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秦聊蒼聽了盧觀昭的話, 渾身一震,一時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麽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在任何女人的嘴裏聽過這句話, 也沒有這樣被真的當成需要保護的男子對待過。

讓他原本冷硬的心難以自控地變得柔軟, 讓他感到慌張, 就像是懸崖邊上即将掉落的旅人,手中空空, 不知道能抓住哪裏穩住身形。

今夜發生的一切都過于虛幻,讓他有些無所适從。

好在剛才的晃神很快就清醒, 他看着英國公世女那雙玉石般的褐色眼眸裏的光暈和小小的自己, 努力地讓自己恢複原本的模樣, 他勉力鎮靜道:“多謝世女好意,聊蒼……”

然而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世女打斷,她朝前走了幾步, 回頭看向還不動的他:“走罷,再晚一點到了宵禁,金吾衛便要尋街了。”

秦聊蒼意識到了世女的不容拒絕, 他頓了頓,最終還是沉默地跟上了世女。

面上并未有異常的表現——今夜他已經足夠異常, 他不想再在世女面前丢臉了,但他的內心又可悲地升起一絲竊喜。

他看着世女的背影, 因為祭祀的緣故, 她的長發束起,頸間是厚密的狐毛, 大氅遮住了她的身形,只餘留獸骨制成的玉珏在耳上分外顯眼。

世女竟然還願意在這樣的情況送他回府。

但秦聊蒼想到世女素來的為人, 恐怕就算不是他,是別人,世女也會這麽做。

“怎麽不說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世女在黑夜中顯得有些柔和的聲音傳過來,她稍稍側身望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要緩和有些沉默尴尬的氛圍,世女帶着微笑道,“今日癸神節祭,你可來看了?”

秦聊蒼垂下的手動了動,盧觀昭就看見男人在黑夜中仍然明亮的黑眸精準地望向她,随後他微微颔首。

“世女癸神祀舞,聊蒼永生難忘。”

他這樣直白又似乎帶着真心的熱忱誇獎,讓盧觀昭屬實沒有意料到,見他眼神沒了剛才的幾分迷惘頹靡,而是灼灼地直視着她,竟久違地感受到了幾分臉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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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誇獎。”盧觀昭下意識地避開他那樣有些灼熱的目光,故作幾分輕松道,“各類年節下,長安城有衆多祭祀和配舞,我又哪裏比得過司舞坊的大家們,郡主過譽了。”

此時癸神節的餘韻已然漸漸散去,因為這片區域極少平民,因此道路上也沒有人,顯得格外安靜。

她們的腳步聲在黑夜中很清晰,低聲的交談在不自覺中拉近了她們的距離。

盧觀昭覺得今天的秦聊蒼沒有前段時間那樣的攻擊性了,不知不覺并肩走,她發現秦聊蒼還真是高。

就這身型,比起她送他回家,恐怕他給她的安全感還要多一點。

“世女。”今夜裏十分難得主動開口的男人忽然喊了她一聲,未等盧觀昭有所反應,他便繼續道,“那夜之事,聊蒼多有冒犯,未給世女致歉,是聊蒼的不是。”

盧觀昭一頓,便意識到他說的是那日小巷她撞見他殺人的場景。

實話實說,秦聊蒼那一手确實讓她生氣,但後來仔細想想,盧觀昭發現自己竟然并不意外。

如果将秦聊蒼的示弱就當成他的本色,那就是大錯特錯了。

他畢竟是能在邊境帶兵打仗,并以少勝多大獲全勝的将軍,還是能夠在這個時代以男子之身獲封将軍的人才。

他要是逆來順受,今天就不可能回到長安,而是早早地埋沒在北境的茫茫草原之上了。

對方都貼臉道歉了,今日他們有沒有吵架,盧觀昭也不能不看氛圍地說什麽,更何況她本身就頗為欣賞他,而那一絲不爽也早就在秦聊蒼今夜的異常中消散了不少。

如今聽到了他的道歉,她的不爽最終還是消失了。

黑夜裏孤零零的秦聊蒼讓盧觀昭意識到了一件事——

這個男人的母親、姐姐都已經為國捐軀,整個家裏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或許這也是他對外總是帶着一股刺和冷漠的原因。

盧觀昭扪心自問,做不到對烈士遺孤苛責相待,也無法對這樣的秦聊蒼再說什麽重話。

無論如何,今夜的他們不再針鋒相對,而是平和如友人。

她笑了笑,聲音放緩了一些:“不必道歉,都過去了。”

又是片刻的沉默,盧觀昭感覺到身旁的男人停下了腳步,她也下意識地停了下來,才擡起頭,就撞進了一雙如深潭般微起波瀾的黑眸裏。

男人清俊的眉眼在明滅的燭光下似有一瞬間黑暗的激流猛烈而過,透亮的眼光裏是一種難言的克制。

盧觀昭有那麽一剎那覺得自己像被一頭兇猛的狼給盯上了,讓她感覺心髒如一道帶刺的電流穿過。

男人有些低沉的聲音在空蕩蕩又寂靜的小巷中顯得格外清晰。

“可我并不後悔。”

盧觀昭不由得微微睜大了眼睛,她心跳又不自覺的加快了一些,頭一次聽到這樣的驚人之言,也是頭一次遇到像秦聊蒼這樣的人,她怔楞在原地,聽着他繼續說道——

“世女,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很抱歉,但我并不後悔。”

盧觀昭被他灼灼的目光釘在原地,似乎都能感覺到一股洶湧的浪潮朝她高高撲打而來,她無法躲避,也被這似乎暗藏着激湧情緒而釘在原地。

她意識到了什麽,但是卻又不敢深思,她莫名覺得一旦真的想清楚了,恐怕未來會有更多的麻煩事。

男人明明并沒有向她靠近,明明也沒有展現出任何情緒的波動與起伏,但是他收斂而克制的情緒如同産生裂縫的堅冰,于縫隙中偶然間噴湧而出。

“為什麽?”盧觀昭下意識地問道,她有些一頭霧水,但又似乎知道答案。

“我想讓世女記住我。”黑發青年深深地看着她,他高大,他大膽,但在面對她時,似乎弱小又膽怯。

今夜……是她先回的頭。

青年如是想到,他就是這樣的人,在北境扛起長風侯府一切的那些年早就将他改變了,他執拗,他偏執,他不擇手段,他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既然她回了頭,他便會牢牢地抓住着一線生機。

盧觀昭意識到了什麽,她被他眼中那樣翻滾的情緒給震驚,幾乎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這不是之前那種直面他殺意的強作鎮定,而是被他眼中的偏執吓到了。

在他漆黑的瞳仁中,盧觀昭看到了自己,那樣張狂的情緒,仿佛四面八方纏繞而來的蛛網,于着牆角的黑暗将她完全籠罩。

然而很快,那種被籠罩的陰暗很快就消失,仿佛剛才她的感受是自己的錯覺,,盧觀昭在定睛看去,秦聊蒼只是默然地站在原地,對她的後退似乎有些受傷。

盧觀昭劇烈的心跳還未曾緩和,她張了張口:“你……”

然而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事實上盧觀昭雖然被吓到,但是确莫名并不害怕他。

只是從未直面這樣直白的發言與毫不掩飾的情緒,這個時代的男人在她面前總是含蓄的,矜持的,被動的,他們壓抑着自己的需求和情感,似乎展現出來就是羞恥的,只是不動聲色地希望她能夠聽懂他們的話。

從未有人像秦聊蒼這樣,絲毫不害羞又直白地讓她記住他。

盧觀昭新鮮的同時,還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但剛剛那一瞬間的感受,盧觀昭又覺得不能再像之前那樣對他太過于放松警惕。

“世女是在害怕我嗎?”男人似乎感到有些受傷,他垂下眼眸,苦笑了一下,“長風侯府便是不遠處了,世女不必再送,聊蒼先行一步。”

“不是。”盧觀昭看他那個樣子感覺自己好像十惡不赦,她頓了頓,随後再次開口,“将軍又非洪水猛獸,我怎會害怕将軍。”

秦聊蒼發現,每當世女想要和他商量或者隐晦致歉的時候都會喊他将軍。

他唇角微微翹起,內心的僥幸與那絲竊喜竟漸漸擴大緊緊抓着整個心髒,他跟着世女繼續往前走,那份孤寂之感消散了許多。

但他內心深處仍然有個聲音在提醒着他,告訴着他——

或許他和世女今日的距離,恐怕也是此生最近的一次了。

秦聊蒼總是以最壞的情況來想事情,此時此刻,他壓抑住內心難掩的歡喜與苦澀,只希望這條路走的再久一些。

不,不會的。他想,他會努力再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在上天的母親與長姐聽到了他的思緒,秦聊蒼耳清目明,他敏銳地聽到了另一邊小巷裏傳來了不同尋常的腳步聲。

見秦聊蒼又再一次停住腳步,盧觀昭都有些頭大,然而還未等她忍着情緒開口問他怎麽了,便看到他嚴肅下來的神情。

盧觀昭頓時心中一緊,她從他的神情中也意識到了不對勁。

秦聊蒼的神色和剛剛相比天差地別,嚴肅又帶着幾分肅殺之氣,盧觀昭仿佛看到了那個在戰場上警惕又強大青年将軍的幾分端倪。

而很快,盧觀昭也聽到了從微不可聞的動靜,到越來越雜亂的腳步聲。

二人對視了一眼,盧觀昭便迅速吹滅手提的燈籠,随後默契地跟着秦聊蒼一起,躲在巷子的陰影裏。

盧觀昭是個極具有責任心的人,在這個世界久了,身上背負的責任越來越多,當面對危機的時候,下意識地會去保護身邊的人。

而秦聊蒼本身并非尋常男人,在北境作戰多年,也早已養成了沖鋒陷陣自己第一個上的性格,他也會下意識地去保護北境的普通百姓,當面對危機時,也會下意識地保護身旁重要的人。

二人就這樣同時伸手,想要将對方拉入自己的身後,卻不曾想雙手碰到一起,皆是一震。

盧觀昭被寬大帶着厚繭的手握在掌心,不由得擡頭猛然擡頭看向男人,和對方也同樣驚訝的眼神撞到了一起。

盧觀昭眼眸微微睜大,落入對方同樣機敏警惕的眼眸之中。

然而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盧觀昭也知道現在不是說話的好時機,也就是怔楞的一瞬間,被面對危機更為熟練的秦聊蒼就這樣帶到身後,被他寬厚的背籠罩着。

盧觀昭沒那麽重地撞到了他的背肌,就被他這樣結實寬闊的背驚了一下。

好有安全感的背。

盧觀昭腦子思緒亂了一瞬,随後心神立刻歸位,也不在意此時二人的姿勢,全神貫注地聽着動靜。

又是一聲雜物被推倒的動靜,随後是氣喘籲籲的呼吸聲。

盧觀昭皺起眉,聽出來是有個人似乎在被什麽追趕着。

“在這裏!”嘶啞女聲,帶着十足的戾氣。

雖然壓低了聲音,但因為整條長街格外安靜,因此盧觀昭和秦聊蒼都聽到了。

“宵禁快到了,動手!”

“你們敢!”另一個帶着喘息的聲音卻仍然鎮定如鐘,被追殺的人似乎刻意讓自己聲音放大,“就算你們殺了我,證據與消息也早已傳回皇城。”

随後是金戈碰撞之聲,盧觀昭內心一驚,這個聲音有些熟悉!

恰好擋住她的男人也回過頭來,二人對視了一眼,盧觀昭看到了秦聊蒼眼中的凝重。

随後秦聊蒼探頭出去掃了一眼,偏過頭來湊近她,壓低聲音道:“身着黑衣蒙面,似是死士追殺。”

而盧觀昭正頭腦風暴,努力思考着為何感覺剛剛反駁的女聲會如此耳熟,腦海電光閃過,她抓緊了秦聊蒼的手腕,壓低聲音驚異道:“我想起來了!那是中書舍人——楊柳生的聲音!”

剛入上書房時,還未曾派往江南的中書舍人曾來過上書房宣讀過陛下的旨意,盧觀昭還和她說過話。

想到楊柳生年前為監察使前往江南查鹽鐵摻雜一案,盧觀昭很快意識到她絕對不能有閃失。

“我們得救她。”盧觀昭道。

聽到了盧觀昭的話,秦聊蒼也是一驚,很快他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雖然不知道為何楊柳生選擇在癸神節當日返回長安,但如今她此刻的兇險,恐怕也和江南的事脫不了幹系。

秦聊蒼想到了一些事,微微眯起眼睛,就算沒有盧觀昭的提醒與要求,他也會救下這位兇險萬分的新任監察使。

“殺手有兩個人。”秦聊蒼冷靜道,“若是世女信我,還請世女聽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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