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長安城永遠都是這麽熱鬧非凡, 年節下取消了宵禁,就算夜幕降臨,街道上仍然人來人往, 是八街九陌的通都大邑。
雖然和盧觀昭上輩子的長安有着差別, 但是今天夜裏的張燈結彩有着她記憶裏不夜城的味道。
大相國寺四周最為熱鬧, 一旁的廣安樓人聲鼎沸,來往人群都想來看看聖人親賜的宮燈有多麽華麗。
人人手裏也拿着各式的花燈, 新年下穿着最好看的衣服,道路兩旁高挂着年節才有的嵌花吊燭燈, 燃燒的燭火下是一番盛世之景。
遠遠望去, 懸燈結彩, 星星點點的燭光如同銀河流淌至天邊,和夜幕裏的星光相應相輝,讓人看得忍不住屏息沉醉。
“真好看啊……”頭一次參加長安燈會的孟灼驚呆了,他怔怔地望着這一副長安盛景, 一時間都将心思從表姐身上移開,只覺得這樣的景象和江南天差地別。
不愧是長安城,孟灼心生渺小之意, 卻又雀躍而驕傲,在孟家, 兄弟中也就只有他能夠來到這裏看到這幅盛景。
他偷偷望向一旁同樣欣賞着四周景色的表姐,少女臉上流淌着溫暖的燭光, 顯得更加溫柔, 她褐色的眼眸裏倒映着明亮的星燈,俗世煙火下是仿佛令人觸手可及的柔軟。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 女子看了過來,朝他微微一笑, 一時間身後的蜜色的燭光都成了她的陪襯。
“若是有什麽想吃的,想玩的,盡管告訴我,表弟初次參與長安燈會,定要盡興。”
孟灼怔怔地看着她的笑容,片刻才點頭應是,就連慣有的八面玲珑一下子都忘了。
他曾聽有說過,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如今看到這樣的表姐,他忽然明白這句話不僅僅能夠描述男子,還能夠描述女人。
因為今天是一年到頭能夠全民參與的盛大慶典,街道上人聲鼎沸,稍不留神就可能走散,盧觀昭很小心地帶着孟灼和一幹侍從逛着。
見孟灼興致勃勃,她也覺得高興,這麽些天看下來,就只有今天的孟灼最像小孩子。
看着他好奇又神往的神情,盧觀昭才覺得孟灼符合十三四歲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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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頭,看向自己身後的青竹,男人目光明亮,同樣目不轉睛地看着四周各種熱鬧的攤位和表演的人群,那樣小心又舍不得移開目光的模樣讓盧觀昭忍不住發笑。
她看了眼孟灼一旁十分完備的護衛侍從,稍稍慢下了些許腳步,笑着對青竹道:“你也是,若是有什麽想要的,盡管說,我都給你拿下。”
青竹才突然回過神來,原本繁華的盛景一下子映入了少女燦如華陽的笑容,他的心剎那間似乎都漏跳了一拍。
“不、不必了。”青竹一時間移不開任何目光,如同最嘴笨的下人,只能笨拙地推拒與感謝,“今日少主君能帶奴婢出來,已經是青竹修來的福氣,奴婢感激不盡,不必讓少主君破費。”
“什麽破費?”盧觀昭失笑,“英國公府還不至于這點東西都買不起,再說了你少主君又不是什麽小氣的人,出門難得,可別浪費這次機會。”
盧觀昭知道青竹一向都是想着別人,很少對她提什麽要求,更是幾乎都是事事以她為先,不強硬一點他根本就不會多想想自己。
盧觀昭道:“這是命令,去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你姐姐是不是也要娶夫郎了,買點禮物給你姐夫,墨棋還在家裏呢,你也給他買點。”
青竹聽了少主君的話,也明白了少主君這是在關心他,寒冬裏他竟覺得全身都熱了起來,心仿佛能化成水。
青竹唇邊的笑意無法忍住,他低垂着眼眸望着裝作十分嚴肅的少主君,輕笑着應着:“是,奴婢聽從少主君的。”
他擡起手,幫少主君整了整披風領子。
“雖說街道人多而有些熱,少主君可不能貪涼,冬日酷寒,還是要注意的好。”
盧觀昭沒想到青竹注意到她因為有些熱而随手扯開的些許披風,見他神情不贊同,有些讨好地笑了笑。
“好哥哥,別唠叨了。”
孟灼回頭時,看到的就是這樣和諧的氛圍。
他看到了廣安樓上高挂的繁複嵌花宮燈,正興奮地要和表姐分享,回過頭卻看見表姐身旁的青竹正一臉溫柔地為她整理衣裳。
這樣的場景,他曾經只見過阿爹對母親如此。
孟灼渾身的血有一瞬間都仿佛凝固,只覺得內心奔湧的嫉妒再難以掩飾。
高挑而俊朗的男子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侍從,國公府的下人穿衣起來比尋常平民百姓家的郎君看起來都要精致華貴。
孟灼眸光黯然了一瞬,下一刻他的無限鬥志就這樣被激起,他揚起自己最擅長的笑容,走了過去。
“表姐和青竹哥哥是在說什麽?”
“不敢擔表少爺的一句哥哥。”青竹大驚而惶恐,他連忙道,“奴婢不過是下人罷了,還請少爺喚奴婢青竹即可。”
孟灼笑眯眯:“孟灼知道青竹哥哥自小陪伴表姐一同長大,情誼不同于旁人,表姐對青竹哥哥十分親近和尊敬,孟灼自然也不能和表姐意願相悖。”
孟灼看向盧觀昭,可愛地眨了眨眼睛:“表姐,你說是不是?”
盧觀昭頭皮有些發麻。
如果她同意了孟灼的說法,這件事如果傳到盧父那裏,定會認為青竹恃寵生嬌,刁蠻無禮冒犯府中表少爺,保不齊會處罰青竹來給枕湖軒立規矩。
如果她不同意孟灼的說法,那就是當着所有人的面直接給青竹下面子,告知所有人青竹是下人,枕湖軒的人可以随意被欺負。
盧觀昭為孟灼的話術而感到贊嘆,這真的是十三歲的小孩嗎?!
人比人差距不要這麽大。
心中思緒紛紛在吐槽,然而盧觀昭神情并沒有變化,在孟灼說完之後,她輕笑道:“曾從父親那聽聞灼表弟善解人意,周到有禮,如今切身體會果真不愧是孟家的郎君。”
她拍了拍少年的肩,示意他繼續一同往下走,不必在此堵路。
盧觀昭偏過頭,朝看着她的少年道:“青竹與我有一同長大的情分,而灼表弟乃我至親,自然是深厚情誼。”她頓了頓,話鋒一轉道,“只是青竹到底是我院裏的人,表弟身份不同且貴重,若是喊了青竹為哥哥,孟家郎君們知曉怕是怪罪表弟。”
孟灼聽到盧觀昭說到他們二人是“至親”之後內心的嫉妒火焰便消去了一大半,又聽她說他身份貴重,內心又高興起來。
他也能聽出來表姐有在為青竹說話,但那又如何,表姐說的沒錯,他們才是血緣至親,在身份上旁人都不能比,更何況是個下人?
見孟灼被哄好,盧觀昭松了口氣,她看了眼青竹,青竹則是朝她溫柔一笑,像往常一樣。
盧觀昭莫名産生了自己是個端碗水大師的錯覺,感覺很怪。
明明很快将事情處理完了,但是盧觀昭卻覺得剛剛那場對話比跟裕王交鋒還要疲憊。
她長舒一口氣,只佩服起紀溫儀竟然還能夠流連多個男人,哄好這個哄那個,換成她來感覺腦細胞都要累完了。
內心發散,她的目光也随意四處看去,偶然間盧觀昭眸光一頓,随後又因為人群的交錯丢失了目标。
“表姐,在看什麽好看的嗎?”
因為孟灼的話,盧觀昭回過神來,她重新打起精神笑道:“無礙,大約是看錯了。”
和孟灼說這話,盧觀昭心下仍然有些在意。
剛剛在人群裏,她似乎看到了秦聊蒼的侍衛。
但是一閃而過,也許是她看錯了。
就算她沒有看錯,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秦聊蒼出現在這裏好像也不奇怪。
抱着這樣的想法,盧觀昭很快将這樣的情報壓在心底,并沒有再往深地想去。
自從那日裕王大婚之後,盧觀昭就沒有在碰到過秦聊蒼。
她不得不承認,那天晚上秦聊蒼那一手,确實讓她的注意力偶爾會忍不住落在他身上。
看到耳珰的時候,以及和六皇女見面談論的時候,腦海偶爾都會閃過他的身影。
倒不是說情根深種之類的情緒,只是覺得這個人捉摸不透,讓人感到好奇。
好奇是一切故事的開端。
盧觀昭莫名想到這句話。
她覺得自己對秦聊蒼的關注應當就是好奇,好奇這個女尊王朝裏的唯一男将軍,未來會走到哪個地步。
她私下底也思考過秦聊蒼為什麽會知道裕王府後廳發生的事,結合着他曾和齊王單獨見面以及富樂樓裏的烏龍,她猜測秦聊蒼在查什麽很危險但是又足夠震動朝野的大事。
盧觀昭意識到的一瞬間,就決定一定要弄清楚是什麽事情。
她已經不是那個能夠富貴閑散到死的國公世女了,和裕王的對立以及與齊王的龃龉,讓她必須擁有更多的信息來保全自身,幫助六皇女。
信息與情報,對于現在的盧觀昭來說是最重要的,她不能讓事情砸在她眼前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私下底安排了卓奇去查當年北境具體究竟發生了什麽,不過短時間內也得不到什麽有用的信息。
大過年的,還是不要糾結太多這些有的沒的。
盧觀昭收回自己的思緒,正要專注地注意她帶的這個小型長安旅行團的安全,天空中便綻放了燦爛而盛大的煙花。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煙火所吸引,盧觀昭也擡頭望去,原本有些凝重的心情漸漸舒暢。
煙火的光暈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眼裏,她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她已經是生活在這個時代裏的人了。
煙火突如其來的綻放使得人潮一下子騷動起來,盧觀昭回過神來只來得及讓侍從們都去保護男眷,自己就被人潮給擠開了。
幾乎人群都朝着放煙火的大相國寺湧去,盧觀昭被擠到一邊,偶爾還被一些郎君順手塞了幾個手絹和香囊。
盧觀昭:……
她甚至都來不及拒絕就被劈頭蓋臉塞了東西。
盧觀昭都懷疑剛才是因為有侍衛在自己才能清閑一點。
她好笑又感覺很無奈,最終決定把這些東西一會兒全給青竹,讓他解決了。
又不好随意丢棄,盧觀昭将東西先收好,想了想決定繞小路去大相國寺去找孟灼他們。
她長于長安,信陵坊也算是熟悉,繞的小路也基本上都是無人的小巷。
和喧鬧的主幹道相比,鋪着青石板的小巷顯得安靜又昏暗。
盧觀昭還發散思維地想會不會遇到什麽像電視劇一樣的蒙面黑人來威脅打劫,卻沒想到很快自己就遇到了比蒙面黑人還危險的事情。
她才剛剛踏入最後一個小巷,拐過去就到大相國寺了,就看到了似乎不該看的一幕。
只見有兩個身影正在小巷深處纏鬥着,黑漆漆的只能看見人影在晃動,而在她們動作間隙,盧觀昭能看到利器反射的光芒在黑暗中偶爾一閃而過。
突然出現的她似乎一下子就被人注意到,打鬥的二人停頓了一瞬,還沒等盧觀昭選擇轉身就跑還是倒退幾步轉身就跑,其中一個人便猛然提劍而上,眨眼間就要殺到她面前。
電光火石之間,盧觀昭甚至都還沒來得及閃身,猛然朝她沖來的黑衣人身子一僵,下一秒就倒在地上。
盧觀昭心髒砰砰,她腦子一頭霧水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是不是走錯片場了,然後看到黑衣人背上插着一把短箭,鮮血很快流淌在青石板上,顏色更深了。
她收回看屍體的目光,擡起頭,便對上了不遠處那個果斷殺伐的人的眼睛。
來人同樣穿着一身黑衣,在這漆黑的小巷裏看起來就不像好人。
但是看到來人的那一瞬間,盧觀昭身子驀然一僵。
她不是被對方沒有收起的殺氣而震到,而是因為她僅僅只是看到他的一瞬間,就認出了對方是誰。
秦聊蒼。
那個曾經悄聲提醒過她的男人。
而這個男人在熱鬧的燈會巷子裏,在她的面前,殺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