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等到盧觀昭返回去尋找六皇女和紀溫儀時, 發現她們之間的氛圍并不太好。

位于角落的小花園內,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各自站在一邊, 不知道在想什麽。

聽見了她回來的動靜, 二人都望了過來。

盧觀昭腳步頓了頓, 她站在原地,四周的宮人都被六皇女提前散去, 因此此刻這個小小花園內就只有她們三人。

“你們……這是怎麽了?”盧觀昭也發現了氣氛的不對,她看出六皇女也久違地流露出煩躁的神色, 而總是大大咧咧又爽朗的紀溫儀也眉頭皺着, 神色沉悶。

六皇女張了張嘴, 卻沒有發出聲音。

這是她們這個小團體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遇到的困難與打擊。

盡管盧觀昭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在踏入大人的世界之後一定會面臨更多的刀光劍影,但是真正來臨之後其實還是沒想到這麽殘酷。

她本身內心已經是成年人了, 但是在現代社會的安逸,以及公司裏的小打小鬧和皇宮裏的刀不見血不一樣。

在這個世界,上位者的一句話就能要去很多人的命。

今天榮成縣主落水, 在場趕不及、被觀棋阻攔的宮人們都受到了處罰,死的死, 打的打,就連三位暫協六宮大事的修儀幾人都受到了帝王的訓斥和懲戒。

盧觀昭不忍, 但她什麽也做不了。

在封建帝王面前談人人平等太超前, 還不如趕緊将此事解決,好讓它不要再繼續發酵下去。

但盧觀昭沒有想到, 最後還賠上了好友的婚姻。

像這樣的帝王賜婚,尤其賜婚對象還是藩王之子, 到死恐怕紀溫儀都要和對方綁定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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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盧觀昭的心情跌落谷底,六皇女先開的口:“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先回我的宮中罷。”

紀溫儀不置可否,跟着她們一起回到了六皇女的宣和宮。

內室的宮人全都退了出去,唯有三人在此沉默。

片刻後,盧觀昭走到紀溫儀面前,對方并不擡頭看她,而只是坐在一旁的矮凳上。

“抱歉。”盧觀昭低聲道,“子彥,我什麽都幫不上。”

紀溫儀猛然擡頭,她神色帶着怒意,看着盧觀昭的表情,片刻後冷笑了一聲:“盧觀昭,你是在為這件事道歉?”

她有些咄咄逼人:“為何道歉?在場情形嚴峻,是我自願站出,又何須你來道歉?我心甘情願!”

盧觀昭看着紀溫儀這樣也很不好受,她和紀溫儀是好朋友,所以她其實知道紀溫儀在生氣什麽。

她是在生氣——

“你與六殿下互視知己,自然是默契無雙,哪裏像我稀裏糊塗,草率從事,如今是我沖動行事,和你們二位并無幹系!”

看來紀溫儀早就發現她和六皇女私下底的野心了。

盧觀昭苦笑,她們之所以一直沒有告訴紀溫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此事不能聲張半分。

她們雖然清楚紀溫儀同樣不滿齊王與裕王,但是并不代表着紀溫儀會參與皇位之争。

紀溫儀父親為平陽長公主,自身又是東平侯,無論将來是哪個皇女登基,都影響不到她分毫。

皇位之争可不是過家家,鬧不好全族都得拉一起見上帝、啊不女娲,六皇女和盧觀昭不可能拿這個事情來為難她。

而如今紀溫儀會主動站出來幫六皇女擋了這門婚事,就意味着她也很清楚的知道六皇女的婚事對于她的未來有多重要。

怎麽會有人做到這個地步?

盧觀昭震驚的同時,才突然發現自己的發小冒險精神不輸任何人。

是她之前狹隘了。

“子彥,對不起。”

盧觀昭和紀溫儀都是一怔,她們便看到剛剛一直沒有說話的六皇女走了過來。

六皇女很明顯是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往常一樣鎮定自若,但是一起長大的盧觀昭和紀溫儀還是能看得出來她的懊悔與難過。

“我很抱歉。”六皇女站定在紀溫儀的面前,擡手深深地行禮,“皆因懷瑾魯莽,才至今日之事發展成這樣,也皆因懷瑾對子彥有所隐瞞,才至今日之争。”

似乎是将心裏話說出來來了,六皇女好受了一些,原本有些難以開口的話也能夠順暢地說出來。

“子彥,今日之禍,是我有愧于你,若是你不想與榮成縣主成婚,我也有辦法讓母皇取消賜婚,其餘之事,我也定能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空氣中沉默了片刻,盧觀昭便看見紀溫儀把六皇女拉了起來,開口道:

“你們一個兩個,都這樣道歉,是打算把我高高架起,不好意思追究你們麽?”

盧觀昭一聽便知道紀溫儀沒有那麽生氣了,她趕緊湊到對方面前也跟着行禮道歉。

“子彥,你也知道不是我們不和你說,只是此事要怎麽讓我們說出口?”盧觀昭想到心情又更沉重了一些,“無端将你牽扯進來,懷瑾愧疚不安,我也憂心焦慮。”

紀溫儀又是沉默片刻,她目光落在盧觀昭臉上,又擡眸看向六皇女,半晌,才緩緩說道:

“懷瑾、從嘉,還記得幼時我們一同在欽明殿,和太女姐姐一起玩耍嗎?”

盧觀昭不明白為什麽紀溫儀提起這件,但她自然還記得,便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她才穿越來沒幾年,正是對這個女尊時代極其好奇的時候,經常和紀溫儀、六皇女在宮裏撒歡奔耍,而太女性情溫和友善,并不覺得她們麻煩,而是經常照顧她們。

“那時從嘉明明一肚子壞水,卻總是能裝出最懂事聽話的模樣,而你養在皇女所,從小也是老成圓熟的個性。”紀溫儀頓了頓,“唯有我,是真的無法無天。”

她看向六皇女:“我鬧出了多少事,都是你和從嘉在背後幫我收拾爛攤子,若非如此,恐怕我早就被父親打爛屁股了。”

微風吹起紀溫儀額側的碎發,明明還是那張俏麗活潑的面容,但是盧觀昭卻覺得她似乎在一夕之間長大了,變得有些陌生。

她面色平靜,又帶着幾分回憶時的懷念:“有一日,我不小心弄壞了聖人賜予太女姐姐的太女冠冕,是你第一時間發現,并與聖人周旋,最終借聖人之手,命宮中工匠修好了冠冕。”

“你知道其實此事,太女姐姐也是知曉的嗎?”

六皇女微微一愣,她記憶裏那個會帶着和善恬然微笑的太女又漸漸浮現,太女的仁孝德行體現在方方面面,她完美得不像是真人,是聖人耗盡心血培養的溫柔君子。

六皇女出生後便失去了父親,聖人覺得她的生父承受不住有孩子的福氣,便對她并沒有太多的關注,盡管她也是聖人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是仁德太女在宮裏幫她,一點點帶她,像是民間早年不得不頂上的家中長姐,保護她在這個不那麽太平的皇宮裏活下去。

而紀溫儀說的那件事,六皇女也有印象,那時她只是強撐着讓自己學着長姐的模樣,努力地幫助自己的友人不受責罰,好在最終獲得了一個好的結果。

六皇女微微點頭,想到那個記憶中溫柔和藹的長姐,她的心便如同置入冰冷的潭水,緩慢的悲傷漸漸湧上身體的每一寸角落。

“我知道……太女姐姐一直在背後幫我。”

紀溫儀看着六皇女,她也想到了那個總是會對她的調皮而微笑卻從不責罰的太女。

紀溫儀緩緩道:“事後,你可知太女姐姐曾如何評價你嗎?”

六皇女愣了,她沒想到還會有這件事,她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

紀溫儀看着六皇女,一字一頓道:“太女姐姐說,這些年歲看下來,小六或有經邦*之才。”

六皇女如雷劈中,竟難得露出震驚之色,她神色有些驚惶,又有些悲痛,不由得後退了兩步,睜大着眼睛看着紀溫儀。

這樣難得出現的神情,讓原本心情不大好的紀溫儀笑出了聲。

而一旁的盧觀昭也很震驚,她還有些不可置信,要知道那會兒六皇女還是個小屁孩,而仁德太女可已經是太女好多年了,她竟然還能用這樣過于高的贊譽來稱贊自己的妹妹。

六皇女也是這樣反應:“不可能!”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反應過于敏感,她緩了緩,随後才恢複原本的聲音,輕聲道,“紀子彥,你莫不是在用這件事來安慰我?”

“當然不。”被反駁的紀溫儀有些不高興,“我知道太女姐姐對你來說很重要,但她對我來說也很重要啊!”

紀溫儀:“以太女的為人,難道你會覺得這樣的話不會從她嘴裏說出來嗎?”

是太女會說的話。

盧觀昭很清楚,太女對自己的妹妹一視同仁愛護,而對她也同樣關愛有加。

太女九歲時遭遇刺殺,是盧觀昭懷着孕的母親拼死救下太女,以致于她早産降生。

自此之後,太女也将她當成了自己的妹妹一同照顧。

記憶裏沒有比太女更符合溫潤而澤,德才兼備的人了,盧觀昭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太女時的震撼。

那個時候也是盧觀昭第一次見到有如此完美得仿佛是書裏走出來的人物。

她也能看到聖人對太女付出了多少心血。

盡管那個時候盧觀昭很小,但是身為穿越過來芯子是成年人的穿越者,盧觀昭會很仔細小心地觀察這個陌生的世界。

她發現,唯有在太女面前,聖人才像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母親,她剖去了身為“皇帝”的這一層外衣,在太女面前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慈愛又有些嚴厲的阿娘。

而太女也并沒有辜負聖人的期望,根正苗紅地長大,深受後宮前朝的愛戴。

而太女剛去世的那些日子,盧觀昭也親眼見到聖人如同失去熊崽的暴怒母熊,撕心裂肺地攀咬着企圖靠近太女的每一個人。

那樣極致的悲痛,窒息的哀傷,是來源于一個母親的無能為力。

如果母愛能夠具現化,盧觀昭敢肯定,現在皇宮內的所有皇女皇子加起來,都沒有仁德太女得到的多。

她幾乎得到了自己母親的一切,卻又似乎天妒英才,早早離去。

“所以我早就覺得你會走上這條路。”紀溫儀說,她看着六皇女,認真道,“懷瑾,你我一同長大,你在想什麽,難道我會察覺不到嗎?”

她也看向盧觀昭:“從嘉,你知道太女姐姐也說過你嗎?”

盧觀昭怔楞,她沒想到還會有自己的事,她搖了搖頭。

紀溫儀看着盧觀昭,想起了記憶已經有些模糊的太女,慢悠悠寫字帖時說的話。

“昭姐兒是個可愛的孩子。”太女說這個話的時候是笑着的,“你看她像是什麽都不在乎,總是讓英國公跳腳,但是她卻是最重情重義的那一個。”

“明明胸有大志,卻總是用玩鬧一笑而過,也不知道她在擔心什麽?”太女微微搖了搖頭,抱起了她,“儀娘,她們二人性子擰巴,你可別學,将來要幫助自己的友人,別讓她們把路走岔了。”

紀溫儀站起身來,慎重其事:“懷瑾、從嘉,今日之事,我并非一時沖動,我非蠢徒,又豈不知做下了何種決定?”

“這幾個月來,我也深思熟慮,扪心自問,最終還是選擇追求本心。”

“其餘之事我幫不上什麽忙,但在此事上,卻能夠助你一臂之力,又有何不可?”紀溫儀笑了笑,“雖不知未來總總如何,但就現在,我卻毫不後悔。”

“娶了榮成縣主又如何?他那遠在膠東的母親還能管到我院裏的事嗎?我将來與他相敬如賓即可,又不需要守着他一人過日子,若是不喜歡,便不去他那便是了。”

“此路并非坦途,兇險萬分,但與我而言卻仍有退路,你們也無需擔心我是頭腦沖動行事,反倒是你們,才是那個需要擔心自己的人。”

六皇女震動不已,盧觀昭也是不知如何開口,片刻後,六皇女行禮。

“有友如此,懷瑾此生無憾,孤在此起誓,無論前路種種,将來如何,定保二位安然無恙,富貴長青。”

紀溫儀與盧觀昭回禮,三人相視而笑,剛剛還緊繃壓抑的氛圍消散了不少。

三人又是一番讨論,直到時辰差不多,盧觀昭和紀溫儀該出宮了。

紀溫儀先走了,畢竟自己突然多了一門婚事,得先回家告知自己的父親究竟發生了什麽。

看着紀溫儀先行離去,盧觀昭告辭後卻沉默地站在原地,似乎在想要不要開口。

六皇女見了,問道:“你怎麽了?”

随後便見若有所思的好友擡頭望了過來,神情裏帶着幾分篤定。

“懷瑾,你是不是最近知道了太女當年兇徒是何人?”所以才突然開始有所行動,在她和紀溫儀面前露了破綻。

盧觀昭很清楚,仁德太女在六皇女心中有多重要,長姐如母都不為過。

太女過世的那段時間不止聖人悲痛不已,六皇女的悲切與痛之入骨,她也記得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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