打電話。”
“算了。”陸衍頓了頓:“他不喜歡,就不要叫醫生去了,叫管家把醫療箱放到他房間,再去叫人準備好飛機,今晚我們就回去。”
“是。那周家那邊怎麽辦?”
陸衍說:“去查一下這個周成送棠棠回家之後的動向,被人坑過一回,他多半會把那顆寶石寄存到外面的銀行,查清楚以後……”他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漆黑的瞳孔裏沉着讓人琢磨不透的寒光:“給他們發律師函,周家失竊是他們兄弟內鬥惹出來的亂子,東西在周家人自己手上,他們妄想栽給我弟弟,告他們一個诽謗不為過,還有,周祈對我弟弟圖謀不軌,拉扯的時候自己受了傷,連累我弟弟受到驚吓,這筆賬也要跟他們讨回來!”
陳實應道:“是,我待會兒就去通知法務部。”
他沒有走開,仍是那副等待吩咐的姿勢。
陸家權利更疊勾心鬥角的日子,是他陪着陸衍一路走過來的。他至今還記得陸家前一任家主,沒人清楚那個人到底是什麽時候完全掌控住陸氏的,因為從發跡到崛起,乃至最後訂立整個商業帝國的版圖,只要用心去查,都能發現這位家主的影子。
這其中當然有誇大的部分,畢竟這中間足足有六十年的跨度,而那個人至多不過三四十歲。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當年家族乃至公司,所有排得上號的人物,幾乎都由這個人一手提拔,心機之深手腕之狠,遠不是他們這些年輕人能想象的。
陳實跟在陸衍後面見過這個人幾次,明明看着文質彬彬,甚至還有點病弱的人,卻有一種被他看一眼,所有情緒想法都無所遁形的恐怖感,導致所有人對着他甚至都不敢擡頭。
只有陸衍除外。
在韓棠到來之前,陳實從沒在他臉上窺見過任何可以稱之為情緒的東西,他是天生的上位者,擁有着極其沉定的心性,還有無所不用其極的魄力。
背祖忘宗這種事,換了誰都要想一想,但他當年在計劃幹掉把自己一手撫養、栽培大的人時,整個過程都透着一種迫不及待的狂熱感,之後大權初握,處理這個人的親信——其中一些按照輩分算,他得喊叔伯的人時,也沒有半分猶豫。
當年的家主從一堆繼承人裏選定陸衍,據說就是看中他這種堪稱冷血的性格和極端的行事習慣。
直到他認回了弟弟之後,這些非人的特質才發生改變。
韓棠剛進陸家時,是一副打小沒過過好日子的模樣,沉默、膽小、戒備心強,一旦受到刺激,就悄沒聲的躲起來——大概在外頭過的也是躲躲藏藏的日子,他在隐匿這方面很有一套,守着監控器的兄弟,眼都看花了,愣是找不到他躲在哪裏。最後還得陸衍親自滿別墅的搜羅,有好幾次,都是丢了手頭重要工作趕來的。
找到了人也不敢訓,還得輕了語氣,勸着哄着,誘貓似的把人騙出來。
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幾個月,連陳實都覺得累了,但陸衍始終沒把這個便宜弟弟一腳踹出去——或者更直接一點,一槍崩了,送到地底下跟其他兄弟姐妹作伴,還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變得越來越溫柔。
陳實不懂他這份溫情從哪來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覺得老板是天生有情感障礙的那類人。
但他面對韓棠時的縱容和耐心一次次打破自己的認知,好在這位小少爺不是捂不熱的,大概過了半年,他開始主動跟陸衍說話。那段時間,陸衍心情明顯很好,面對他們時偶爾還會笑一笑,可不知道為什麽,後來小少爺對他越粘越緊,緊到離不開的程度,他反而不高興了,行事作風也漸漸有點過去的影子。
尤其是最近這幾天,有時陳實對着他,都有種回到幾年前的恍惚感。
那個時候的陸衍,是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敢算計到他頭上的人。
只聽陸衍淡淡道:“把跟周家合作的那些公司列出來,找人攻擊他們的安保系統,不用費太大力氣,把消息傳開就行,然後挑幾個能影響這些公司股價的內幕放出去。”
說到這裏他就停下了,但陳實已經明白這裏頭的關竅。
周榮芳用以造勢的慈善宴聲勢浩大,結果出了這麽嚴重纰漏,原本就惹人非議,這種當口,又冒出舊系統防禦不當,致使行業機密洩露、産生重大損失的醜聞,周氏的企業信譽絕對一落千丈,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恐怕都沒有企業敢跟他們合作。
失去了核心競争力,周氏靠着那點資本硬撐,又能撐多久?慢刀子割肉罷了。
陳實已經在心裏默默拟好了名單,但應承之後又問了一句:“……陸總,小少爺和周家大公子是朋友,萬一他問起來,我該怎麽交代?”
陸衍淡淡道:“怎麽?你覺得他會為了外人跟我置氣?”
陳實立刻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現在就去辦。”
出門之際,陸衍叫住了他,陳實敏銳的覺察出老板似乎不太高興:“周家那幾個不值錢的産業不用管了,留給周成打理吧,省得他閑得無聊,沒事跑過來打擾棠棠清淨。”
“……是。”
門被輕輕阖上,房間裏只剩下陸衍一人。他低下頭,看向不知何時又亮起來的手機。大概是剛才挂電話的态度太冷淡,韓棠又發了一張照片給他看。
那副他辛辛苦苦弄回來,又親自拿上樓的畫,被他端端正正挂到書房牆壁上——恰好是平常陸衍在家時,偏偏頭就能看見的位置。
韓棠:“哥,你喜歡麽?”
照片裏的韓棠站在書桌前面,室外一片黑暗,他被暖意融融的釣魚燈裹挾住的影子,投射在旁邊的落地窗上。陸衍的目光順着薄削的肩膀緩緩向下,鈎子般掠過他即便穿着寬松T恤,也能看出纖細感的腰身,以及下面筆直光裸的小腿。
他手指一動,回道:“靠近一點。”
過了好一會兒,又一張照片發過來。韓棠站在那副畫下面,身影融進玻璃畫框上,光暈映的他脖頸皮膚紙一般透白,能看見其下蜿蜒的青筋。
韓棠又問了一遍:“哥,你喜不喜歡?”
陸衍的指腹在相框上輕輕一碰,像游離的浮塵般,隔着玻璃親吻着觸摸不到的影子。
許久,他回道:“……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