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茉莉雨
茉莉雨
夜裏的雨來勢洶洶,比起中午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不分上下,也是說下沒幾分鐘地面就要彙起一條又一條的河流。葉子和花被打落,無法歸根,被這些雨河裹挾着帶走,塞在拐彎的牆角裏,摁在下水道的井蓋口,從四周、天上、地下反滲的……各個方向湧來的水沖擊在它們身上,水位在不斷上漲,一點一點向上攀爬着,要吞掉它們的形象,直到被捆住“手腳”的是更大的木頭撞了過來,擋住了天光,壓着它們向下再也漂浮不起來。
映照那牆茉莉的燈并沒能如林茉署所說的點亮一夜,在她重新回到二樓長廊時,這一片城區的燈光在一瞬間熄滅,目光所及之處變得一片漆黑,覆蓋了她眼裏的驚愕。
“欸?”
不清楚是誰驚呼了一聲,“停電了!”
林茉署的腦袋頓了一下,思緒有些恍惚。這個場景似乎在腦海提前歷經過一般,那麽熟悉,如同預言。
她的耳邊不斷回響着燈光熄滅的那一瞬間人們的叫嚷,她集中注意力在這一片空洞裏努力去尋找一些可以倚靠的老實物件,比如扶手,比如接下來會發生的——
記得印象裏,下一個畫面是剛才的那位老先生會從樓下提着一盞蠟燭作的燈上來,在七彩的玻璃防風罩下,蠟燭的光亮搖曳微弱,老先生笑着安撫衆人。
可燈呢?
林茉署迷茫的伸出雙手,回頭向後,一道刺眼的強光直直照向了她。
……是誰?好難受。
出于本能,她擡起左手試圖遮擋那不禮貌的光暈,重心忽而失衡,林茉署的右手胡亂一擺,不知道抓到了誰的手腕,隔着毛茸茸的袖子,她很難去辨認,但毛衣下的手腕穩健有力,像是遒勁的枝幹,輕而易舉托着她。
是誰?
林茉署再次擡頭時,娛樂室裏依次出來很多人影,他們手裏各握着一把手電筒,興致缺缺的,想來是之前還在玩鬧,不夠盡興。
“你們……”
可他們似乎聽不到林茉署的聲音,他們說着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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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電了。
下雨了。
漲水了。
他們依次穿過林茉署的身體,目的一致的向着三樓走去,光源一線跟着一線,旋轉着向上,直到林茉署的身邊又一次陷入懸空的黑色,她低下頭,發現自己的胸腔裏一片空蕩。
恐懼侵襲大腦的頃刻間,物移景換——
“嘿,老人、婦女、小孩先走!”
“踩我的背上去。”
“抓緊喽……”
……
陌生的人群在一點一點挪動,他們并沒有穿過林茉署的身體,而是挨着她,擠開她,有序又努力的向前,而林茉署不能,白色地面上的積水唯獨給她的腳踝套上了灰色的铐子,緊緊的鎖住了她,她在這些人中搖晃,在水中動彈不得,她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奔赴逃生,自己的膝蓋、手指卻被不斷上升的水位淹沒,她張了張嘴,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
人們似乎忘記了她,大部隊最後的年輕男子撤離的時候,水面壓過了她的肩膀,迫使她的心髒不斷收縮收縮。
她還有心髒嗎?她想起了剛才,可她現在不能再低頭了,她竭力揚起她的下巴,直到一個白色身影從她身邊疾速穿過,她甚至沒看見他的眼睛鼻子和嘴。
“聞知則!”
但林茉署叫出了他的名字。
“聞知則!聞知則!”
林茉署急促的呼喊着他,水漸漸漫過她的脖子,她叫聞知則的名字,一直在叫他的名字,慌亂的,難過的,可他沒有回頭。
他穿着白色毛衣,在水裏依然行動輕松,明明泡在水裏的毛衣是那樣沉甸甸,林茉署幾乎是執拗地在喊他,不過很快,源源不盡的水封住了她的口,一連串的“聞知則”終于變成了一連串的咕嚕聲和嗚咽聲。
林茉署不記得這些吞沒她的水裏有沒有她自己淚水的一份功勞,但記得有個人在逃生的口子守着,大聲問聞知則,“那是你的誰,你們是什麽關系?”
聞知則回頭了,他側着身子,偏過頭來,面無表情的看着她,只是閉口無言。
翻湧的水将她掩埋的最後一刻,她想,我們,是一句話也不必說的關系。
“茉茉,茉茉……醒醒……”
昏暗的房間裏,黃銅色的三角燭架被人就近擱置在了門口的矮腳櫃上,那似花朵綻放的燭臺上頂着的三支白蠟燃起三縷燭光,細長的、輕柔的向上延伸,它們所帶來的磚紅色焰光相互融成一片,在那面牆上照亮了半個圓,漸漸泛到床邊變得暗淡模糊。
林茉署就在那片模糊中,被夢魇捆綁在陰暗裏,色若死灰,她的呼吸短促,慌作一團,她用力攥緊了手心,把指甲深深的刻在了聞知則的手背上,他側坐在床沿,微伏下身子,全然不在意。
聞知則不敢大聲喚林茉署的名字,他的右手撫上她冰涼的臉頰,感受那溫差昭然,心同刀絞。
他低沉地、緩緩地叫她,一直在叫……
可林茉署只身入夢,沒有醒來。
她在夢裏哭泣,像被萬人抛棄,那麽沉默的難過,從她的眼角流出,滑入聞知則的指尖,滾燙的,像是失色的岩漿。
直到林茉署最後竟然停住了呼吸——
“林茉署!”
聞知則的眼眸顫了顫,再難克制。
這一聲呼喚,像是穿過了三秋五載,帶過水波粼粼,生生劈開那些虛無缥缈的夢境,林茉署倒抽了一口氣,猛地睜開雙眼。
“聞……”
林茉署說不出話來,她躺着睜大了眼睛,淚水盈滿她的眼眶,像夢裏那些水要淹死她一樣,将聞知則溺死在了她的眼睛裏。
她看向他的目光最初是噩夢方醒的恐慌,而後是不可置信。
聞知則的胸中滞澀,他動作輕柔地摩挲着她的臉頰,希望為她帶來一點現實的暖意,說完她沒說完的那句話,“是我,聞知則。”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一瞬間,林茉署猛然揮開聞知則的手,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用力推開聞知則的胸膛,仿佛不認識他一樣,十分戒備的,想要逃離他。
聞知則的瞳孔猝然收縮,他動作極快的握住林茉署的右手,反手扣在她的腰後,傾身伏下,将她的緊緊抱在懷裏。
林茉署拼了命了在掙紮,她握緊了拳頭,恨自己力氣不夠大,聞知則的身上,有微微的苦味,了帶了幾絲煙草味,像一樹枯木被點燃的黑沉,令林茉署無比陌生,她張口咬住了他的脖頸,咬緊了牙關,神經緊繃着,思緒卻是前所未有的一片茫然。
痛意傳到大腦的時候,聞知則的眸光閃爍,他握住她手掌的手,無名指和尾指壓在她的小魚際上緊了又緊,迫使她松開了拳頭,他的手指鑽入她的指尖,與她十指相扣後,聞知則把臉埋在了她的頸窩。
緣份竟然默許你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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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中花瓣落地了斷了過去
而我醞釀情緒舉杯引醉意①
肩上的氣力慢慢放緩了,聞知則擡起頭,松開了林茉署的手,林茉署累了,她在他的肩上哭濕了一整片衣領,她的腦袋疲憊地不能轉動,遲緩地向後仰,聞知則一只手搭在她腰上,另一只手向上托着她的後腦勺,像是捧着珍愛的寶物,小心翼翼地哄她躺在床上,聲音又低又輕,“不怕了,那是夢。”
夢與現實都是相反的。
聞知則的長指微曲,輕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痕,他神情專注的看向她,眉眼在身後燭光的襯托下很是溫藹,林茉署也在認真的看着他,眨也不眨的。
她的身上出了一身冷汗,掀了被子再躺回去,怎麽也暖和不起來。
聞知則從櫃子裏取出一條幹淨的毛巾,他在手中抖開,視線低垂時,動作頓了一拍。
林茉署沉吟不語,她默默閉上了眼睛。
她從來不說自己骨架小,她只覺得是聞知則的巴掌大的可怕。
聞知則單手繞過枕頭摟住她的肩頭,幾乎裹挾了整個她在他的懷裏,藏得嚴嚴實實,被子下,他的手掌壓着毛巾從衣服下擺伸了進去,隔着毛巾長而柔軟的棉毛,林茉署感受到他的五指貼着她的脊背,擦去汗水。
林茉署的鼻尖碰到他的胸口,有點涼涼的,是她自己哭的。
淚意突如其來再次襲擊了她的理智,“你為什麽不應我?”
她低聲抽泣。
聞知則握在她肩頭的手僵住,“什麽?”
“你為什麽不要和我說話?”林茉署仰起頭,淚眼朦胧的,發絲淩亂,有幾絲碎發,發尾抿在她的唇邊。
聞知則微微垂眼,把毛巾取出,随手扔在床尾,他低頭湊近她的唇邊,只嗅到她身上萦繞的軟香和唇齒間烏龍井茶香的牙膏味,他細細思忖,問她:“你喝酒了嗎?”
林茉署皺了皺眉毛,又低下頭,額頭磕在他的下巴上,否認着,“我沒有。”
聞知則松了口氣,下颌擡了擡,壓在她的頭頂,輕緩的拍着她的背,“我現在在和你說話。”
“那過了現在呢?”
“……”真的不是喝醉的話,聞知則有些感慨,“那取決于你。”
其實是心軟了,讓她主動簡直比登天還難,可他要登天又有什麽用。
“如果你記得今晚,你會記得我們是說話了的。”
林茉署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聽懂了聞知則的意思,她的眼神茫昧,沒等她再問,聞知則伸手蓋住她的眼睛。
“睡吧。”
聞知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