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這是盧觀昭頭一次遇見這樣大膽的人。
因為地位緣故, 她的位置和膠東王母子并不遠,中間隔着歌伎舞伎,因此她能夠十分清楚地看見這位少年縣主的表情。
高傲的, 又興味盎然, 帶着勢在必得。
仿佛他并不認為聖人會拒絕他。
最開始盧觀昭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 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過來, 盧觀昭就知道事情大條了。
這是什麽場合,一個新來的縣主竟然敢如此直白地向聖人請求賜婚。
要知道江都帝卿也只是偷偷進行這項申請活動。
一時間衆人目光情緒紛雜, 但無一例外的都是震驚。
少年縣主正處于一個青春期的年紀, 他很明顯看起來活潑好動, 小鹿一樣的眼眸帶着滿滿的亮光,眉清目秀,能看得出他極其受膠東王的寵愛。
盧觀昭見對方還朝她笑了笑,她很快收回自己的視線, 背後冷汗滑落,擡起頭來看向主座,便對上了聖人的似笑非笑的目光。
心髒砰砰跳動, 盧觀昭覺得自己來到了此生的最大難關。
和先前的各種事相比,那些都是小兒科的場面了。
最先開口的是她的母親。
英國公篤定從容如泰山一般, 在有人說話前開口:“縣主活潑開朗,朝氣蓬勃, 不愧是膠東來的貴男。”她笑道, “只是知曉縣主剛剛成年,如今又是頭次喝我們長安城的梨花釀, 想來是有些招架不住,童言無忌, 有些話還是慎重為好。”
英國公四兩撥千斤,将縣主突如其來的發言當成醉酒後的胡言亂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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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盧觀昭的母親,母父之命媒妁之言,由她來開口挑不出錯。
盧觀昭很明顯地就看見縣主原本笑嘻嘻的臉一下子就不高興了,他目光一下子沉下來看着英國公,很明顯地不滿盧母這樣說話,就要張口反駁的時候,又有人開口。
“母皇,兒臣瞧見榮成縣主剛剛将一壺梨花釀都喝了,現在想來恐怕是真的醉了。”坐在一旁的江都帝卿輕笑着,也跟着英國公将榮成縣主喝醉了的事做實。
他擡起手拉住縣主的手,就像是個好哥哥一樣,看似輕輕實則暗含着力氣将榮成縣主拉着坐下,笑道:“縣主,你且坐下,可別醉着摔了跟頭。”
紀溫儀也适時插嘴道:“既然是醉了,那就趕緊坐下,吃點解酒的東西,嘗嘗長安的美食。”
盧觀昭覺得紀溫儀比起前兩位,這個救場也是有夠生硬的。
在她還沒有反駁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幫她擋了回去,她心有感激。
望向男席時,卻無意中對上了某個熟悉的眼睛。
盧觀昭一愣。
秦聊蒼神情冷淡,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見到她的目光,男人沒什麽表情,只是黑色的瞳仁裏似有暗光,帶着幾分艱澀,但眨眼間便消散,又像是她的錯覺,随後對方便已經低下頭喝了口酒。
現實中并沒有時間讓她觀察,在紀溫儀說完的瞬間,一旁一直沒說話,似乎是在觀察場上形勢的新任膠東王開口了。
“又漓,還不快點坐下。”她呵斥的聲音并不冷硬,反而是帶着寵愛的溫和。
随後膠東王站起身,向盧母敬酒。
膠東王滿臉慚愧道:“小兒無狀,冒犯了,還請英國公不要怪罪。”
一個極具有權勢的藩王這樣表現,盧母不可能不給她面子,她也笑道:“都是孩子,我們不也都是這樣過來的嗎?怎麽會怪罪。”
這件事似乎就這樣過去了,然而誰都沒有想到,膠東王喝完了酒,坐下來像是開玩笑一般地開口道:“小王遠在膠東都曾聽聞英國公世女的美名,如今一見果真名不虛傳,若是能有幸成為世女的夫家,也是極好的福氣。”
盧觀昭聽了,腦子警鈴瞬間大作,背後的冷汗還沒幹又刷地出來。
這才是個大雷。
這樣捧着她,完全就是将英國公府放在火架上烤。
果不其然她注意到自己的老娘臉色微變,這一次情況生變。
原本一直一言不發,仿佛只是在看自己大臣寒暄的聖人,不再給機會讓盧母開口,而是直接問向盧觀昭。
“不愧是咱們‘長安名姝’,昭姐兒果真是受歡迎。”聖人笑眯眯的,就像是最尋常家中和藹可親的長輩,“怎麽樣?昭姐兒,朕為你做主,若是同意,朕即刻就賜婚。”
雖然聖人是如此親近地和她說話,但是盧觀昭卻覺得有些發寒。
她也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傻子,自然也知道現在的情況很危險。
四周的噪音似乎都已經完全消失,衆人落在身上如有實質的目光也全然不見,她的注意力已經全都放在了如何回答聖人的問題上。
盧觀昭很清楚,一旦不給聖人、膠東王一個滿意的回答,讓這個場子冷下來搞得所有人都尴尬,現在不說,以後英國公府恐怕會在聖人心裏落下疙瘩。
就算這些年來受聖人信任也是如此。
但也好在她們英國公府本身就深受聖人信任,就算盧觀昭這一次沒讓大家都滿意,聖人也絕對不會因為這一件事就怪罪英國公府。
她頭腦風暴的時間不過幾個呼吸,就算內心十分焦慮着急面上卻不顯分毫,在外人開來,英國公世女仍舊是保持着溫和的笑容,她站起身來,先是朝着聖人狀似無奈道:
“陛下,您對臣這麽好,讓六殿下有了危機感怎麽辦?”
聖人頓時笑出聲,笑意都加深了不少。
六皇女适時接話:“是啊母皇,平日裏就見您如此喜愛英國公世女,倒讓兒臣吃醋了。”
殿中原本緊繃的氛圍頓時松了不少,餘光中,盧觀昭都注意到盧母面色都緩和了一些。
盧觀昭繼續道:“膠東王厚愛,從嘉萬萬接受不起,榮成縣主聰明伶俐,生動活潑,京中優秀女郎無數,若是如此草率定下婚約,豈不是會辜負了膠東王的一片慈愛之心?”
她轉過身,朝膠東王行了個禮,随後笑道:“從嘉知曉膠東王的慈母之心,也定會為榮成縣主細細打算,正如聖人待膠東王之心,從嘉待榮成縣主也是如此,作為長輩,若縣主尋得佳偶,也會為縣主感到開心。”
秦聊蒼聽到這句話,差點沒把嘴裏的酒噴出來。
他壓下喉間的癢意,擡眸看向正長身而立站在不遠處的英國公世女,眼中都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幾分笑意。
他怎麽都沒有想到,世女竟然拿輩分來當擋箭牌,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
而且她一點也沒有說錯,已逝膠東王和當今聖上是親姐妹,聖人和新膠東王是姨甥關系,她與新膠東王平輩,自然是和榮成縣主差了一輩。
殿中也因英國公世女的直言而多了不少竊竊私語,其中秦聊蒼便注意到江都帝卿幾經變化的臉色。
最開始榮成縣主直言開口請求賜婚時,江都帝卿的臉色便勃然一變,就算勉力表情管理,然而眉宇間的怒色卻無法忽視。
而當膠東王開口後,江都帝卿胸膛更為起伏,秦聊蒼覺得若是眼神能殺人,恐怕膠東王與縣主都死一萬遍了。
而當世女巧妙應對之後,江都帝卿瞬間變臉,眉眼間的笑意與得意是擋也擋不住。
秦聊蒼也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個似乎永遠不會驚慌變色的世女,不由得想到了她曾幾度在他面前露出真性情的模樣。
聖人的笑聲響起,驚醒了他的思緒,秦聊蒼意識到自己又開始想着英國公世女了。
明明和她的回憶就這麽一點,他卻總忍不住回想。
那日因為遭遇刺殺,他血液中的殺意沸騰,那般模樣,恐怕會遭到英國公世女的厭棄罷?
亦或者并不在意?
秦聊蒼不怕被厭棄,自己都沒察覺,他怕的是世女的不在意。不在意那就說明對于世女來說,他根本什麽也不是。
那日分別之後,他卻一點都不後悔自己有些冒犯的舉動,不知為何,只要想到他能夠在世女心中留下幾分痕跡,他便覺得愉悅和幾分滿足。
無論世女覺不覺得他是個怪人,他都已經覺得自己不是尋常男人了。
哪有男子會如此強硬,會如此活在世間的?
秦聊蒼眼中有幾分諷刺,不是諷刺盧觀昭,而是自嘲。
世女一番言論無懈可擊,片刻的安靜後,聖人開口笑了世女幾句,很是親昵,殿內氛圍頓時活絡起來,随後聖人又安撫了膠東王與榮成縣主,這場宴會的插曲似乎就這樣過去,恢複了其樂融融。
秦聊蒼準備将自己的目光從世女身上收回,卻又冷不丁地再和世女對上,他一愣,随即只覺得有幾分狼狽想要撇開視線。
然而世女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對方似乎也是微微一愣,沒想到突然對視,随後便如同和尋常同僚對上目光一般,客氣又疏離地笑了笑,擡起酒作敬酒模樣,随後将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不見那日的冷淡,但和對待他人并無分別。
那一瞬間,秦聊蒼竟感到內心如冰冷寒水浸泡,而有些發涼。
他意識到世女似乎正如他所想的那樣,對他并不在意,沒有其他情緒。
秦聊蒼看出了世女潇灑飲酒動作中的幾分發洩意味,然而和他無關。
他頓了頓,最終也緩緩拿起酒杯,世女已經收回了目光,在和身旁的東平侯交談,他沒再擡頭,随後也一飲而盡。
“你倒是和世女關系好。”耳旁忽然傳來不冷不熱的聲音,秦聊蒼轉頭,便看到一旁的江都帝卿正冷冷地看着他。
因為地位相近以及帝王的重視,秦聊蒼實際上是坐在江都帝卿一旁的,和榮成縣主也很近,隔着一個帝卿。
或許也正因如此,江都帝卿很快就發現了自己分外看不上的恒陽郡主竟然在和英國公世女眉來眼去。
江都帝卿這一晚上真的要氣炸了。
本來區區一個小縣主就敢觊觎英國公世女就已經讓他很不爽,但沒想到秦聊蒼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然也還敢靠近世女。
當初他看到那個場景之後,就已經很不爽秦聊蒼了,明裏暗裏使了不少絆子,沒有想到秦聊蒼竟然還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犯賤,真當他李上泇是死人啊。
江都帝卿控制着自己最溫和的語氣,悄聲說着最惡毒的話:“秦聊蒼,你是個什麽東西?竟然還敢觊觎世女,你不看看你長什麽樣子,也配和世女站在一起嗎?”
他上下打量着這個粗鄙的男人,惡意道:“全身上下就只有不成對的翡翠耳珰,真是一副邊境來的窮酸模樣,也不知道你哪來的勇氣湊到世女妹妹面前。”
他注意到了什麽,眼睛微眯,語氣中更為厭惡:“竟然還戴着和世女妹妹樣式相近的款式,低賤粗鄙之人倒是膽大妄為。”
不過可惜,這類言語對秦聊蒼來說是最沒什麽攻擊性的,他在邊疆打仗,聽的可都是各種粗俗的方言與咒罵,不會說髒話的江都帝卿對于秦聊蒼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說到他的耳珰,秦聊蒼勾起唇角。
于是江都帝卿便看到青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竟微笑了一下,随後緩緩開口:“無論我和世女之間有什麽事,都不勞帝卿挂心,若是有空,帝卿還是多關心自己,別又為世女惹來風言風語。”
那一瞬間,江都帝卿氣得臉都憋紅了。
他完全沒想到,秦聊蒼平日裏不怎麽說話,但一開口,完全就是精準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