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兩

五兩

“我剛想派人給你送信,你就來了。”蘇青看着寧弄舟驚訝道。

“怎麽樣,她今日意識清醒嗎?”寧弄舟人還沒完全下馬車,就急忙張口問道。

她與柳色新在馬車上已将那女子的事情同蕭骁講了一遍,蕭骁聽完亦是沉默了一瞬,明白了為何寧弄舟着急要和她說話。

“意識倒是清楚了不少,只是……”蘇青嘆了口氣,“只怕是救不活了。”

女子身上傷疊傷,受傷太嚴重,蘇青越是處理越是觸目驚心,有好幾處不知是多久以前的舊傷,體內肋骨也斷了好幾根,現在的意識清醒,與其說是病情有所好轉,還不如說是回光返照。

寧弄舟聽了怔了怔,沉默了一會兒道:“讓我進去和她聊聊吧。”

屋內燃着消毒的艾條,那女子坐在床上,看着窗外,也不瘋也不傻,聽見寧弄舟開門進來的聲音,竟然還沖她笑了笑:“你來了。”

“你認識我?”寧弄舟指着自己,遲疑地道。

“我當然認識你,那日在酒樓門口我就認出你了,你是參伐齋的寧娘子,之前京城失蹤了好多女子,都是你找回來的,對不對?”

女子略略直起了身子,臉上雖沒有什麽血色,卻顯得很有精神。和寧弄舟說話吐字清楚,條理清晰,全然不見之前瘋傻的神态。

“我聽別人說起這事以後,便一直想找你,我知道這件事情除了你,也沒有人會管的。”

難怪前日這女子沖上來就跪下來求她,還死死拽住了她的裙子,她原本就是沖着她來的,是沖着參伐齋來的。

“你有什麽事,盡管說吧,我能幫的,一定盡力幫你。”寧弄舟搬了凳子,在女人床前坐下。

“我女兒……”女子痛苦地閉上眼,像是想起了什麽不堪忍受的回憶,好半天才睜眼對寧弄舟道,“你可能也聽說了,我以前有一個女兒。”

“我是被拐到這個地方的,不過我家中原來也清貧,在何處生活于我而言沒有什麽區別。但是後來不一樣了,我有了一個女兒。”

“她還那麽小,那麽可愛,我抱她的時候都不敢用勁,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給捏疼了。我的日子再苦再累,只要看到她,我就覺得十分幸福。”

“可是有一天,我回家的時候,我女兒突然不見了。”

她一直知道,夫家對于這個女兒,是不太滿意的。

聽聞夫家原先也生過幾個孩子,清一色的全是女孩兒,後來她們的娘難産死了,那些女孩兒也不知所蹤。她是“嫁”進來之後,才聽到街坊鄰居閑話時說起這件事的。

鄰居只道這家人犯了什麽詛咒,只會生女兒,可女兒卻又一個都活不下來,總是在一天早上就莫名夭折。這麽小的孩子,她男人連葬禮都懶得辦,更不願花那個銀子,據說都拿草席草草一卷就丢到了亂葬崗裏。

待到她生育,果不其然,她又生了個女兒。

有了鄰居們有意無意的提醒,她對自己女兒的愛護可謂是無微不至。雖然生活條件一般,農村孩子夭折也不少見,更不用說發熱生病的,可她的女兒在她的照料下,從未有過任何病症,就這麽健健康康地長大了,長得白白胖胖的。

雖然對于這個女兒,夫家沒有過什麽好臉色,他們只想要個男童,在她生産當夜,看清孩子的性別時,她丈夫與婆婆就已經甩了臉了。可這到底是她的女兒,她不管夫家怎麽說,只一門心思地将女兒拉扯大。

誰知有一天,她幹完農活回家,女兒突然就不見了。

幾個月大的孩子,連娘都還不會叫,不會走路不會爬,除了被人抱走,還能有什麽可能!她丢下手中的鋤頭,沖進裏間找丈夫要個說法,卻見丈夫和婆婆在點銀子,見她進來,連忙将那些銀子都收了起來。

她問孩子呢,丈夫說日間得了急病,已經拉出去埋了。

她怎麽會信這種說辭,孩子是她親手帶的,頭疼腦熱自打出生以來就從未有過,早上出門的時候還甜甜地朝她笑,怎麽等她傍晚回家,就忽然得了急病去世了?

她不信,打也打了鬧也鬧了,丈夫卻抵死不認。她只好假裝放棄,暗地裏悄悄偷聽他們二人的談話,卻沒想到讓她聽到了驚天的消息。

“這事要是讓那瘋子知道了,她該不會再鬧起來吧?”

“怕什麽?我們都做過多少次了,你那幾個賠錢貨別的沒有用處,能作為達官貴人的食料,也算她們的造化,轉到地府去,閻王爺還要給她們記一功呢,她有什麽好說的?”

“也是,不過娘,你說這些貴人真是奇怪,怎麽連這種東西都吃……”

“蠢貨,貴人吃什麽,你管做什麽?有銀子拿不就行了?管好你那張嘴,不要出去亂說……”

“是是是……”

後面他們再說什麽,她已經完全聽不見了,明明是她認識的字,組合起來卻成為了她完全不理解的意思。她終于知道那天闖進屋裏,她丈夫急急忙忙收起來的銀子從何而來。

那是賣了她女兒的報酬。

她從角落裏拿起鐮刀,平靜地推開門,舉着鐮刀問吓得面如土色的男人:“我女兒呢?”

男人和他娘尖叫着跳起身,繞到她背後給了她一悶棍。

後來她便被綁在柴房內,還總被喂各種各樣的迷藥,男人生怕她出去多嘴,斷了這條財路,只是後來她意識漸漸模糊,瘋瘋傻傻的,就算出門別人也只拿她當瘋子,沒有一個人會相信一個瘋子的話。

“五兩,”那女人看着寧弄舟,淚流滿面,“區區五兩銀子,就讓他賣了我的女兒,給別人當盤中餐……”

“她還那麽小……她還沒有學會叫娘……”女人低下頭嗚咽起來,寧弄舟心裏難過,起身撫着她的背,卻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話來安慰她。

時間過去這麽久,即便寧弄舟能找出幕後的兇手,她的女兒想必也已經遇害了……

像是知道寧弄舟心裏在想什麽,那女人忽然緊緊攥住寧弄舟的手,哀求道:“我知道我女兒已經救不回來了,但是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把那些人全都抓出來,我要讓他們也嘗一嘗削肉剔骨的滋味!”

“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追查到底!”寧弄舟回握住她的手,堅定道。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那女子慘然一笑,臉色迅速灰敗下來,“你是寧弄舟,你不會騙我的……”

“你再想一想,有沒有什麽線索?那男人是和什麽人,在何處交易?”寧弄舟見她這樣子,連忙攥住她的手,輕輕搖着。

女子搖了搖頭,張了張口卻沒說話,漸漸停止了呼吸。

“醒醒,你醒醒!”寧弄舟搖着她的肩,柳色新等人站在外間,聽見動靜進了房門。

“寧弄舟。”柳色新将她的動作止住,沖她微微搖了搖頭。

“已經氣絕了。”蘇青嘆了口氣,“身子早就油盡燈枯了,也虧她能夠等你到現在。”

“你放心,”寧弄舟伸手輕輕合上她的眼睛,柔聲道,“我一定将那兇手找出來。”

蘇青給女子辦後事去了,寧弄舟走出門,坐在堂中看着院子發呆。蕭骁走到柳色新身邊,搖了搖頭:“你們倆也真是多災多難,她一心撲在案子上,哪裏有心思和你風花雪月,滿腦子不是線索就是兇手,能喘出口氣來關心關心自己都不錯了。”

他朝着寧弄舟努了努下巴:“這家夥太容易認死理,看這樣子,只怕是又魔怔了。”

柳色新瞥他一眼:“她原也不是将心思放在這些上面的人。”

“什麽叫……等下,柳色新,你這啞巴,該不會還什麽都沒說吧!”

柳色新挑了挑眉:“說什麽?”

“你少和我裝蒜!你自己知道我在說什麽!”蕭骁氣得瞪了他一眼,苦口婆心道,“你們兩人相處時間本就不多,你更應該見縫插針地和她在一起說話,你看,昨天你們在一起便很好……”

柳色新淡淡笑了一下:“我不打算同她說。”

“為什麽?”蕭骁愣住了。

柳色新不答話,只雙手抱胸看着寧弄舟的背影。

“你可別給我整出時日無多那一套,我告訴你,這一套我已經不吃了啊!”蕭骁指着他鼻子警告道,“能不能像個爺們兒,整日就知道因為這種虛無缥缈的事畏手畏腳,你們倆,但凡将查案的心思放一半在這上頭,還能有如今我說話的份兒!”

柳色新瞥他一眼:“對別人頭頭是道,自己老爹還在外頭撬別人家的牆角,先把自己的火給滅了,再來管我吧。”

說罷,他也不管蕭骁在身後如何氣得跳腳,朝還在發呆的寧弄舟走了過去。

“在這裏發呆,便能将兇手盯出個窟窿了?”他走到寧弄舟身後,似笑非笑道。

寧弄舟回過頭看他一眼,也沒有在意他的挖苦,低了頭道:“她是專為我來的,她在這個世間,只相信我。”

她擡起頭,伸手觸了觸從門口斜斜打進來的陽光:“柳色新,我不會辜負她的。”

“嗯,我知道。”柳色新輕聲說。

他還是站在寧弄舟身後,陽光把寧弄舟的影子打在他身上,倒像是他在身後環抱着寧弄舟。

若有朝一日,他不得不停住腳步,他或許也會這樣看着寧弄舟的背影。

寧弄舟的路,還有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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