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三、距離

周六,姚川柏精心打扮一番。

劉懿芒的工作室租在寫字樓裏,一進門,映入眼簾的是各種各樣的椰子。有做成小動物樣式的,有做成茶杯和餐具的,還有小椰子樣式的耳墜。

“每一個作品都是我親手畫的設計圖,”劉懿芒驕傲地揚起笑臉,“怎麽樣?”

“好看。”姚川柏幹巴巴地誇贊,他從沒經受過藝術的熏陶,說不出個所以然,事實上,對于大部分藝術品,他從實用的角度會給出消極的評價。只不過眼前這個人是劉懿芒,無論她做什麽,姚川柏都為她蒙上最神聖的濾鏡。

這一周,劉懿芒的确每天都會準時光顧咖啡館,那是姚川柏一天裏最快樂的時光,就像昏暗的房間裏準時打開的一盞燈,就像一場甜蜜的約會。

劉懿芒給他倒了一杯茶,茶水是苦澀的,他喝不慣。

“我還沒問你,你要去哪裏讀大學呢?”

“去北京,”他們分坐在茶幾的兩側,水霧氤氲之中,對面人的面目變得模糊,“我填志願只填了北京的學校,不過我現在有點後悔,我應該留在家這邊的。”

“為什麽?”劉懿芒安慰他,“北京是首都,北京的學校都挺好的。我大學就是在北京念的。”

“是嗎?你覺得怎麽樣?”

“非常美好的四年,雖然沒學到有用的東西,但認識了很多好朋友。美中不足的是認識了我前夫。”劉懿芒開了個玩笑,“真倒黴。”

姚川柏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嫉妒的味道,問:“你和你前夫是怎麽認識的?”

劉懿芒挑眉:“他是比我大一屆的學長,我們社團活動認識的。畢業之後我和他就結婚了。”

“那,”姚柏川輕聲道,“你們為什麽會離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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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她裝模作樣地嘆氣,“不能跟你說,你還小,聽完之後會喪失對婚姻的期望。”

過了會,她還是沒忍住吐槽說:“他工作很忙,一個月見不上幾面。他媽媽不喜歡我。他和我結婚是因為我是個合适的妻子,門當戶對,拿得出手。他不喜歡我。”

她是用輕松的口吻說出這些話的,姚川柏聽了後卻難過起來,他不是為劉懿芒結過一次婚而難過,而是為她不曾被溫柔對待而難過。難過之後,他覺得憤怒。

他道:“那你前夫真是有眼無珠。他一定會後悔的。”

劉懿芒哈哈地笑:“他早就後悔了,不過後悔也沒有用。”

笑完後,她認真地看着姚川柏,說:“謝謝你安慰我,你是個好孩子。等你上大學,肯定有很多女孩會喜歡你,到時候碰到喜歡的女孩要勇敢去追,不要錯過。”

姚川柏搖頭:“我不會和她們談戀愛的。”

劉懿芒沒聽他的解釋,自顧自地道:“千萬別這麽說,你還沒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沒有見過真正廣闊的世界,你的大好人生才剛剛開始呢。”

她撩起散落在耳邊的一縷碎發,在姚川柏眼裏修長的手指好像翩遷舞動的蝶。他聽見她輕輕的話語:“你應該多和你同年齡的女孩子一起玩,而不是陪在我身邊。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已經談過好幾場戀愛。”

姚川柏驀地悲傷起來,他把頭埋得很低,一動不動注視着落在杯底的茶葉。原來他的心思早就一覽無餘,那些他緊張着想要隐藏的情愫,在劉懿芒眼裏無處遁形。

而今天她隐晦地給出答案,是回避也是警告。

姚川柏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出那間布滿椰子的房間,他一個人走在炎熱混亂的街道,高溫讓空氣粘膩的如同粘稠的液體,堵住他的鼻孔,他的呼吸道,他身上每一個可以呼吸的毛孔。

他又回到了家。家門口有一條小溝,積水日積月累成了散發惡臭的黑水,這令他懷念起在劉懿芒那聞到的溫暖香甜的香水味。

姚爸爸出海捕魚回來了,過幾天又要走。

“去北京的票買好了嗎?”

“沒,”姚川柏說,“太早了,還有一個多月。”

“你媽媽的腰又痛了,老毛病,這次去北京想順便帶她去看醫生。”

“好。”

“本來你哥哥早說好要帶她去的,後來他在海上出事,才耽擱下來。你最近怎麽回事,悶悶不樂的。”

姚川柏慢慢地說:“我沒事。爸爸你注意安全。”

姚爸爸說:“我希望你能平安。”

他決定收斂心神,把那顆被人拒絕的心放在自己和家人身上。

但整個夜晚他都帶着難以言喻的苦澀,仿佛有一個真空機抽幹了心髒周圍所有的氧氣。這場如暴風雨般來得突然又激烈的愛戀,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他不住地幻想,要是他能再大一點,再早一點和劉懿芒相遇就好了。

周一他準時去咖啡館上班,但這一天他沒有看見劉懿芒,之後幾天劉懿芒也沒有來。

原以為那天下午劉懿芒對他說的話,已經是他能遇到的最糟糕的情況,原來還有更糟糕的。

他有種恐懼感,等到暑假結束,劉懿芒都不會再來。那時候他不再在咖啡館裏做服務員,他會離開這座城市,他們此生都不會再相遇了。

四、去見她

海邊的夏日,天氣變幻莫測,翻過炎炎烈日的那一頁,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迎來一場暴雨。姚川柏的卧室能看見不遠處的大海,狂風大作的夜晚,他眺望着海上的波浪,一浪接着一浪,如同大海的觸手,如同翻騰的生命。

第二天早晨,空氣裏還有水霧的氣息。他踏着市井的鬧音來到咖啡館,開門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上一次見到劉懿芒是十天前了。這十天裏,他像往常一樣工作,除了會在六點鐘下意識地對着門口發呆外,他完全接受失去聯系的事實,就像接受他單方面的愛戀已經被迫結束一樣簡單。

館長問:“你什麽時候去上學?”

“還有一個月。”他說。

“漫長的假期啊,”館長說,“真羨慕你。”

的确是最漫長的假期,姚川柏眯着眼睛想,也許這輩子直到退休,他都不會有這麽一段可以心安理得的空閑。但是他又覺得那麽短,只是生命長河裏不起眼的一小段,短到壓根沒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等待一個人。他上一次等待一個人是等他大哥出海歸來,但是只等來大哥葬身大海的死訊。

等待是一種時間上的奢侈品。

老板說這個月可以給他放兩天假,這一天的下午五點鐘他下班了。他給自己做了一杯菠蘿汁,叼着吸管推開咖啡館的門。

他擡頭看了一眼天邊的雲,又濃又厚,沒有刺目的陽光,但是空氣中的燥熱因子永不停歇地攻擊人體。他沒有往回家的方向走,而是循着記憶去了劉懿芒的工作室。那間擺滿椰子的房間,說不定她此時正坐在裏面呢。

走在路上,他前所未有的緊張。劉懿芒不在那裏怎麽辦?他突然過去找她,她會不會被吓到?會不會以為他是一個變态?會不會......趕他走?

他只是不想再無能為力地等待,不想因為懼怕和懦弱而做出讓自己後悔終生的決定。人生瞬息萬變,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此刻他想要見她一面,告訴她,他的真摯的心意。也許那點心意現在看來還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他的全部,足夠真實,請她看一眼吧。

懷揣着這樣的想法,他很快就到達目的的。椰子工作室還在那裏,正常的開門營業,姚川柏緊張地推開那扇門據看見了劉懿芒的背影。

悠揚輕緩的音樂聲裏,他看見劉懿芒轉身站起來,眼神中流露出驚訝。

他緊張地聲音微微顫抖:“好久不見。”

“你怎麽來了?”劉懿芒拉開椅子讓他坐下。

“我正好路過,”一瞬間姚川柏膽怯極了,真心話不敢說出口,“順便進來看看。你很久沒去我們店裏了。”

“是啊,最近一直沒去,我有其他的事情要忙。”劉懿芒簡單地解釋一句。

其實她可以什麽都不用說的,姚川柏看出這是一種推辭。她可以有千萬鐘理由,也可以是單純地不喜歡了,都是她的自由。

姚川柏鼓起勇氣想要開口:“其實我是想跟你說......”

“你來客人了?”一道清亮的男聲響起。

姚川柏立刻把所有的話咽回去,他很迅速地掃了男人幾眼,是個個子很高、長相清俊的成熟男人,穿西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是一個朋友,”劉懿芒說,“你先走吧,我和我的朋友有話要說。”

那個男人不加掩飾地露出審視和不滿的眼神,打量着姚柏川。他不由自主直起脊背。

等男人走了,劉懿芒才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笑:“你剛剛想說什麽?”

姚川柏沉默了幾秒鐘,說:“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麽,我就是,就是想見你一面。我很想念你,從你沒來咖啡館的第一天就開始想你。我不知道我是怎麽了。”

他一股腦的想把話說完,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劉懿芒似乎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他又說:“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的場景幾乎是刻在我腦子裏,我記得你穿的裙子,你點的東西,你是怎麽坐在窗前看書,就像是一幅油畫。我每天都想要能看見你,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你會覺得我在騙你,我和你才認識多久,哪那麽容易愛上,可是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是我的真心話。我再也忍不了了,不管你怎麽看我......”

“別說了,”劉懿芒冷漠地打斷他,“請你不要再說了。”

姚川柏呆呆地看着她,眼神濕潤。

她嘆了口氣:“我比你大十歲。”

“沒關系的,如果你不喜歡年紀小的,我也可以很成熟。”

“不是的,”劉懿芒說,“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有過很沖動的經歷。

“你也愛上比你大十歲的人嗎?”

“我也以為我遇上了真愛,”劉懿芒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并且傻乎乎地想和真愛在一起。這種症狀很快就會消失,我讀大學後和其他人談戀愛,現在快要忘記那個當時讓我覺得非他不可的人的長相了。”

姚川柏焦急地想要否認:“我不一樣,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

“一輩子很長的,先不要說這種狠話。”劉懿芒輕聲道,她看着他的臉,又所動容。

“你知道剛剛那個男人是誰嗎?”

“是誰?”

劉懿芒說:“是我的前夫,他來看我,說不放心我一個人在這邊。”

姚川柏感覺一盆冰水從頭頂澆過:“你們不是離婚了嗎?”

“是啊。”

“你還喜歡他?”

劉懿芒把頭轉向另一邊,眼神茫然:“我不知道。”

“不過,”她轉頭看向姚川柏,神情嚴肅認真,“我知道我不會喜歡你,即使你和我一樣大,我也不會喜歡你。希望你能早日找到喜歡你的女孩。”

姚川柏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胸口像是堵着塊大石頭般疼痛。他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流眼淚,但他不想在心愛的女人面前流淚,那會顯得他軟弱。

“我不會喜歡上別的女孩。”他說,“你不喜歡我沒關系,我會一直喜歡你。”

五、遠去的船帆

他從劉懿芒那裏回到家中。老舊的風扇吱呀轉動,他把頭埋在枕頭裏,大哭一場。一種痛恨的情緒再也壓制不住,從心底陰暗的角落冒出頭。他厭惡自己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庭,痛恨現在的自己太弱小,他讨厭這座城市,到處是髒亂的街角和毒辣的日光。

當他終于可以離開時,他才遇到羁絆。

媽媽察覺到他的異樣,敲他的門,擔憂地問:“兒子,你沒事吧?”

他裝出若無其事的聲音:“我沒事的媽媽。”

其實是有事的,但能怎麽辦呢?說出口也不會改變分毫,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太陽照常升起,地球依然會轉。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姚川柏想過辭去咖啡館的工作,但是後來他發現是多此一舉。劉懿芒再也沒去過那裏,他不用擔心會碰到令他傷心的人。無人在意他剛剛經歷一場痛徹心扉的失戀,他只是躲在角落裏偷偷抹眼淚。他做的菠蘿汁依然好喝,無人從中品嘗出一個十八歲少年傷心的心事。

假期很快在日複一日裏走到尾聲。這一個月裏他見了很多朋友,既是人生啓航前的歡聚,也是一場無聲的告別,當他們離開這座城市,再相聚已不知是多少年後。姚川柏會在與朋友相談甚歡後,腦海中浮現出劉懿芒的臉,也會在聚餐時,耳畔突然響起她溫柔的聲音。

他依然愛她。他的愛是一見鐘情的悸動,一朵花在那時正好盛開,他确信是真的、永生難忘的。

他要在咖啡館打工前最後一天,昏昏欲睡的中午。劉懿芒突然推開門走了進來。

他幾乎要以為是午睡做的夢。

“你,”他遲疑着開口,“你要點單嗎?”

“我正好路過,”她說,“進來坐一坐。請給我一杯菠蘿汁。”

她露出一抹略帶歉意地笑容:“打擾你了。”

“怎麽會。”他以最快的速度做好菠蘿汁,送到劉懿芒面前。

她喝了一口,說:“你這的菠蘿汁是我喝過最好喝的,是有什麽秘訣嗎?”

“可能是因為我會放很多菠蘿果肉,”姚川柏垂下眼睑,掩藏住滿腹心事,“每次給你做,我就會放很多。”

“這樣啊,”劉懿芒神色如常,只是刻意不去看他的臉,“你馬上要去上學了吧,我帶了禮物給你。”

說完她拿出放在一旁的透明禮品盒,姚川柏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過去,裏面擺放的是一只用椰子做的人偶。後來這只人偶被他珍藏許多年。

“我自己做的,”劉懿芒說,“算我們相識的紀念品。那天我對你說的話是不是有點重?其實你是很好的男孩,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不代表你不優秀。”

“我知道,”姚川柏低聲說,“謝謝你。”

“那我走了,”她起身拿起包,“再見,川柏。”

姚川柏目送她的背影離開,走出大門,消失在他的視野裏。

他沒有再試圖挽留,這時他已隐約悟出一個道理:有些人出現在他的生命裏,結果注定如同遠去的船帆,孤帆遠影碧空盡,他只能在岸邊駐望蒼茫大海。

他一輩子不會忘記劉懿芒,她美麗、優雅、神秘,但是他們不會在一起。于姚柏川而言,故事在這裏結束或許已是命運善待他的結果。就這樣迎來結束吧。

姚川柏後來和父母一同坐上去北京的飛機,從地面上看,飛機宛如一只細小的昆蟲,劃過一抹煙,很快消失不見。

五、尾聲

上大學後,姚川柏回家回得很少,每次只待一小會就離開。劉懿芒的工作室開了幾年,但他再沒去過,他沒主動去找過她,但是走在熟悉的街道時會希望能碰巧遇見她。

可惜從沒有過,他們是有緣分,但緣分在咖啡館遇見她是就用完了。

大四的時候,工作室關閉了。姚川柏不知道她後來去做什麽了,也不知道她是否還留在這座城市。

後來有一天,他去咖啡館裏喝茶,在座位旁的書架上看到一本書,是那本曾經被劉懿芒捧在手上過的村上春樹的書。這本書好像一條引子,一瞬間回憶如同潮水般湧入他的腦海裏。他拿起這本書粗略地翻看,發現自己對文學依舊不感興趣,便又放了回去。

咖啡館裏放起一首熟悉的閩南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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