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碎語
碎語
“誰不知道江秀才家養了個千金大小姐。”有個瘦臉老婦十分不耐地擠眉弄眼,從幾人中率先擠出來道,“你看我們這些苦命人啊,便是嫁給了當家的,又哪裏有一天清閑日子好過,每日不是忙着照料孩子,就是下地挑水施肥摘菜,稍微少做一點活計都要挨當家的的罵。”
老婦似乎對這樣的哭訴已經十分習慣了,好似有一番流程一般,熟練地裂開嘴開始幹嚎,手也習慣性地揩了揩臉上并不存在的眼淚,接着道:“我的命怎麽就這麽苦啊……生了個賠錢貨,每天在家也不知道幫襯一把,不是吃就是睡……”
“李氏呢?”寧弄舟見她說個沒完,句句話與李氏一點關系都沒有,連忙插嘴道。
“我與大人說話,你小娘們插什麽嘴?”那老婦立刻将手一叉腰,趾高氣昂地看着寧弄舟,“再插嘴,我就不說了!”
“她是偕我辦事的,”柳色新和藹地道,“您別管她,您繼續說。”
“李氏當年可是流浪到我們村的呢!她暈倒在村後的河邊,要不是江秀才心善,把她給撿了回去,她早就是亂葬崗的一具屍體了,哪裏還有機會能活到現在,過這樣潇灑的日子。”有個裹着藍頭巾的老婦插嘴道。
“就是說啊,我與江秀才家的地可是挨着的,江秀才要讀書,沒有時間打理田地,那李氏倒也好意思一天就在家窩着,一趟門也不出,就等着江秀才喂她。我可親眼瞧見了,上次江秀才的衣裳破了一個大窟窿,他自己縫得一塌糊塗,還是我看不過眼,幫他把那洞給補上了。你說,哪裏有這樣的婆娘啊!”瘦臉老婦補充道。
“那江秀才家,靠什麽作為生活來源呢?”寧弄舟忍不住插嘴道,“聽起來,他們沒有任何收入啊?”
老婦倨傲地看了她一眼,把臉轉向另一邊,不與她說話。
旁邊有位年輕點的婦人穿着件粗布棉襖,見寧弄舟有些局促,這才開口道:“我們村開了個小的私塾,請了江秀才作為夫子去教書。倒是也不求自己孩子有什麽學問,只求在這偌大的京城裏,不要做個睜眼瞎……”
“你可不要胡說!”先前那個藍頭巾的老婦立刻瞪圓了眼睛反駁道,“你家那丫頭不是讀書的料,江秀才可誇了我兒子是天縱奇才呢!我兒子以後一定是狀元,我是要做诰命夫人的,你和你家丫頭人窮志短,可別帶上我兒子。”
“要我說,讓個丫頭讀書有什麽用,白瞎你送給江秀才的那些束脩,也就是江秀才心善,只管你要些自家地裏種的糧食。你看我家丫頭,幫我田間地頭幹幹活,家裏做做漿洗縫補的女紅,一年可也有不少錢呢。”
“娘!”這邊正說着話,那邊有個十歲上下、紮着雙髻的女孩兒踩着雪,“嘎吱嘎吱”地跑了過來。先前說話的年輕婦人連忙放下肩上的扁擔,伸手扶住跑來的女童,嗔怪道:“下雪天跑這麽快做什麽?一會兒滑倒了有你哭的。”
那女童“咯咯”笑了兩聲,環住老婦的脖子:“天色晚了,爹讓我來看看娘怎麽還沒有回家。”
“娘就回了。”婦人慈愛地摸了摸女童的頭,有些為難地看向寧弄舟幾人,“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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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弄舟從身上掏了掏,掏出一塊饴糖,笑眯眯地遞給那小女孩兒:“今日沒有上學呀?”
“謝謝姐姐!夫子今日告假了,我們都沒有上學,只給我們留了要背的書,不過我已經背完了。”小女孩兒接過那塊饴糖,天真和氣地掰了一半,塞進婦人的嘴裏,“娘也吃。”
“娘不吃,你自己留着吃吧。”婦人笑着拒絕了那塊饴糖。
寧弄舟想了想,蹲下來和那小女孩兒笑着道:“姐姐住在城裏的參伐齋,你若是以後有事,可以來城裏找姐姐。”
江瑜在這件事裏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寧弄舟還沒有太多的頭緒,但是她直覺這事和江瑜脫不了幹系。
以後江瑜未必還能在村子裏擔任什麽夫子教書了,那些兒子倒是不用擔心,反倒是這些女童,未必能有機會再接受什麽教育。她若是能幫,總還是想幫一幫的。
雲祥似乎對這事十分習慣,她從包袱裏拿出一塊木牌,遞給那婦人道:“日後若有需要,可以憑這塊木牌到京中參伐齋尋我們娘子。”說罷,雲祥湊近婦人耳邊小聲道:“木牌掰開,中間有一片金葉子,此事不可告知他人,自己多加小心保重。”
“這……”婦人似乎沒有想到,自己只是在回家的途中停下來與大人說了幾句話,就能遇見這樣的貴人。她腿一彎就要跪下朝寧弄舟磕頭,寧弄舟吓得往一邊連退兩步,着急去扶她的胳膊:“你這是幹什麽,快起來快起來。”
年輕婦人眼含淚花:“還不知貴人尊姓大名。”
“我叫寧弄舟。”寧弄舟笑着摸了摸小女孩兒的頭,“要好好讀書知道嗎?”
小女孩兒高興地點了點頭。
先前對寧弄舟态度倨傲的另外兩個婦人沒想到她出手這麽大方,二話不說就給了年輕婦人家的丫頭一條退路。可兩人之前沒把寧弄舟當回事,這會兒不好意思再腆着臉上去要報酬,只好把頭扭了回來,面帶希冀地看向柳色新。
柳色新咳了一聲,禮貌性地道:“我母親房裏倒是正缺一侍女……”
他倒是沒有說謊,之前一直服侍他母親的侍女到了年紀,母親把她嫁出去了,如今房裏正缺人手。
“大人,丫頭蠢笨,我家小子可比丫頭機靈,他去大人府上無論幹點什麽,我們都覺得面上有光,大人要不考慮考慮?”兩個老婦争相搶道。
柳色新被兩人擠得退後了一步,在原地踉跄了一下,驚天動地地咳了一陣,好半天才緩過勁兒。
寧弄舟站在一旁看着,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
柳色新鐵青着臉警告了她一眼,又轉回來看着幾人:“此事不急,我再考慮考慮。”
老婦不滿地撇撇嘴,倒是不敢大聲埋怨,只好在心裏偷偷咒罵,彼此一對眼神,竟然頭也不回地走了。
“哎,怎麽走了,話還沒問完呢。”寧弄舟幾乎壓抑不住幸災樂禍的嘴角。
“娘子,關于李氏,或許我還有些事可以說。”年輕娘子直起身子,抱着孩子猶豫地道。
“你與李氏相熟嗎?”寧弄舟轉過身,有些驚訝地看着她。
年輕娘子搖了搖頭:“李氏平日裏幾乎不外出,我從未見過她與什麽人搭話,更別說和什麽人相熟了。便是極偶爾的時候,李氏出來了,她也從不與任何人說話,總是将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并且形色匆匆的。”
“不過她似乎初一都會想辦法到城裏去,在城門處坐一天,再趕在江秀才回家之前,匆匆趕回來。我碰到過她幾次,基本都是初一的時候,坐在城門口。”
“她每月都去嗎?”寧弄舟追問。
婦人想了想,抱歉地搖了搖頭:“我不是很清楚,因為我不是每次初一都能在那裏碰到她。不過江秀才似乎是不太同意她去城門處的,聽聞有一次江秀才将什麽東西落在家裏了,回去取的時候沒看見她,我聽我家丫頭說,下午上課的時候,江秀才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還親自去城門處把她給揪回來了。在那之後,即便是初一,我也很少遇見她了。”
“每月初一……”柳色新向趙實遞了個眼神,趙實點點頭,小聲道,“鄧尋來送貨的日子正是每月初一。”
“李氏來這個村子多少年了?”寧弄舟又問。
“也有五六年了,我們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來的,只是在某一日突然就聽說江秀才家撿了個流□□人回去,我還幫着去拾掇了,誰知道收拾完以後這麽漂亮,之前村裏人都在猜呢,是不是京城裏的小姐,山溝溝裏可養不出這樣嬌嫩的姑娘。”
“大家一開始都覺得江秀才福氣好,他人不錯,給自己攢了福德,竟然撿了這麽一個漂亮姑娘回來當老婆。江秀才也疼夫人,從不叫她幹任何農活,只是偶爾拿出過一些女紅,和他的字畫一起擔到城裏去賣,貼補家用。”
寧弄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些都是你自己親眼看見的是嗎?”
“也不全是,除了前面我見她初一在城門的事,是我自己看見的,剩下的也都是聽人說的,不過村裏人都這麽說,應該錯不了。”
“村裏人都這麽說?”寧弄舟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最早開始說的是誰?”
“這……這上哪兒知道啊,村裏閑話傳得向來比喜報快。”婦人伸手揉了揉孩子的頭,女孩張開手靠在婦人身上,眨巴着眼睛看着寧弄舟,忽然張嘴道:“師娘人很好的,師娘之前還像這個姐姐一樣,給我吃糖,還答應我未來會給我好多好多糖。”
寧弄舟屈了屈身子:“那一定是因為你很乖,所以師娘想給你好多好多糖。”
“不是的,”小女孩認真地搖了搖頭,“我确實很乖啦,但是師娘說,只有躲貓貓的游戲贏了以後,才能給我糖呢。”
“你這麽厲害,一定找到了吧。”寧弄舟沒放在心上,笑眯眯地順着孩子的話道。
“沒有,師娘說的那個叔叔,根本沒有來找我啊。”小女孩垂頭喪氣地看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