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一、常來的女人

八月，這座濱海的熱帶城市迎來旅游旺季，數不清的游客如同大海裏的磷蝦成群結隊地湧入這裏。

姚川柏這一年剛好滿十八歲，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在離海灘不遠處的一家咖啡館裏做服務生，日常工作是服務顧客和打掃清潔。他觀察消費的客人，大部分是外地來的游客，興致勃勃地坐在座位上享受陽光，大海和清涼的飲品，他們用普通話聊天，極大可能一輩子只會在咖啡館裏停留一次。姚川柏從未記住任何一張臉。

但是上周他注意到一個人，是一個看起來二十幾歲的年輕女人，鵝蛋臉，長相秀美，梳着潦草的丸子頭。女人連續一周，每天都來，坐在同一個靠窗的位置，從下午六點鐘待到晚上九點鐘才離開。

她每次會點一份飲品和一份甜點，姚川柏記得她上周一點的是百香果芒果汁，上周二點的是一杯焦糖瑪奇朵......他是點單的服務生，每一次都記得很清楚。之後下午每快要到六點鐘，他會張望那個女人的身影，猜測她今天會點什麽。就這樣持續了一周，直到新的周一，姚川柏沒有看見她。

之後一周，她都沒有來。但新的一天，姚川柏的心裏會重新燃起一份期待，會在六點鐘時下意識地往門口看。他有過很多猜測，是不是有事？是不是遇到危險了？不過最有可能的是，她也是游客，已經回到自己的城市。

這天下午，姚川柏在前臺擦拭咖啡杯，一個顧客走了進來，正是那個已經一周沒來的年輕女人。姚川柏忘記了手上的動作，感覺心髒怦怦直跳。

“請問你需要些什麽嗎？”他走到熟悉的靠窗位置。

“一杯椰子水，”女人埋頭看酒水單，“再給我一份藍莓布丁，謝謝。”

咖啡館裏播放着輕柔的古典音樂，女人安靜地坐在那兒看書。店內還有其他客人，姚川柏在座位之中穿梭，偶爾會路過女人的身旁。他深刻地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多淺，淺得就像露水，今天遇見的人，明天早晨就會消失在生命裏。

八點多鐘，即使是白晝漫長的濱海市也迎來了夜色。店裏的人散的差不多，背景音樂換成了一首有年代感的閩南語歌，他端着一杯菠蘿汁走到靠窗的位置，說：“女士，這是送給你的。”

“謝謝。”姚柏川看見她擡起頭時有點茫然的神情。

“不客氣，”他在心裏給自己打了氣，“你是來這邊旅游的嗎？”

“不是，”女人合上手中的書，望着眼前搭讪的男生，他的皮膚是海灘上最流行的小麥色，有點傻氣地沖她微笑，露出一排牙齒。女人笑了笑：“我現在住在這裏，要待在這兒很長一段時間。你們的咖啡館我很喜歡，我經常來。”

“嗷，我只是在這裏打暑假工，”姚川柏道，“不過我大哥和老板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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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讀大學嗎？”

“馬上讀大學，九月份開學，正好我暑假沒事，想掙點零花錢。你呢，你是來這裏工作嗎？”

“差不多，”女人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我該走了，時間有點太晚。”

姚川柏慌張起來，他懷疑是自己的話讓她感到不舒服。他問：“你不喜歡喝菠蘿汁，對嗎？”

“啊，不是，我喜歡的。”她側身坐着，望着姚柏川，“你們什麽時候下班？”

“平時是九點半，節假日人多的時候，要加班到十點鐘。我家就在附近，下班後走幾分鐘就到了。”

“工作很辛苦嘛，”女人一邊說話一邊起身，“好好幹小夥子，勤勞能致富。我該走了，你覺得待會會下雨嗎？”

姚川柏望着玻璃窗外漆黑的天空：“不會的，天上的雲不厚。對了，你明天還會來嗎？連續在我們店裏消費，會送小禮物。”

“當然。”她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明天還找你點餐。”

姚川柏感覺一股熱烈從他的心髒流經全身，還好他皮膚黑，臉紅也看不出來。女人快要推門離開時，他突然大聲叫道：“你叫什麽名字啊，我還不知道，能告訴我嗎？我叫姚柏川。”

店裏的其他員工都轉過頭來看着她。女人一愣，擡起的手放下，她莞爾一笑，道：“可以啊，我寫給你吧。”

姚川柏趕緊去找紙和筆，女人在寫字，他的嘴止不住：“我看你在看書，那本書我也看過，村上春樹寫得對吧？他很有名......”

“寫好了。”她把筆合上，将便簽撕下來遞給他，然後轉頭離開。姚川柏愣愣地目送她離開，等玻璃門合上一會他才反應過來。他的手裏攥着的是那張便簽紙，好像熾熱的火種灼燒着手心。他将便簽紙打開，引入眼簾的是三個秀氣的字，就像字體主人一樣風姿卓越

：劉懿芒。

二、心動的聲音

姚川柏猜錯了，那天夜裏十點多鐘，狂風大作，路旁的椰子樹頂端被吹得飄搖不定，不一會兒就下起嘩嘩的大雨。姚柏川慶幸早早回到家，否則一定會淋成落湯雞。

家裏的人都還沒睡，姚媽媽在餐桌前做當地的一種傳統食物，是用熏魚肉和各種海鮮一起做的，可以保存很久。弟弟妹妹在一旁幫忙。他把小孩們趕走去睡覺，自己幫母親的忙。

姚媽媽問他：“你餓不餓，鍋裏剩了點粥，你去吃了吧。”

姚川柏說不餓。姚媽媽又憂心忡忡地道：“鬼天氣哦，老天爺作惡，你爸爸今晚出海捕魚，保佑他平平安安。”

姚川柏胸口一緊，連忙安慰：“不會出事的，我們都拜過菩薩。”

“說不準，我千求萬拜，你哥哥還是出事了。”姚媽媽低聲說，“大海無情，菩薩不管用。”

姚川柏不說話了。

忙完一切後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多，姚柏川拖着疲倦的身體蹑手蹑腳地上樓。進了房間，他把那張便簽紙放進裝有重要證件的鐵罐餅幹盒裏。風扇對着他的腦袋吱呀地叫着，他感覺屋子裏出奇地安靜。他翻了個身，正對着的是他大哥那張已經收拾幹淨的床鋪，姚媽媽怕積灰，在上面蓋了一層布。

臨睡前，他想起了劉懿芒。

她有多大了？

她是做什麽工作的？

她有男朋友嗎？

這些問題姚川柏想不出答案，翻來覆去在他腦海裏出現的是她那張溫婉秀氣的臉。最後他沉沉睡過去。

第二天下午六點，姚川柏看見準時出現在相同位置的女人。她穿了一條棕色的連衣長裙，頭發沒有再挽起，而是披散開垂到腰間。

見到姚川柏，她首先朝他笑了笑，道：“請給我一杯椰子水和一塊芝士蛋糕。”

又是等到八點多鐘，客人散得差不多，姚川柏才有一點休息的時間。他朝劉懿芒的位置看去，她還在讀書，讀得是昨天的同一本書，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其實昨天他撒了一點小慌，他從來沒有翻開這本書一頁，他只是聽過這個名字。

劉懿芒朝他招手：“還有昨天你送我的那杯菠蘿汁嗎？麻煩再給我一杯。”

姚川柏去操作間先做了一杯，在裏面加了很多菠蘿肉。他把果汁端過去，劉懿芒喝了一大口，露出滿足的神情，道：“現在沒什麽人，你要不要坐下來休息？”

“我上午還在想你今天會不會過來，”姚柏川坐在她的對面，猶豫着開口，“萬一你不過來了，不知道我還不能不能見到你。”

劉懿芒忍不住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我不是說過我會來嗎？你不要想太多了，小朋友。”

“你之前有一周沒來，”姚川柏道，“是去其他咖啡館了嗎？”

“不是，那一周我有其他事，”劉懿芒抿了一口菠蘿汁，“我前夫過來找我商量一些事。”

姚川柏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胸膛傳來刺痛之感：“那你現在......”

“我和前夫已經離婚一年了，”她說，“我一個人住在這邊。我很喜歡這裏，小時候就想來這邊定居，但是因為各種原因都耽誤了。現在年紀大了，比較随心所欲，就要把夢想都實現。”

“哦。”姚川柏打起精神，想要換個話題，“那你現在是在這裏工作嗎？”

“我開了一家藝術工作室，和朋友一起，做椰子工藝品。”

“聽起來很有意思。”姚川柏道。

“你要是喜歡，改天我可以帶你去看一看，就在這附近。”劉懿芒笑道。

“真的嗎？我這周末就有時間。”姚川柏的眼神亮晶晶的。

“那就周六吧，就這麽說定了。”劉懿芒道。

“你前夫來找你什麽事？”姚川柏遲疑一會，還是把話說出了口，“如果他纏着你，給你造成了麻煩，你可以來找我。”

他看過前夫糾纏前妻，最後傷害前妻的新聞，他猜想也許劉懿芒也是這種情況。

但他的話顯然讓劉懿芒很意外，她拒絕道：“不用，他找我是為了財産分割的事。我跟他是和平分手，他是個脾氣很好的人。”

說完，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姚川柏：“你有交過女朋友麽，看你這麽貼心，以後一定會對你女朋友很好的。”

一股密密麻麻的苦澀爬滿姚川柏的心頭，他意識到他和眼前的女人隔了太遠的距離，遠不是幾次幸運的相遇能夠減少的。他們之間相隔的不僅是一段婚姻，相隔的是時間和閱歷，是只能無聲追逐的腳步和一顆未曾停留回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