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姓名

姓名

寧弄舟坐在馬車上,來回仔細打量着那個小木匣。木盒不大,看着卻有些舊,雖然光亮如新,但是邊緣似乎都被摸得圓潤了,能看出來時時被人拿在手裏把玩。

到了這個程度,蕭骁居然都沒有打開看過這個木盒,寧弄舟實在很驚嘆他的自我控制能力。

木匣并沒有鎖住,只有一個銅扣輕輕扣住。寧弄舟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個銅扣。

這實在是一個太樸素的木盒,裏面用絨布襯着了一塊潤澤透亮的玉佩,雕作雙鯉模樣,看着用料尚不錯,卻不是頂好的料子,配原主與蕭骁都次了些,不過原主對于這些身外之物一向淡泊,倒也說得過去。寧弄舟小心拿起那塊玉佩,除了隐約覺得有點眼熟之外,倒是也沒覺得有什麽特別。

原主費盡心思藏起來的東西,總不會只是一件玉佩。

寧弄舟摸了摸那塊絨布,果然在地下摸到了一點不一樣的觸感。她小心翼翼地掀開絨布一角,露出裏面一沓厚厚的泛黃紙張。

寧弄舟的心狂跳起來,隐隐約約覺得,這些在她面前隐藏已久的真相,終于要露出它的廬山真面目了。

“小姐,是你在找的東西嗎?”雲曉在車外問道。

“是。”寧弄舟強按下內心的激動,狀似平靜道。

她又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公主府。蕭骁大概是又想起了什麽傷心事,雖然送她出了門,卻一直心不在焉,眼神不時就飄忽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

“蕭王爺,那我們便先走了,今日多謝你。”寧弄舟沖蕭骁擺了擺手,鄭重道。

蕭骁苦笑了一下:“何必謝我,這是她之前交代托付我的東西,我如今交給你,也算是物歸原主,何來謝字。”

不過……蕭骁看着自己的手,在心底暗暗地想,這是她唯一正式交給他的東西。

他給寧弄舟送過很多禮物,金銀玉器、名人字畫、珍稀古籍,全都被寧弄舟禮貌地退了回來。唯有一次,他去參伐齋找寧弄舟時,他閑得無聊,在寧弄舟辦事時,在一邊拿筆随意塗鴉了一幅畫,是他們小時候時常一起玩的竹林。她瞧着很喜歡,把那畫收下裱了起來。

之後寧弄舟便把那個木匣子給了他,他原以為是回禮,卻沒想到只是寧弄舟寄存在他這裏的東西。

他失落了一會兒,不過又很快想通了。寧弄舟當初被他娘趕走,這麽多年雖然靠着自己重回了京城,但是心底對他和他娘總是有怨的。如今還肯把他當童年玩伴相待,他已經十分知足了。

距離他翻出公主府牆頭的那一天有多久了呢?他都快記不清了。

可是時至今日,他依然覺得那天翻牆逃課,是他這麽些年來做得最正确的一個決定。

蕭骁打小就是一只皮實的猴,結果因為腿太短夠不着地,正在計劃第一百零八次離家出走時随機砸暈了一個躲在路邊餓得饑腸辘辘的小叫花。

他一邊哭一邊把懷裏的糕點往那小叫花嘴裏塞:“你別死啊,我的糕點都給你吃,你別死啊!”

大概是糕點的味道太香甜,大概是小叫花實在太餓,被這麽胡亂塞了一嘴,那小叫花居然沒有被他噎死,而是緩緩睜開了眼。

時至今日,蕭骁仍然記得,那是一雙極亮、極清澈的眼睛。

那小叫花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下意識地咀嚼了兩口嘴裏的食物,因為幹噎得慌,半天才把糕點咽下去,之後恭恭敬敬給他行了個禮:“感謝公子所賜,我不能白受,不知公子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做,我可以為公子效勞,來報一飯之恩。”

他的禮行得并不标準,說話也怪模怪樣的,這一套做得并不熟練,大概是看別人這麽做,所以跟着這麽做的。

蕭骁連忙擺手:“我不需要你做什麽,你還餓不餓,我這還有糕點。”

他把兜裏那糕點又掏了出來,只是原本精致的糕點被他剛才一摔,全都壓成了看不出味道與模樣的大餅。可即便如此,那小叫花還是盯着那看不出原來樣子的大餅咽了咽口水。

瞧他和自己年紀也差不多大,也不知道餓了多久。蕭骁把那大餅往前遞了遞:“吃吧,我家廚子做東西可好吃了,雖然被我壓扁了……”

可出乎蕭骁意料的,那小叫花堅定地搖了搖頭。

蕭骁犯了難,他記得夫子講過,确實有人是這樣的,叫什麽,不受蹉來之食。

“既然如此,”蕭骁一拍手,“你就做我的陪讀吧!”

小叫花眼睛亮了亮,卻又疑惑起來:“我陪你讀書,這不是算好事嗎,怎麽……”

“讀作陪讀,寫作代筆。那夫子留的作業太難了,我不會。你既然不願受蹉來之食,替我寫作業,我幫你管飯吃。”

“是嗟來之食。”

“哎呀都一樣啦!”

蕭骁把那小叫花叢後門偷偷帶了進去,給他找了一身小厮的衣服穿,雖然有些大,帽子還總是蓋着眼睛,但是瞧着總像那麽回事了。

把臉一洗,瞧着還挺白淨的,就是太瘦了,顯得眼睛特別大。

蕭骁咬了咬牙,把自己私藏的點心從暗處翻了出來,一股腦全都塞給了小叫花。

小叫花謝過他,伸手去接,卻沒拿動。

只見蕭骁還眼淚汪汪地看着那盆零食,沒忍心放手。

小叫花嘆了口氣,坐下來,将一塊糕點分了兩半:“我們一起吃吧。”

那小叫花雖然沒念過什麽書,卻認識不少字,又極其聰慧,跟着蕭骁一起念書,蕭骁要念三遍才會的東西,他只要看一遍就會了。有他代筆,蕭骁的課業突飛猛進,夫子是連連誇贊。

這樣的突飛猛進自然瞞不過長公主,不過他娘見他近日不再一門心思往外跑了,至少會老老實實去上學,倒是也沒多說什麽。只是給小叫花做了幾套尺寸合身的衣裳,又禁止了他幫蕭骁寫作業。

不過,對于他依舊在學堂蹲着聽課的事情,他娘倒是沒多說什麽。

“總是小叫花小叫花地叫你,也不太好,你都知道我名字這麽久了,怎麽都不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蕭骁背書背得悶了,又将書本蓋在臉上,悶悶地問他。

“我沒有名字,至少我不記得。”小叫花将手上的詩集又翻了一頁,淡淡地道。

“那我給你取一個怎麽樣?”蕭骁聽了這話,一屁股坐了起來,興致沖沖地望着他,“你就跟我姓,叫蕭……蕭什麽呢?蕭傲天!怎麽樣?這名字多霸氣!”

“我娘怎麽不給我取名叫蕭傲天,真是的,蕭傲天多好聽啊!”

小叫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雖然什麽話也沒說,蕭骁卻從那眼神中看出了明晃晃的嫌棄。

“多好聽啊,你真沒眼光。”蕭骁讪讪地道。

小叫花沉默着繼續翻詩集,卻在一頁時停住了。

“寧弄舟。”

“什麽?”

“我說,我想叫寧弄舟。”

蕭骁湊上來,他目光落的那頁正寫着“明朝散發弄扁舟”。

“你想當漁夫嗎?”蕭骁迷茫地問道。

寧弄舟看了他一眼,将詩集砸在了他身上:“文盲。”

為了防止寧弄舟繼續幫蕭骁作弊,長公主要求寧弄舟和蕭骁要各交一份作業,由她本人一起檢查。蕭骁每次都能看到,他娘在看寧弄舟的文章時眼中淡淡的笑意在落到他的紙面上時,立刻轉為了濃烈的殺氣,甚至要擡起頭狠狠地瞪他一眼,再恨鐵不成鋼地嘆口氣。

反正他和寧弄舟之間出一個會讀書的不就行了,蕭骁每次都是把頭低了又低,在心裏這麽想着。

蕭骁能看出來,若是有機會,他娘寧願寧弄舟是她的兒子,而不是他這個不成器的朽木。所以他後面也不能理解,為何他娘執意要将寧弄舟趕出去。

難道只是因為她是女兒身嗎?

蕭骁小時候太遲鈍,沒有發現寧弄舟與他許多的不同,比如她永遠不肯跟他一起洗澡一起下河;比如她明明年紀比他小,吃得也少,個頭卻比他長得要快些;比如她的身形比他要更苗條……

直到有一天他意外撞破了她換衣服的樣子,捂着眼睛跑出來的時候,才沖着寧弄舟大吼:“你怎麽沒同我說你是女孩子啊!”

寧弄舟淡定地穿好衣服:“你也沒問啊。”

長公主眼皮子底下,就沒有她永遠不會知道的事情。即便蕭骁提心吊膽地一瞞再瞞,這件事還是傳到了長公主耳朵裏,長公主把寧弄舟叫了過去,不讓蕭骁進去,自己和寧弄舟談了許久。

等蕭骁終于看見寧弄舟出來,便見寧弄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默不作聲地開始收拾東西。

“你幹什麽?”

“我要走了。”

“為什麽?是不是我娘趕你走?”

“不是。”

“你是女孩子又怎麽樣,還是可以做我陪讀啊!我要去和娘說……”

“說了公主沒有趕我走。”

“可是……”

“蕭骁,”寧弄舟停下手裏的活,認真地看着他說,“以後沒人能問課業了,你自己要好好念書。”

“你會回來嗎?我們還能見面嗎?”

“或許吧,”寧弄舟又開始收拾,“天下之大,也說不準。”

次日一早,寧弄舟就被長公主送出了府,從此杳無音信,他又從公主府離家出走了二十五次,卻一次也沒聽到過半點蹤跡。

他到他娘面前撒潑打滾,要她把寧弄舟送回來,他娘卻說若是想找到她,就自己好好念書好好努力,以後用自己的辦法去找到他。

他就此認真念書,為了找他進了大理寺,一有機會便四處查案探聽消息。

自那一別,便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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