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昭歌

昭歌

原本的清俊公子如今看着十分狼狽,身上上好的綢緞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式,渾身不知撕破了多少口子,下擺被雪水和泥土髒兮兮地糊成一團,臉上為了掩蓋容貌,更是髒得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寧弄舟連忙喚雲曉去打盆水來,再尋身衣服給鄧尋換上。

可鄧尋将手一擺,制止住了忙活的雲曉,急急忙忙道:“你們去江瑜家看過了嗎?”

“你希望我們有什麽發現?”寧弄舟反問道。

她也想快些将這案子破獲,可她并不認識鄧尋,若是被鄧尋牽着鼻子走,只怕他很快會發現自己對二人的謀劃一無所知。

雖然寧弄舟對永久隐藏身份一事不抱什麽希望,但是能拖還是盡量拖一拖的好。

“你們……你們難道不覺得那個江瑜有問題嗎?”鄧尋被她問得懵了,“你明明答應我……”

“可你也明明答應我,會聽從我的安排,可實際上呢?”寧弄舟想起時間回溯前鄧尋慘死的屍體,氣不打一處來,“你又為何甩開我的人?你不知道城中有不少人都在尋你嗎?”

“我……”鄧尋一噎,沉默地低下頭,隐忍地說道,“我只是想以身為餌,釣條大魚出來罷了。”

“你若是根本不信我,何必來找我這一遭?你以身為餌,焉知大魚不會直接吞了鈎?到那時呢?你又該如何呢?”

“她都死了,我這賤命又何足惜。”鄧尋自嘲地笑了一下,“便是能抓住殺死她的兇手,我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都值了。”

“就因為你是她的情郎,你就這樣願意為她冒險?”寧弄舟下意識地問道。

“情郎?”鄧尋牽動嘴角笑了笑,“我什麽時候,也能做她的情郎了……”

“她不叫李氏,她甚至不姓李。”鄧尋癱坐在位置上,眼神放空,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很遙遠的事情。

“她明明姓鄧,叫鄧昭歌。”他的聲音很輕,連帶着人似乎都有些虛弱起來,“流落到此嫁給一個禽獸不如的家夥,竟然連自己的姓都保不住了……”

“你們都知我是上京賣綢緞的綢緞商,可實際上,這家綢緞莊子不是我的,我只是老爺家裏的一個家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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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尋一直覺得,如果這天底下真有仙女那樣的角色,那一定是像小姐這樣的。

雖然在老爺和旁人眼裏,小姐一直咋咋呼呼,不愛做尋常女子該做的刺繡女紅,每日就好四處游山玩水,可他依舊覺得,小姐是天底下最像仙女的人。

鄧尋是鄧家管家的家生子,因為他父親在鄧家服侍已有不少年頭,所以他生下後,也被鄧老爺賜了個鄧姓。小姐比他小兩歲,從小就不是一個安分的姑娘。

鄧尋幾乎數不清楚從小到大,小姐到底闖過多少禍:三歲那年爬上樹,五歲那年掉進塘,七歲那年在山上迷了路,十歲那年險些放火燒了鄧老爺的綢緞莊。

老爺氣得抓了柳條,放在水裏浸了半晌,捏在手裏憋得臉都紅了,還是沒忍心下手抽她。小姐見老爺只是虛張聲勢,立刻也将幹嚎不落淚的嘴一閉,笑嘻嘻地提起嘴角,好聲好氣地同老爺撒嬌:“爹爹,別生氣了,昭兒知道錯了。”

“你哪裏知道錯了?我看你非得摔個大跟頭,才知道有多疼呢。”鄧老爺虎着臉吓唬她。

“我在房頂上放煙花,看見煙花落到綢緞上的時候,吓得都從房頂上滾下來了,可疼了爹爹。”鄧昭歌撅起嘴,眼淚汪汪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昭兒知道錯了,昭兒已經摔了個大跟頭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鄧老爺黑着臉看她半晌,還是沒忍心繼續生她的氣:“摔到哪了,給爹爹看看。”

鄧尋則十分有眼色地退出了房門,給鄧老爺去取治傷需要用的藥油。

小姐放煙花的時候他跟去了,那煙花才不是小姐不小心掉進鋪子裏的。只是送來那一批綢緞的,是隔壁的吳家,他家為了擴大蠶桑的範圍,強行圈走了不少百姓的良田。

小姐本來是想鑽到吳家的綢緞庫裏放火燒他家的綢緞的,可是吳家守衛太嚴她沒擠進去,只好退而求其次,燒吳家送給她家的綢緞。

“鄧尋你記住,”鄧昭歌手插着腰,站在房頂上頂天立地地對他道,“吳家的作風太小人,蠶桑就算重要,也萬萬不該斷了百姓的生路。我鄧昭歌,是有大志向的人,總有一天,我要叫吳家好看!”

吳家好不好看他不知道,反正第二天鄧夫人是要小姐好看了。

鄧老爺舍不得打自己嬌養的閨女,鄧夫人卻是嚴母。她罰小姐跪了三天祠堂,只叫他偷偷去給小姐送她愛喝的桂花藕粉。

“鄧尋我和你說,我前些日子讀了一個人的游記,他在書中記載的山川湖海,都是我在這小小的杭州城不曾見到過的。”鄧昭歌緩了緩跪得酸麻的腿,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直着腿坐下,一邊喝着那碗藕粉,一邊讓他幫忙揉一揉膝蓋的淤血。

“我日後也想像他一樣,四處游歷,天地之寬,宇宙之大,自己丈量,不知道該有多美妙。”鄧昭歌随意地一躺,躺在祠堂的地板上。鄧尋給她抹完了藥,溫聲勸她起來:“地上涼,別躺在地上。”

他給小姐整了整衣裙:“四處游歷自然無何不可,只是要記得告訴老爺夫人,游必有方。”

他收好餐盒,笑着看着她:“還有,要記得回家。”

後來鄧昭歌十五歲的時候,鄧老爺要給小姐議親,結親對象是另外一家綢緞莊的少爺,他雖不認得,但知道他素有美名。

鄧昭歌身懷行走天下的志願,自然是不願意嫁。

她半夜拉着他爬上樓頂,躺着看天穹的滿天繁星,他看着星星碎碎地映在她澄澈的眼睛裏,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那位公子人品道德才情似乎都不錯,你……”

“我不嫁不是因為是他,是因為我不想嫁給任何一個人。”鄧昭歌皺着眉頭給他掰手指,“做別人的夫人要相夫教子,要操持中饋,這些事情太瑣碎,你知道我不喜歡做的。”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每個女子都要走這一條路,女子就應當有女子的樣子……”

“不是的,”鄧尋急急忙忙打斷她,“我……我想說的是,只要你願意,你自然做什麽都可以。”

“真的?”鄧昭歌眼睛一亮。

“自然是真的,”他生怕說慢了一兩句話又讓鄧昭歌誤解,一股腦地全倒了出來,“你本該決定你自己想做的事,不想嫁人也沒有關系,想游歷天下也沒有關系,只要你願意,你做什麽都可以。”

鄧昭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被她盯得臉頰發紅,微微側過臉,不自然地避開了她灼熱的視線:“只要你同老爺夫人說清楚,想必他們也能理解的。”

因為鄧昭歌是鄧家的掌上明珠,因為老爺夫人都那樣疼愛她,因為她的日子本該這樣如滿園春色,因為她本該屬于天上不落一絲塵埃。

她雖然與老爺夫人大吵了一架,但是他們最終選擇了尊重她的決定。她收拾好包袱決定出門遠行,就在出門的前一天,又約他出去橋上看花燈。

老爺夫人也在,如小時候一般,早早替她編好花燈,提着随她出游。她似從前一般不安分,攪一攪水裏的魚,又撩一撩岸邊的柳。

鄧昭歌看見路邊有捏糖人的,便叫他去買一只回來。老爺調笑她這麽大的人了,還喜歡這些小孩兒玩意兒,卻還是給了他不少銀子,讓他買個最大的。

等他買完糖人一回頭的時候,鄧昭歌就不見了。

那天,鄧老爺和鄧夫人派出了全府所有家丁,在城中上上下下找了一整夜,托人鎖了城門不允許任何人進出,可依舊沒有鄧昭歌的半點影子。

糖人被他捏在手裏太久,融化了,變成一灘難看的黃色污漬,落在他那日精心準備的衣服上,成為永遠洗不掉的傷痕。

鄧老爺報了案,可是依舊杳無音信。他和夫人只有鄧昭歌一個女兒,小姐失蹤,對二人打擊太重,鄧夫人因為傷心過度,早早地撒手人寰,鄧老爺也因為女兒和夫人離開的雙重打擊一病不起,在臨終前收他為義子,讓他打理家族生意。

他後來查到,小姐的失蹤和吳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于是慢慢找手段逼死了吳家的綢緞鋪子。對方來求饒時,吐露了當年将鄧昭歌拐賣的事件,可他們不知對方身份,更不知道将鄧昭歌拐賣去了哪裏。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假借售賣綢緞,四處打聽鄧昭歌的消息。

“李氏便是鄧昭歌?她是杭州綢緞莊的大小姐?”寧弄舟吃了一驚,想起來她教小女孩兒唱得那首民歌,孩子雖然調子還算标準,但是口音确實不算很像。他們原先只在意了歌詞,如今想來,那幾句确實是江南吳越一帶的口音。

“我在城中偶然遇到小姐後,便一路随她去了江瑜家,小姐原來是多麽開朗的一個人,如今竟然怕生成這般模樣。我本與江瑜說好,我給他錢,贖回小姐,甚至還押了珠寶在他手上,可誰知道江瑜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鄧尋說着說着,雙眼燒得通紅:“他竟然把小姐給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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