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第8章

第 8 章

韓棠的目光從他的繃緊的下颌線緩緩移開,略過突起的喉結,微微跳動的青筋,最後定在頸動脈上。

這麽近的距離,他放倒一個人大概只需要三四秒,甚至都用不了……

可是放倒陸衍以後呢?

在他身後,由車燈彙聚的洪流盡頭,是漫長到令人無望的黑夜。霓虹燈照不穿陰暗的溝渠,斷壁殘垣擋不住刺骨的風雪。不斷有人無聲無息死去,和他從前每一天都在經歷的日子一樣。

陸衍還在等着他,眼底殘留着他看不懂的克制痕跡。

“為什麽要在意這個?”韓棠問。

他是半死不活的時候被撿回來的,當時的模樣不會比流浪的貓貓狗狗強太多——之前過着什麽樣的日子,任誰都能想象出來,陸衍說的那些,是他這種人可能遭遇到的傷害裏,最小的那種。

陸衍說:“不止是這個,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在意。”他擡起手,似乎想碰碰他,最後又忍住了:“之前你問我是誰,我沒跟你說,現在是告訴你的時候了。”

韓棠愣了愣,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

“我是……”陸衍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喉結滾了滾,像是把什麽話又咽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光線問題,韓棠覺得他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蒼白,停頓了很長時間,他才重新開了口:“我叫陸衍,是你的哥哥。”

韓棠表情一片茫然:“什麽?”

說完那句話之後,陸衍臉上的蒼白消失了,變成一種近乎麻木的冷靜:“之前陸家很亂,我怕保護不了你,所以沒有及時把你找回來,但現在我已經可以做主了,從今往後你就呆在我身邊,我會慢慢彌補過去的缺憾,不再讓你吃一點苦。”

韓棠腦子裏已經亂成一團漿糊。他知道他媽做過豪門情婦,而他是春風一度後的私生子,但他媽沒有一刻放棄過“母憑子貴”的幻想,早在還小的時候,就一遍遍告訴他,他是韓家的少爺,他爸爸家財萬貫,遲早是要把他們母子接回去的。

只是這個夢做了五六年——直到韓豐城死了,韓家準太子韓長遠上位,他們還是沒能踏進那個家一步。

韓棠不是沒懷疑過他媽癔症了,但她手裏的确有一份親子鑒定報告,上面清清楚楚的寫了,他跟韓豐城确系親子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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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這位陸姓的哥哥又是從哪冒出來的?

“搞錯了吧?你不可能是我哥,你姓陸,總不能是從外面抱過來的吧?”說完自己都覺得荒謬,這種豪門就算過繼,也沒有從外姓那裏抱養孩子的道理。

陸衍拉着他的手把他按坐在床上,像是沒聽到他剛才的話一樣,自顧道:“不管別人跟你說過什麽,都不要追究了,明天我會告訴所有人,你是陸家的小少爺,我會保護你,沒有人可以再傷害到你,之前有傷害過你的,我也不會放過。”他深深地看着韓棠,這一次,他伸出來的手碰到了他的臉頰:“我剛才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有人對你做過那種事麽?”

病房裏非常安靜,甚至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聲。暖黃色的香薰燈落在柔軟的地毯上,陸衍半跪在他面前,捧着他的臉,認真地看着他。陸衍是傳統意義上的英俊男人,眉骨很高,看人的目光特別深邃,掌心也暖。

韓棠此前就沒接受過正常人的好意,感情上幾乎一竅不通,但在這種注視下,他莫名有點不自在,錯開目光,慢慢道:“沒有。”

陸衍點點頭,但看起來也不像放心的樣子:“過幾天醫生來給你做檢查,如果沒有別的問題,我就帶你回家,以後我們會住在一起。”

“再做個親子鑒定吧。”韓棠聲音很小,總感覺在做夢:“一定是哪裏搞錯了,我們不可能是兄弟……”

陸衍說:“不會錯的。”

韓棠垂下眼睫,看向陸衍握住自己的那只手,許久,他試探道:“可以不跟你住麽?你把我放在外面……”

“不行。”不等他說完,陸衍就斷然拒絕:“只有這點我不能答應。”

韓棠不說話了,小時候他曾經希望過有人從天而降,把他從那種無望的日子裏帶出去,但費盡心力活到現在,他明白了一件事,天底下就沒有無緣無故對你好的人。

“你需要我做什麽?”韓棠問。

陸衍嘴角勾起,露出他們認識以來第一個笑容,原本冷硬的氣質因這個微笑變淡,他起身輕輕抱住韓棠,這個姿勢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韓棠能感覺到有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他耳邊:“你什麽都不用做,只要呆在我身邊,讓我每天能看見你就可以了。”

韓棠沒有躲,在研究所這麽多年,他已經習慣了接受荒誕,越過陸衍的肩膀,漠然望向窗外時,他滿腦子盤算的都是時機成熟後的再一次出逃。

或許陸衍也猜出了他的心思,之後的日子,就像換了個人一樣。之前是正眼都不給一個,現在恨不得把他踹口袋裏,走到哪帶到哪。

白天韓棠就呆在他辦公室旁的空房間裏,陸衍給他找了私人教師,專門教他公司管理方面的相關知識。晚上回到家,也要住在一起——在他住院的這段時間,陸衍叫人重新弄了卧室裝修,偌大一個套房分作兩間,只用不透明玻璃隔斷,晚上對面翻個身都能聽到。

韓棠一度覺得陸衍把他帶回來,是為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目的。畢竟就算親兄弟,也沒這麽黏糊的,這導致他睡覺都不敢睡太深,稍微聽見點動靜,就要睜着眼睛觀察很久。

後來醫生來做定期檢查,提到他睡眠不足的事,陸衍當時也沒說什麽,但當晚休息時,韓棠在自己床頭邊發現了一把手槍。

陸衍的聲音隔着玻璃傳來:“替你上過膛了,別離枕頭太近。”

這就是陸衍的風格。他決定的事,既不容別人置喙,也不肯輕易改變。遇到問題,更不屑跟人解釋,只會直接給出一個自己認為最直接了當的處理方法。

後來韓棠才知道,想成為陸家的繼任者,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得面臨競争,成長過程中任何一點示弱、退縮,都能成為被人徹底摁死的把柄。

這就養成了陸衍寡言少語,又專斷強勢的性子。他說想每天看見韓棠,那就得随時随地都能輕松看見。

這種過分的掌控欲,讓韓棠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不安全感。

可除此之外,陸衍對他又非常好。

那時陸氏剛剛經歷了大洗牌,陸衍每天坐鎮公司,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麻煩事,全都得他親自處理。但不管多忙,每次自己有點不舒服,陸衍都會放下手裏的事,帶他去看病。

此前公司一直流傳,陸總血管裏流的不是血,是高濃度咖啡。不管在公司待多久,他必定只在辦公區域出現——那間一百多平的豪華辦公室,只有辦公會客區域,用以休憩的內室,是韓棠來了以後專門為他套進去的。

陸衍嚴格按照醫生的囑咐照顧他起居,有時中午跟下屬談公事談到一半,想起到他午休時間了,就會暫停工作,去隔壁把他拉過來休息。

韓棠有時睡不着,就隔着內窗偷偷觀察他。看得久了,韓棠總覺得他比自己還像被人工改造過的,仿佛就是臺不知疲倦的超級電腦,不會累,不會遲鈍,總在四面八方接收着信息,經過缜密處理,再運轉出去。

不過這臺超級電腦因為他,出現了一些bug——在發現他經常不好好午休之後,到了這段時間,陸衍就會放下所有工作,親自過來陪他。剛開始兩個人躺的泾渭分明,彼此的衣角都不挨着,但韓棠睡着以後容易不自覺往中間蜷縮,某天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就用在這種姿勢躺在陸衍懷裏。

陸衍皺着眉頭,似乎有點頭疼:“你自己靠過來的。”

韓棠當時還有點不好意思,但這種事發生多了,也就不當回事了。

這種朝夕相對的日子過了大半年,他們的關系還維持着不溫不火的狀态,韓棠始終沒放棄逃走的打算,直到一次忽然出現的意外,才把這個僵局打破。

那天他陪陸衍出門,天氣很好,他在車裏昏昏欲睡,到下車時也沒完全清醒,陸衍就攬着他肩膀往外走。

槍聲在他們離開車之後響起來。當時有個紅點在他們身上一閃。陸衍第一反應就是把他推開——這零點零一秒的時間差,讓他錯過躲避的最好時機。

陸衍當胸挨了一槍。

韓棠看着那個傷口,當時都傻了,陸衍沒給他反應的時間,直接提起來交給保镖,讓人帶回家裏。

之後幾天,他一直沒見過陸衍。助理給他打過一次電話,說陸總沒什麽大事,現在在醫院休息。刺殺他們的人已經處理掉了,不過安全起見,請小少爺這陣子別出門。

韓棠嘴上沒說什麽,但夜深人靜時,他抱着槍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陸衍的影子。

他曾經覺得陸衍不是好人——他身邊所有人都敬他怕他,在他發火的時候,直視他的眼睛都需要勇氣,連自己也不例外。但他上半輩子連和善的人都沒遇到幾個,陸衍這種喜怒不定法,原本不算什麽。

可能是他潛意識裏不斷跟自己剛醒來時,會心疼地看着他的人比較,才覺得陸衍現在看似寬容實則冷漠的作風,讓他充滿不适。

但是今天,在最危險的時候,渾身是血、焦急把他送走的陸衍,又和那個晚上的人重疊在一起。

他想,第一反應是騙不了人的。這個各方面都談不上溫柔的便宜哥哥,或許真的很在意他。

他頭一次拿出陸家小少爺的底氣,第二天叫人準備車子,跑到他之前住過的私人醫院探病。

病房外面站滿了保镖,大概被人交代過,看到他過來,沒人去攔。韓棠進到病房時,陸衍正半躺在床上看郵件。

他臉色很蒼白,虛弱感沖淡了他以往不近人情的底色。他看見韓棠也不怎麽驚訝,只點點頭,讓他坐。從來都是自己躺在病床上讓別人圍觀,這種探病的體驗還是頭一次,韓棠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在陸衍也不是需要人安慰的類型。

那天韓棠在他那裏呆了很久,到了晚上,陸衍讓他回去,他只是低着頭不動彈。最後陸衍問他:“你要不要在這裏休息?”

他才點點頭,自己把陪護床拉到陸衍的病床旁邊,又學着之前護士的樣子,替陸衍拍軟枕頭,蓋好被子,才躺下來。

窗外下了很大的雨,不斷敲打在玻璃窗上。韓棠沒由來想起他被陸衍撿來的那個深夜,他鬼使神差地坐起來,悄悄去看陸衍。

誰知道陸衍根本沒睡,他一有動作,就把頭轉過來了。黑暗裏看不見彼此的表情,只聽見陸衍問:“睡不着?”

換做以前,他大概會立刻躺下裝啞巴,但不知怎麽的,他忽然想跟陸衍說說話,于是輕輕“嗯”了一聲。

陸衍說:“要是這裏睡不慣,我讓他們送你回去。”

“不用。”韓棠這幾天一直睡不着,想來是身邊少了個人的緣故,他之前看動物表演時還在思考,被解開鐵鐐的鷹為什麽不逃走,現在他明白了。一種名為習慣的東西,馴化了它的野性,就如陸衍的陪伴,也在馴化自己。

意識到這點時,恐懼一瞬間籠罩住了他。過往被人掌控的經歷不斷在腦海裏回放,一個聲音響起來,催促他快跑。但他手腳涼的厲害,呼吸和心跳似乎都在慌亂中停滞,看不見的屏障擋在他面前,令他一步也邁不出去。

陸衍感覺到他不對勁,費力地從床上坐起來:“你怎麽了?”

韓棠心慌的厲害,躲着什麽似的低下頭:“沒事。”他揉揉眼睛,低聲問:“那個時候,你為什麽把我推到後面?”

按照陸衍做事的風格,手邊有人抓住了擋在身前才是他的習慣。

陸衍半靠在床上,用閑話家常般的語氣說:“不為什麽,你是我弟弟,保護你是天經地義的事。”

“只是這樣麽?”韓棠困惑道,這麽久了,陸衍不會沒發現他們沒有血緣關系,不是真正的兄弟。

陸衍在黑暗中看了他許久。窗簾開了一道縫,對面零星的燈如同月華一般照進來,這一縷微弱的光,仍能照見他眼底的忐忑無助。

陸衍對他招招手:“過來。”

韓棠猶豫了一下,赤着腳走了過去,又被他引着躺到他身旁,

陸衍在被子裏握住他冰涼的手,低低道:“你是我的……親人,我說過會一直保護你,這個承諾不管什麽情況下都作數。”他微微側身,在他額邊落下一個一觸即離的吻,耳語般輕聲道:“睡吧,別胡思亂想了,你是哥哥唯一在乎的人,哥哥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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