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今日的天氣似乎也是在配合着癸神的盛典, 萬裏無雲,天朗氣清,傍晚更是雲興霞蔚, 晚霞火燒雲。
随着夜幕降臨, 觀看的民衆都換了一些, 天色越晚,人也越來越多, 權貴也都開始落座。
伴随着“咚咚”震響的特殊鼓點,夾雜着擊磬聲, 原本喧鬧無比的大相國寺竟然漸漸安靜了下來。
所有能夠順利入場的人紛紛都望向高臺, 長長的漢白玉臺階仿若是神明登天的長階, 随風飄揚的各色色彩的織帶給整個場景帶來了無法亵渎的莊重。
祭祀人數衆多,又一聲聲鼓點響起,主祀與副祀現身于高臺之下。
“叮鈴叮鈴”的玉石碰撞的響聲,在悠遠又神秘的樂曲裏顯得那樣詭秘莫測, 但卻又忍不住引人遐想。
主祀的六皇女身着潔白的祭服,微微側過身,于身後同樣站立的英國公世女便擡起手中的祭盤, 手臂上的金絲嵌玉的臂钏發出了聲響。
六皇女拿起長氂,向天一揚, 密集的鼓聲響起,随後是四周的火爐竄出仿若能夠燃燒天空的火焰, 長長的階梯如同火梯連接天空, 照亮了夜色。
一陣陣熱浪滾來,盧觀昭覺得原本的春寒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們開始往上走。
盧觀昭能夠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密集又炙熱的目光。
盡管只是個副祀, 但是受到的關注卻不比主祀來得少。
盧觀昭都不知道大家夥是怎麽控制住不說話的,明明剛才還吵鬧得跟菜市場一樣, 怎麽祭祀一開始就能立刻安靜下來,讓她的壓力不由得更大了一些。
絕對不能出錯啊,那可不是社死這麽簡單了。
和臺上全神貫注的盧觀昭一樣,秦聊蒼也很全神貫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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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是在盧觀昭一出場就無法移開目光。
身着赤紅祀服的女人裸露出的手臂上是蜿蜒的塗抹圖騰,微微側向人群的側臉上也是繁複又顯得她格外神異的痕跡。
遠遠望去,玉環作響,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神祗冷漠之感,卻又帶着一絲巫靈般神秘的氣質。
到底是英國公世女仙姿玉貌,就算是讓人望而生畏的常羲圖騰在臉上、身上都遮擋不住她的神清骨秀,如同深紅色寶石上鑲嵌的羊脂美玉,是俗世煙火留不住的仙人之姿。
她和同樣容貌不俗的六皇女站在一起,簡直将全場的郎君心神都奪走了。
秦聊蒼愈發無法控制自己的心跳,他想要按捺住這樣的激動之情,閉了閉眼睛,随後将目光落在四周。
發現無論男女,幾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那走在漢白玉臺階上的二人身上,女郎是帶着信仰的熾熱,而郎君則是對主角的激動。
畢竟這場祭祀之典,是為了祭月神,感恩祂賜予女人每月的完整。
秦聊蒼其實最開始并沒有想來大相國寺觀看的,那日和盧觀昭分別之後,為了不讓自己分神,他幾乎全身心都放在自己的事情上。
他時時刻刻都沒有忘記自己背負的重擔,然而每當遇見英國公世女便會失态,忍不住被她牽動心神。
齊王如今被圈禁宮中有着他的手筆,不但能幫世女出氣,還能給他更多的機會探查。
當一個人面對危機的時候,是極容易露出破綻。
秦聊蒼一直派人緊盯着齊王府,果不其然,齊王府與淑貴卿是不會放任齊王繼續這樣下去。
齊王府有痕跡流向江南一帶。
齊王夫家,淑貴卿母親,乃晉朝鎮國大将軍,如今為養天年,在聖人的特許下,常居江陰贛州*。
想來齊王遭難,齊王夫與淑貴卿都決定聯絡鎮國大将軍來想辦法度過此次危機。
秦聊蒼想到了在北境時查到的一些線索,內心開始考慮是否找個機會親自前往江南,在府中沉思時,聽到了外街的喧鬧聲。
他微微皺起眉,伴随着偶爾噼裏啪啦的鞭炮聲中想起來,癸神節到了。
屬于女人的節日,自然整個王朝都在熱烈地慶祝。
從小看着他長大,照顧他生活起居的何叟叟有些心疼他總是悶在府中,也心疼他總是心裏壓着許多事。
若是少主君還在,哪又會需要小郎君獨自籌謀,活得不像是個大家男子,這樣辛苦。
每每看到小郎君如今的模樣,何叟叟都心痛不已,其他男子在小郎君這個年紀都已經嫁人,貴家郎君哪裏需要操持這些外面的雜事,可小郎君卻又需要一個人這樣撐下來。
可小郎君長大了,有自己的主見,何叟叟勸不下來,也沒有立場去勸小郎君放下仇恨,畢竟他也是如此恨着那些害了長風侯府的人。
何叟叟只是勸道:“小郎君,年節下您已經勞累如此多天了,就連過年時也仍然繁忙,今日恰好癸神節,您還是休息休息罷。”他想到自己聽的一些傳聞,便又道,“今年的癸神節主祀與副祀是六皇女殿下與英國公世女,外面好生熱鬧,癸神節夜裏不忌諱男人也上街,不若小郎君去看看?”
何叟叟雖然思想保守,但是他已經全然接受了小郎君和尋常男人不同,他見小郎君總是十分孤寂地待在空蕩蕩的府裏,便想讓他出去感受一下節日下的熱鬧。
大晉民風頗為開放,雖然女男并不平等,但是各地風俗不同,在長安忌諱少了許多,郎君們上街玩樂都是常有的事。
長安城又是晉朝最大最繁華的城市,所有人都喜歡這樣的繁華,因此年節下更是熱鬧非凡。
秦聊蒼沉默片刻,最終還是出門了。
他告訴自己是因為何叟叟的勸說,然而當他看到祭典上的英國公世女後,就知道他是真的想來看看她。
今日的英國公世女和他之前所見的完全都不一樣,安如泰山的世女、溫和又鋒利的世女、冷臉愠怒的世女,在他的腦海裏都漸漸散去,只剩先高臺上那一個如神祗般讓人難以接近亵渎的世女。
“馮翼沉沉,混沌乾坤,娲皇連天,羲和常羲;癸神悠悠,敬承聖靈,仰濟慈懷,謝保赤生;黎明蔥蔥,聖炎如丹,上神高天,昭昭兮未央*。”
伴随着六皇女高聲念出祝文,被獻祭的玉、帛、牛羊等相繼被投入燃燒的烈烈火焰之中,莊重的磬鐘聲再次響起,随後是悠遠的編鐘敲響。
盡管天色漸晚,但是高臺上的火焰卻明亮無比,照亮着每一個角落。
也灼燒着秦聊蒼的內心。
鼓點聲由散又漸漸再轉密,秦聊蒼看到六皇女站在高臺中央,英國公世女拿着祭盤,跪在了對方面前。
六皇女舉起長氂,朝着世女揮舞了一下,世女行禮,随後便起身轉向衆人。
距離有些遠,但秦聊蒼仍然能聽見身旁有人倒吸一口氣的動靜。
他漆黑的瞳仁死死地盯着那個站在高臺上的女郎,她是那樣的從容不迫,風姿依舊,他內心的心跳又開始不受控制的加快。
一旁的侍從恭敬地遞上了一柄寶劍,秦聊蒼知道那是聖人親自賜下的國庫聖寶之一——
懸翦劍。
四周漸漸有些騷動,更是有人按捺不住激動低聲議論。
“今年的祝舞竟然是由英國公世女來祝禱!”
“當年天穹節祀舞我不曾見,如今竟然還能再見到一次!”
“前面的別動了!再動看不到了!”
人群中的激動之情似乎也感染了坐在一旁看臺上的權貴,而江都帝卿也早就不在理會總是拉着他說話的榮成縣主,全神貫注又十分炙熱地盯着高臺上的女郎。
榮成縣主其實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盛大的祭祀,膠東的癸神節習俗和長安有些不太一樣,但同樣是盛大而熱鬧。
而如今看到長安城的癸神節,榮成縣主才知道什麽是萬人空巷。
他原本對英國公世女實際上并沒有多麽狂熱,只是母親的囑咐才在宴席上那樣奪人眼球,被英國公世女巧妙地婉拒之後不由得對對方提起了興趣。
而如今又在癸神節這麽一見,看着英國公世女的目光也不由得變得更為灼灼起來。
怪不得江都帝卿對他頗有敵意,原來也是早已傾心這位世女殿下。
榮成縣主舔了舔唇,牢牢地盯着那個身着赤紅的女郎,眼睛微眯,如此好看的女郎,他想帶回膠東了。
世女起劍,榮成縣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何謂矯若游龍,鳳翥龍翔?
世女長劍波光粼粼反射火光,于四周烈烈火海間随曲而動,玉環配合叮鈴作響不顯雜亂,反而如巫神般玄妙莫測,仙人來哉。
她的劍舞不顯柔弱,反而英姿勃勃,似乎還帶着陣陣肅殺之氣,望而生畏。
榮成縣主不由得看癡了,他喃喃道:“我定要帶她回膠東。”
“你敢!”江都帝卿心神都在那個劍舞的英國公世女身上,然而因為剛才不得已的社交,他和榮成縣主坐得很近,就算有着樂曲,都能聽見榮成縣主并不隐晦的肺腑之言。
江都帝卿原本的好心情消失殆盡,他無比陰狠地目光直直射向榮成縣主,在對方毫不掩飾又無所畏懼的目光中,江都帝卿深吸了一口氣,竟難得壓抑住了自己的憤怒。
他不怒反笑:“榮成縣主不過初來長安,行事作風就如此大膽,日後可是要小心些,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可就不好了。”
榮成縣主自覺得江都帝卿手段了了,連一個恒陽郡主都說不過,他這幾日看在眼裏,見江都帝卿對恒陽郡主的使絆子都是些粗糙的手段,便覺得江都帝卿沒什麽厲害的。
他常居膠東,母親愛侍衆多,生了不少兄弟姐妹,若是不拿出些手段來,怎麽能成為母親最喜愛的兒子,還帶到長安來封了縣主?
榮成縣主并不知道,膠東王帶他來,便就不打算帶他回去了。
榮成縣主笑道:“帝卿哥哥說的是,只是又漓素來長在膠東,對長安的規矩了解不多,還請哥哥多多提點。”他意有所指,“又漓如今頭次見世女姐姐的風姿,有些失了神,卻不曾想哥哥竟然如此激動,倒是又漓的不是了。”
江都帝卿冷冷地盯着他,最終竟朝他笑了笑,便收回目光,看向已經結束劍舞,便要退場的英國公世女。
世女裙帶生輝,如劍昳麗,沒有人能遮擋住她的光芒。
江都帝卿心裏想,恐怕是他在宮裏為了在世女面前營造好名聲,太久沒有發火了,這些人一個個都不知道他的厲害。
他對恒陽只是使些絆子不讓對方太好過,一是因為他并不認為恒陽郡主于他在世女面前有什麽競争力,二則是他看得出母皇極其信重寵愛秦聊蒼,因此江都帝卿也有分寸。
只是這樣的分寸有一點,但不多而已。
但對着這個從膠東來的李又漓,他怎麽可能任由他将他的臉面踩在腳下!
而在另外一邊的人群中,還有一個高大的青年長立于原地,神情漠然,眼眸卻是流光閃爍。
片刻後,他唇角微勾,只是眼中并無笑意。
秦聊蒼這一次在世女劍舞的震撼中明白了一個現實。
他和世女,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一個是萬民矚目的天潢貴胄,一個是身背仇恨的粗野男人,她不過是随意一個舉動,便能勾得無數郎君心神,他和她的那點小事,在這些震撼中來看可笑至極。
有前幾日的孟灼,也還會有更多其他的郎君,無論他怎麽想,做了什麽,已經站在那樣位置的英國公世女,都不會看向他這個不入世流的男子。
祭祀結束了,人群漸漸散去,秦聊蒼也跟着人流,緩緩離去。
他緩慢地走着,漫無目的。
長安城建築高大精美,街道寬闊齊整,和北境截然不同。
秦聊蒼從來就沒有如此想念北境的草原風光。
他和這長安城有些格格不入。
天色晚去,但因為今日癸神節,幾乎家家戶戶都挂起了燈籠,街道帶着朦胧的光暈,卻仍然很模糊。
不知不覺中,他才發現自己亂走了很長一段時間,街道的人都已經散去,和剛剛的熱鬧相比,顯得格外安靜。
秦聊蒼站在街邊,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眼,便不再是剛剛那個有些軟弱的男人。
母親與長姐不在了,他只能靠自己。
既然和英國公世女永不相交,他也應當學會控制自己的心神,專心地做自己該做的事。
然而當他已經完全放下英國公世女相關的事時,一旁的馬車滾動聲響起,沒等他側身避讓,便看見馬車停在了身側。
看到了馬車馬匹樣式以及車帷規格,秦聊蒼微微睜大了眼睛。
馬車的車簾撩開,露出了還未曾卸去紅痕的英美面容。
很熟悉,是他在臺下專心致志看的女郎。
她眼中帶着疑惑,眉頭微微皺起:“秦聊蒼,你在我家後街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