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位于荷花池旁的偏殿裏, 氣壓極低,籠罩着壓抑沉悶的氛圍。

宮人大氣都不敢喘,跪的跪, 忙碌的忙碌, 井然有序的宮人們如流水一般出入偏殿的內室, 直到太醫走了出來。

“我兒可還好?”膠東王十分着急地上前,完全就是個擔心自己兒子的母親模樣。

“請聖人、膠東王殿下, 三位殿下放心,榮成縣主無礙, 只是嗆了些水以致昏迷, 等喝下藥湯, 便能很快醒來。”

聖人不怒自威的聲音帶着十分明顯的寬慰:“既然如此,你便好好醫治縣主。”她頓了頓,問道,“郡主如何?”

太醫跪答道:“郡主無礙, 只是同樣也嗆了不少水,窒息許久而有些體弱,好在人是清醒的, 只需要好好照看即可。”

聖人沉默了一下,便才點了點頭, 随後看向幾位年輕的女郎和自己的兒子。

太醫适時退下,以致整個大殿就只剩下皇帝、膠東王和她們幾個。

“既然如此, 你們好好給朕說說, 今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聖人的聲音并沒有多少起伏,平淡卻讓人背脊發涼。

膠東王站立于一側, 從最開始的關心完自己的兒子,她便一言不發, 而這樣的沉默無疑給了在場所有人都有着不少的壓力。

尚未返回膠東的膠東王還在京中,兒子便這樣在皇宮裏出了事,不但是在打她的臉,也是在打皇上的臉。

若是處理不好,恐怕膠東便會和聖人起了嫌隙。

聖人說完話,在場的幾位便都紛紛跪下,就連江都帝卿都不敢在這個時候挑戰聖人的耐心,跪在了六皇女身旁。

盧觀昭能感覺到聖人以及膠東王的視線掃過她們,随後便是六皇女開口說出事情的經過。

六皇女的轉述裏有她和盧觀昭她們從上書房一路奔來的着急,也還有救人的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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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觀昭注意到了一點,六皇女在言語中,并沒有明确說明到底是誰救了榮成縣主,恐怕她也從榮成縣主的男侍那番話,意識到了一些事。

六皇女冷靜的聲音在殿內結束,聖人不置可否,而是轉向自己的兒子。

“江都,你來說,榮成縣主到底是怎麽落的水?”聖人的聲音多了幾分陰沉的壓迫感,“你聲稱是恒陽郡主推的榮成,是你親眼看到的嗎?”

江都帝卿的聲音倒沒有像六皇女那樣平穩,而是帶着些許驚慌的強作鎮定。

“回母皇的話,江都并未曾親眼所見,只是在榮成弟弟落水時曾見他與恒陽争吵,随後便是一聲尖叫,喊着恒陽的名字就是撲通一聲,兒臣吓壞了。”似乎是想到了當時的場景,江都帝卿感到害怕。

“母皇,兒臣與恒陽無冤無仇,又怎會針對他。”江都帝卿說道,“兒臣不知為何恒陽也落了水,但是榮成弟弟的那聲尖叫和喊聲,他身邊的觀棋定然也聽見了,可喚他來與兒臣對峙。”

聽了江都帝卿的話,聖人的神情仍然沒有變化,她很快着人喚來了觀棋,而觀棋在聽到這樣的問題,便哭訴起來。

“恒陽郡主咄咄逼人,我們縣主好心贈與郡主膠東的首飾,卻被郡主出言諷刺,縣主氣不過說了兩句,卻不曾想郡主竟然動起手腳來。”

觀棋睜着紅眼睛看向膠東王,“主君大人,您可要給我們縣主做主啊,我們縣主素來柔弱,哪裏是恒陽郡主那樣人的對手,如今遭了這樣的罪,側君知曉了該會有多心疼啊。”

盧觀昭跪在下面聽着,忍不住悄悄擡頭看了眼情真意切的觀棋。

雖然大家都知道榮成縣主不是正君血脈,但他為什麽要在這個場合提到側君?

盧觀昭又偷偷看了眼膠東王,見膠東王沉默冷凝的臉色多了幾分不忍,忍不住內心跑偏了一下,猜測這個側君該不會膠東王的偏寵吧?

仔細想想,她确實聽紀溫儀八卦過,李又漓被封了縣主之後,膠東王很快上請了聖人,扶了他的父親為側夫。

當時她們還一致認為是因為榮成縣主父親只是小侍,名分太低了不好看,但現在聽觀棋這一番話下來,恐怕是另有原因。

“你說的可是真的?”聖人并不在乎觀棋擺在明面上的小九九,而是深深地凝視着這個小男侍,竟看得觀棋有些發抖,“若是有半句謊言,那可是欺君之罪。”

觀棋抖了抖,他跪在地上,仍然堅持道:“奴婢不曾說謊,奴婢一直跟在縣主身旁,親眼所見,若是有半句謊言,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大殿裏因為他突如其來的誓言寂靜了片刻,盧觀昭注意到聖人的神色更為陰沉了一些,而膠東王眼眸似乎劃過了一絲滿意的贊賞。

下一秒,膠東王冷不丁擡眼看了過來,盧觀昭心中一驚,好在她動作也足夠迅速,低垂着眼眸仿佛自己剛剛什麽都沒有幹,并沒有被對方發現。

不自覺中,盧觀昭竟感覺額頭有些冷汗冒出來。

剛剛一路來到偏殿,她和六皇女、紀溫儀一起趕緊換了衣服,就出來等待聖人發落,完全沒有時間對什麽口供。

現在從江都帝卿和觀棋的話語裏看來,他們都想踩恒陽郡主一腳。

為什麽?

盧觀昭在頭腦風暴,跪在下首,她仍然想從他們話語的蛛絲馬跡中尋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膠東王竟然一直都沒有說話,盧觀昭心裏微沉,很明顯可以看得出來膠東王是在等聖人給她一個交代,所以不插手聖人的處置。

但就是這樣的不言語,幾乎就是一種無聲的暗示與壓迫,暗示着在場的所有人,都必須給她一個滿意的答案。

片刻的沉默後,聖人再一次開口,她這一次是對膠東王的安撫:“承逸,關于此事,朕定會給榮成一個交代,必定不會讓榮成委屈。”

膠東王神色有些苦澀,她斂目正色,神色中帶着對聖人的信任與誠懇:“臣信聖人,替榮成多謝陛下的對他的愛護之心。”她的面容浮現出了幾分強作的笑容,“臣将榮成自小便帶在身邊,看着他長成今日模樣,卻不想帶出他幾分驕縱脾氣,惹得恒陽郡主惱怒,待榮成醒了,臣定也會好好教育他。”

真是一招酣暢淋漓的以退為進。

盧觀昭只覺得膠東王這番話已經把聖人想要給秦聊蒼脫罪的這條路堵死了,幾乎就是按死了秦聊蒼确實動手了。

為什麽要如此絕對地針對秦聊蒼?

他們現在只字不提觀棋那番榮成縣主的清白論,而是無論是不是真的,都要把秦聊蒼推了榮成縣主這件事做實。

盧觀昭仔細回憶着自己知道關于膠東王的所有知識點,電光石火之間,她忽然想起來了一件事。

大晉版圖。

北境位于整個大晉版圖的上方,狹長的就像是盧觀昭上輩子的內蒙。

而膠東……

它位于右上角,因為足夠大,膠東的主城位于膠東南部,因此盧觀昭忽略了——

膠東有部分地區,和北境接壤。

現在已知,秦聊蒼對北境有實際的威望與隐形管理權,這樣的權力并非是聖人賦予,而是他長年累月于北境用性命來維持的威望積累的隐形權力。

膠東王是想削弱秦聊蒼嗎?

這也只是盧觀昭大膽的猜測,她并沒有任何實質的證據。

只是希望她心中所想并不是真的,這場落水只是一個單純的口角之争事件。

很顯然,被逼着做出裁斷的聖人也并沒有證據證明秦聊蒼沒有推榮成縣主落水。

而在此時,一道有些虛弱,但仍然冷靜的聲音從一旁傳了進來。

“臣并未推榮成縣主。”

所有人都望了過去,盧觀昭看到了面色蒼白的秦聊蒼緩步走了進來,随後跪在了聖人下首。

秦聊蒼看起來有些虛弱,但是背脊仍然筆挺,他看都沒有看一旁站立的膠東王,而是跪下後繼續冷靜道:

“臣今日入宮,是為了給太後、皇後請安,從壽安宮出來,便碰見江都帝卿相邀共逛,于長春宮遇見榮成縣主,便一起為皇後請安。”

“從長春宮出來後,江都帝卿邀臣與榮成縣主賞新開的薮春,便來到了此處。”

“恒陽素來話少,唯有帝卿與縣主多言,卻不知何處惹至縣主,對恒陽出言諷刺。”

秦聊蒼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傷疤被解開,用着淡漠的聲音把之前觀棋敷衍而去的內容鋪開講述。

“榮成縣主諷恒陽粗鄙如牛,如鄉野村叟一般不知禮數,恐是無母無父相教……”

“你說謊!”觀棋一聲大喝,他臉漲得通紅,帶着憤怒,“你竟敢污蔑縣主!”

被指責的秦聊蒼神情冷淡,似乎觀棋的指責對于他來說毫無殺傷力,反倒是觀棋被他看了一眼,頓時感到壓力倍增。

那是什麽樣的眼神?

如刀光火海中爬出來的戾氣,讓常年跟着自家郎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觀棋感到無法言喻的恐懼。

聖人的聲音倒還是那麽的冷靜,向江都帝卿問道:“江都,恒陽說的可是真的?”

江都帝卿回道:“是。”他語氣不偏不倚,“榮成弟弟……有些活潑。”

哪裏是活潑,在場的盧觀昭等人心裏都難得不約而同進行了相同的吐槽。

而江都帝卿則非常清楚,和恒陽的述說相比,榮成縣主說得還要更難聽。

盧觀昭聽見聖人問秦聊蒼:“恒陽,是否就因如此,你推了榮成下水?”

“臣從不幹這樣損人不利己之事。”從秦聊蒼漠然而冷靜的聲音來看,他似乎完全都沒有被此次事件所影響,“臣雖母父去得早,但都曾教導臣孝悌忠信,磊磊大方,臣自小北境長大,經歷諸多風雨,又怎會因為榮成縣主幾句話便失了理智?”

在場的人都知道這個諸多風雨=打了n場勝仗。

此話一出,顯得觀棋的話格外小家子氣。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見到自家人被壓着打,膠東王适時開口了,她的聲音沉痛又帶着因兒子受傷的傷心。

“孤也知曉恒陽郡主身世坎坷,為榮成出言不遜致歉,只是無論如何,榮成不過是位小郎君,怕是郡主常年與成年女子打交道,一時不察罷了。”

這娘兒倆真是……盧觀昭聽得都一股怒火。

榮成縣主明諷秦聊蒼就算了,膠東王竟然也暗諷秦聊蒼常年和女子作伴不清白就算了,還說他像女人,并暗示就是他推的榮成縣主在狡辯。

盧觀昭覺得無論這件事是不是真的,膠東王恐怕都要強行做實。

現在就看聖人打算怎麽辦了。

究竟是給藩王一個面子,還是保下秦聊蒼。

這也關乎着聖人的臉面。

這樣有些争執不下的場面,盧觀昭和身旁的紀溫儀共同對視了一眼,都察覺到了底下暗潮洶湧的權力鬥争。

片刻後,聖人給出了自己的裁斷。

“奪恒陽郡主将軍一職,閉府思過,無诏不得外出,即可行旨。”

盧觀昭一驚,她本是不動聲色地調整自己的跪姿,卻不曾想聽到聖人竟然給出了如此大的懲罰,怔在原地。

那可是代表着秦聊蒼功績的将軍職位,竟然就這樣給褫奪了。

她擡頭看向跪在前方的秦聊蒼,見他俯下身子接旨,明明身形并沒有發生什麽變化,在此刻卻顯得格外單薄。

完全就是沒有人給他撐腰的小可憐。

盧觀昭知道,恒武将軍這個名號對秦聊蒼來說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她猜測的沒錯,對于秦聊蒼來說,在這個唯有女人可以獲得此榮譽的稱號的世界,這是他幾年苦戰下來的價值證明,也是支撐他行走世間的底氣。

這代表着他不是那個拘泥于後宅的男人,是守衛大晉山河,不辱長風之名的勳章。

然而此時此刻,這枚勳章就這樣給人輕易地奪取,不是戰場上的刀光劍影,而是來自宮裏藏在角落的毒刺。

秦聊蒼想冷笑,他沒有看膠東王此刻的神情,他也在此次的事件中意識到一件事。

膠東王在針對他。

仔細想想,也就只有他身後的北境值得讓人針對。

“且慢。”

也就在此時,所有人都聽見了一道平穩冷靜的女聲。

“臣認為恒陽郡主并未做出此事,願為聖人、膠東王解憂,查清此事。”

秦聊蒼震驚地回頭,看到的是英國公世女肅容垂首,在替他說話。

而在她說完的那一刻,大殿安靜了片刻,随後便是六皇女同樣朗聲開口。

“兒臣也願為母皇解憂,以安膠東王慈母之心,和英國公世女一起,徹查此事,還往母皇應允。”

大殿是徹底安靜了,就連膠東王都沒有想到,這個時候會跳出個六皇女和英國公世女。

“好!”聖人似乎對跳出來的兩個人一點也不生氣,在紀溫儀愣神後想着小夥伴怎麽不帶帶我也要跟着開口的一瞬間,打斷了她要說的話。

“既然如此,朕就給你們二人三日時間,若是查不清楚,朕也要治你們的罪。”

“小六,世女,你們可還要繼續?”

“兒臣遵旨。”

“臣遵旨。”

六皇女和盧觀昭應聲。

“都起來罷。”聖人神色緩和不少,和藹地讓跪了許久的衆人都起來,但是仍然讓侍衛帶着秦聊蒼回長風侯府。

“恒陽郡主到底如何,等了結果朕再議。”

對于這樣的結果,膠東王似乎并不生氣,她同樣十分信任聖人的模樣,同意了聖人的裁斷。

只是在大家都以為能夠喘口氣的那一刻,膠東王又突然扔下了一道驚雷。

“孤聽宮人說,是六殿下救下的榮成,還未曾感謝殿下不顧自身安危入水帶榮成上岸,孤對六殿下感激不盡。”

盧觀昭心中咯噔,暗道不好,她都忘了此事了!

膠東民風保守,如今六皇女和榮成縣主有了肌膚之親,看着膠東王這個态度,恐怕是她這樣就挑好了給自己兒子的妻主了!

如果榮成縣主嫁給了六皇女,那麽膠東王便是一門兩王夫。

盧觀昭能清楚地看見,聖人的神情有一瞬間的陰沉,很顯然,聖人也并不願意讓榮成縣主嫁給她哪一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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