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夜深了, 高挂的弦月透露出泛着冷意的月光,仿佛是一把尖銳的彎刀,能夠刺破着漆黑的夜幕。
長風侯府內似乎格外平靜。
秦聊蒼站在廊下, 聽着身旁的管家訴說着府外的騷亂。
“男君, 禁軍派了人來守在府上的各個出入口, 下馬道也封上了。”
“劉姑姑,辛苦你了。”管家便看到小郎君收回望着遠處的目光, 看向自己,“現下也晚了, 姑姑去休息罷。”
管家看着小郎君在黑夜中顯得孤寂單薄的身影便覺得難受, 她懇切道:“男君, 今日您落了水,早春天寒,若是落下什麽病根便不好了,奴婢派人熬住了姜湯, 您且先喝上驅寒,別仗着身子年輕,早些休息不要生病了才是。”
今日困境, 小郎君不見煩憂頹喪,反而若有所思, 神色仍舊鎮定自若,管家是原本長風侯府的管家, 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 見小郎君沒有慌張,自己自然也一點都不擔心。
她只是擔心小郎君的身體。
主君與少主君已去, 她不能再見到小郎君有半點閃失,不然将來她哪有臉面去見地下的二位主君?
“我沒事。”小郎君神色柔和了不少, 廊下的燈燭拉長了他的影子,而他的話語在這安靜的夜裏也顯得格外清晰。
“劉姑姑,消息回來了嗎?”
管家心疼又無奈,小郎君長大了,再也不是那個草原上策馬奔騰而爽朗開懷的男兒,他變得心思深沉,也變得冷硬凜冽。
若是少主君在,恐怕才會訓誡小郎君好好注意身子。
然而現在的長風侯府是小郎君說的算,管家由衷地敬佩這個以男子之身,一己之力扛起長風侯府的小郎君,她也不會違背他的話。
“因為禁軍的緣故,回來得慢了一些。”管家說道,“的确是江都帝卿派人引導過榮成縣主。”
Advertisement
管家頓了頓,繼續道:“膠東王後宅多鬥争,這樣的手段屢見不鮮,只是榮成縣主任性沖動,經不住帝卿的教唆,才如此沖動對小郎君動了手。”
說到後面,管家的言語中頗為陰冷,想到榮成縣主如此膽大妄為,竟然敢在宮中就對比他還高一級的郡主動手,就十分憤怒。
管家想得很多,她見小郎君面不改色,只是沉沉思考,于是問道:“男君,是否和膠東王有關?”
秦聊蒼微微搖了搖頭,最開始他确實有想過榮成縣主突然看他不順眼,被他刻意激了兩句便動了手,有膠東王的影子。
然而等到在聖人面前膠東王的那番反應,秦聊蒼便知道膠東王也沒有預料到今日發生的事。
盡管如此,膠東王卻能夠立刻憑這件事打通關節,不但将自己的兒子留在長安,還嫁入了高門大戶——
平陽長公主府也算是京中最有權勢人家之一了。
東平侯被賜婚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幾乎是一個晚上就傳遍了長安上層圈子,隐匿去了其中落水的細節,很多人都在猜測這是聖人和膠東王博弈後的結果。
而秦聊蒼也沒有想到,他以為被賜婚的會是六皇女。
秦聊蒼想到這裏,心下微動,突然想到推波助瀾齊王事件的那一次,榮成縣主能夠暢通無阻地進入萃德宮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那個時候淑貴卿在哪?
秦聊蒼眼眸微眯,在皇後宮中。
而六皇女呢?
秦聊蒼對管家道:“劉姑姑,去查一下,正月十七齊王被圈那日,六殿下在何處?”
管家躬身應是,随後便又要勸小郎君早去休息,切莫思慮過多加重身體負擔,便有侍從在門外來報。
“男君,有人求見。”
管家驚訝,見小郎君神色也是訝異,便知道來人小郎君并不知曉。
管家眉頭皺起,心下微沉,見小郎君微微颔首,于是冷聲問道:“是何人?深夜來訪且算了,如今禁軍在外,難不成還看不見麽?”
侍從也是不清楚:“回姑姑的話,來人頭戴帷帽,只是……”
管家問:“只是什麽?”
侍從道:“只是此人有長風令牌,從暗門敲響,奴婢不敢不報。”
管家大驚,這世間還有誰人能有長風令牌?!難不成是當年的哪一位故人,還未等她詢問,便見小郎君竟兩三步上前拉開了門,聲音裏帶着幾分着急和難以壓抑的驚訝。
“人呢?她現下在何處?”
侍從見男君神色有異,便知曉來人确實十分重要,于是連忙答道:“回男君的話,暗門的侍衛不敢輕舉妄動,但又怕冒犯了來人,便請她在暗門旁的井院中等待男君的命令。”
“請她進來。”男君立刻沉聲道。
侍從應是,便起身匆匆離去。
管家走上前來,見素來鎮靜沉穩的小郎君竟帶着幾分無措和焦慮,便是大吃一驚。
“男君,究竟是何人讓您如此慌亂?”
也許是管家的話讓他意識到了自己失态,男人深吸了口氣,猜測到來人的目的,漸漸恢複了原本冷靜自持的模樣。
“無事。”管家便見小郎君似乎是想到了什麽,面色平靜,朝她道,“有貴客來,劉姑姑,去備些茶點來罷。”
管家看小郎君如此模樣,便知道對方知曉來人是誰,于是管家便稍放下心來,應言稱是,退下準備茶水。
秦聊蒼走到會客前廳,廊外是假山流水潺潺,原本清冷的月光在此刻看來多了幾分皎潔的溫情,秦聊蒼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何種心情。
為什麽她會知道長風侯府的暗門?
為什麽她會來找自己?
在聽見長風令牌的那一刻,秦聊蒼便知道了來人是誰。
在整個大晉,唯有一個人能夠擁有他贈與的長風令牌——
英國公世女。
秦聊蒼還記得白日的世女在水下看着他時的震驚,倒映着他略顯瘋狂和陰鸷的神情。
從聖人一道道旨意來看,榮成縣主的落水事件已由膠東王博得最大化的利益。
他也還記得,世女為他擔保時的震動與無法抑制的欣悅。
衆目睽睽,英國公世女英挺的背脊,還有她沉靜的面容,總是會在他的腦海裏閃過。
每每想到此處,秦聊蒼都無法控制自己的心神,那絲再也難以壓抑的竊喜就像是纏繞的攀爬的蛇蟒,一點點将他的心絞成一團。
不止一次了。
秦聊蒼想,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英國公世女為他說話了。
如果說第一次他于竹林後聽見世女對他的誇贊,對他的尊敬,他還會惡意揣測對方是否只是裝模作樣。
那麽這一次親眼看見世女當着聖人與膠東王之面為他說話,他便知道世女只是再一次印證了世人對她的贊賞與誇耀。
端方高貴,玉潔松貞的英國公世女言行合一,每一句話都字字真心,從不是虛假之言。
而這一次,她深夜來訪,讓秦聊蒼竟感到一絲坐立難安。
和秦聊蒼此時的思緒紛雜不同,盧觀昭倒是單純了許多。
她走在長風侯府的長廊下,朝着府內深處走去。
和人口衆多,仆役成群的英國公府相比,長風侯府顯得格外安靜,春日夜晚寒風拂過,似乎都還能聽見寂寥的風聲。
明明只是隔了三四條街,長風侯府竟暗淡許多。
是因為只有一個主人嗎?
盧觀昭發現侯府的奴仆也不多,大多都是男仆。
而這些男仆大多數好像都是有點功夫在身上的。
從暗門一路走來,七拐八繞,如果不是盧觀昭記憶裏好,恐怕都會迷路在這黑蒙蒙的侯府之中。
來到了正廳,昏暗的道路變得亮了一些。
然而在生産力低下的封建王朝,就算是燈燭光亮也比不上現代社會的白熾燈,盧觀昭遠遠望着,仍然能感覺到昏暗。
和英國公府确實很不相同。
英國公府因為住着主子不少,又因為是聖人親自賞賜的園林住宅,因此四處都是景致,也多打理的奴仆。
她母親雖然是個沉穩的主君,但也聽醫師的話,吃完飯總會在府裏的花園散步。
而她的父親則是個話多的爽快性格,對府上的各類大小事都事事關心,就連碧漪湖的哪條魚要死了都會管一管。
府上的孩子也不少,雖然英國公的男人大多都各過各的,但尚且年幼的孩子們也會在府上打鬧——
盡管因為事務的愈發繁重盧觀昭已經不參與此項活動了,但她一回家就是一窩蜂人湧上來各種關心照顧,她也從未感受過府上的清冷。
這長風侯府未免也太沒人氣了點。
然後她來到正廳,看到了某個一副悠然喝茶的男人正靜靜坐在內室,聽見腳步聲,男人望了過來。
靜谧的夜裏是府外幾聲打更人的悠遠聲響,盧觀昭與男人目光交彙,那一瞬間她更加加深了自己的看法。
有點可憐,秦聊蒼。
空蕩蕩的院落裏沒有奴仆在一旁守候,唯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孤單地坐在塌上。
男人起身,他在自己的家中穿得有些随意,或許是因為待客的緣故,他披上了外袍。
昏黃的燭光拉長了他的影子,濃墨的眉宇下是靜靜地凝視,跳躍燃燭的倒影似乎落入眼中,波光閃動着,像是一種無聲的詢問。
他靜靜地看着她褪去長靴,邁步踏入室內。
“看來你并不意外。”帷帽下的世女淡聲開口,她的目光透過飄揚的黑帷,似乎直視着他。
随後世女便看見男人唇角微微勾起,他上前一步,微低下頭看着她。
“深夜來訪,殿下膽子不小,竟敢違抗聖令。”他俯下身子,在她沒反應過來時撩開了黑帷,便看見了熟悉的昳麗之顏。
“殿下,您總是這樣令人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