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終究還是風呀

你終究還是風呀

林茉署這一覺睡得格外漫長。

近郊的電力系統已經恢複正常,門窗緊閉的房間裏,并沒有放進外面的天光,而是牆角線的燈帶亮着淺薄的光,那三支蠟燭閃爍一夜,不辱使命,燃燒後滴淌出的燭油溢出燭臺,像藤蔓一樣,蜿蜒繞着架子向下,凝固在櫃面成大小不一的橢圓,顏色跟花瓣一樣潔白,等到收攏起後一支火柴又能再次展現它們的高風亮節。

聞知則擡手看了看腕表的時間,已經是午後一點,他并不打算任由林茉署睡過一天。

呂伯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回到會客廳時,聞知則正在交待侍者準備餐食,他低頭在菜單上勾勾畫畫,剛才為了開視頻會議特地穿上的正裝還沒換下,只是脫去西裝外套,露出那合身剪裁的馬甲襯衫。

亞麻棕色調讓他今日的儒雅氣質卓著,尤其是他身上凸顯層次感的無領雙襟馬甲,修身平整,衣下的肌肉結實沒有讓襯衫産生褶皺,腰後雙曲的裁縫線在視覺上更顯得他的肩膀寬闊,腰身細窄,似乎準備随時出門。

呂伯走上前來,搭話道:“再泡杯蜂蜜水。”

蜂蜜水?他打小就不喝這玩意。

聞知則提筆的手頓了頓,眼眸閃爍,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阿意随他睡就好。”

呂伯含笑應道:“好的。”

好的?

聞知則的眉梢微微揚了揚,轉頭看向呂伯,“您記得——昨晚我對面的那杯酒有誰喝了嗎?”

他的語氣着重強調了“有誰”。

呂伯這下笑得眼睛都彎起來,“孩子,呂伯可老喽,哪裏記得那些。”他拍了拍聞知則的背,反問他,“你要自己去叫林小姐嗎?”

呂伯的回答讓聞知則覺得很有意思,他若有所思的在菜單上緩緩寫上“蜂蜜水”三個字,擡起眼睫時改變了主意,“讓肖夏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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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姐,林小姐……”

小卧室的門被打開,林茉署迷迷糊糊睜開雙眼,書房亮堂堂的光線從門口大大方方地躍進她的眼簾,她的神色恬靜,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林小姐,您醒了。”意料之外的好叫醒,肖夏暗自松了口氣,對着她微微一笑,“要喝點水嗎?”

陌生的面孔,藏青色的工作服,說話輕聲細語,林茉署反應了兩秒,一下子清醒過來,她從床上坐起,被子從她的肩頭滑落,她下意識搖了搖頭,“現在幾點了?”

張口才發現自己的喉嚨啞澀,聲音比肖夏的還要綿細。

肖夏:“現在是下午一點十分。”

下午一點?林茉署愕然,她清了清嗓子,“其他人呢?”

總不至于就她一個人賴到這時候。

“先生在一樓會客廳,白少爺還在睡,別的少爺小姐們都回家了。”

“九月也走了?”

“早上十點,商家派人來接了。”

“……”

想起動車站那一出,林茉署倒也不好說什麽,不過,昨晚……林茉署的目光環視大床一圈,被子被她卷着睡到右側,左邊床單微微皺着,看不出睡沒睡過。

眼角有些幹澀,她揉了揉眼睛,掀開被子利落地起身,“我起了,馬上就下去。”

肖夏裝作沒聽明白讓她先離開的意思,轉身從貴妃椅上捧着一身黑色的衣裙上前一步,“需要我幫您換嗎?”

林茉署正在伸懶腰,雙臂展開,肖夏帶着笑容,朝着她微微傾身。

“……”

林茉署擡眼看她,結舌無言。

兩人默然片刻,肖夏麻利地抖開裙子。

林茉署預感不對,出聲制止,“等會的,我自己有衣服。”

“今天溫度低,新衣服暖和。”肖夏解釋道。

這是什麽觀點?林茉署不解。

肖夏眯着眼睛笑得和善,拿着裙子再次朝她靠近。

“诶,你別動。”

“那您自己來。”

“不穿不行嗎?”

“我去叫先生。”

聞知則!

“你以為他敢?”林茉署提高了音量。

肖夏很誠實,“他敢。”

林茉署倒抽一口氣,氣結。

沉默了兩秒,她敗下陣來,嘆了口氣,“唉——”

微笑着說:“我自己來。”

肖夏心滿意足,“好的。”

那是一件黑色絲絨長裙,領口鑲嵌了一周珍珠,一條白色綢緞帶打成的蝴蝶結綴在左肩,絲帶長長,向後搭在背上尾端剛好落在腰間收緊處,裙長過膝,裙擺側邊開叉。

肖夏在林茉署身後梳順她的長發,按着她的肩膀坐在梳妝鏡前,為她挽發。她的手法輕柔,轉了幾圈,林茉署乖乖坐着,從鏡中看向窗外的天氣。

淺藍色的天空,一大片稀薄的雲層,被風吹得有棱有角,陽光微熹,只是打亮了建築與花草,沒有炙烤的溫度,鳥鳴聲清脆,間或着在耳邊一亮。

才覺得是春天到了。

下樓的時候,聞知則背對着她在跟呂伯在說話,她的高跟鞋踩在樓梯上,有清楚而明晰的聲音,他聽到後,緩緩轉身,舉目望來,身量颀長高挑兒的,氣場挺拔,令林茉署眼前一亮。

兩個人目光在空中相碰的瞬間,林茉署下樓梯的速度不自覺放慢,她下意識要說“早上好”,可是午後陽光從身側那扇巨大的玻璃窗投射過來,纖塵在光線中上下漂浮,像散去的煙火,晃了晃她的眼睛,她才意識到現在已經不适合說“早上好”了。

于是聞知則眼見着林茉署的唇口微微張了張,似乎有話說,他目光炯炯地翹首以待,可不過眨眼,似乎是怪那些“刺眼”的光,她眸光流轉,視線從他的眼睛又挪到了自己腳下,把那些話憋回了肚子裏。

聞知則的眉端稍稍揚起,心髒緊緊一收,唇角卻是帶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仍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直到她踏下最後一級臺階。

錯過了問安的時間,林茉署實在沒想好還能怎麽順其自然地打破這種古怪的氛圍,只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不想聞知則比她還要靜觀默察,他的眼神不知不覺侵略性意味愈發增強,林茉署有些着不住了,這實在太難忽略了。

好在肖夏出聲引導:“林小姐,您坐。”

肖夏拉開一把椅子,不巧正是聞知則昨晚的位置,林茉署沒有細想,輕聲說了一句“謝謝”便坐下來。

身後侍者依次上菜,肖夏站在她的身側,為她擺好菜樣,量不多,但樣式豐富,小小的碟子擺滿眼前,最後端到她面前的是一杯蜂蜜水。

倒是聞知則,分明是吃過午飯的樣子,在林茉署乖乖等待餐食的時候,他從呂伯手中接過一份報紙,顧自挪開另一把椅子,正巧落座于林茉署對面。

林茉署起來到現在也沒喝口水,此刻聞到飯菜的香味,終于是有了饑餓感。她舉起杯子,喝了一口蜂蜜水,甜甜的,讓她的心情放松不少。

偏此時,聞知則點了點桌子,神色煞有介事,“肖夏,昨晚誰收拾這兒的餐位?”

林茉署舉着杯子,心中十分敏感,莫不是要問那杯酒?

莫名的,她有種做賊即将被抓包的危機感,可肖夏……

果不其然肖夏搖了搖頭:“先生,我昨天休假。”

昨天肖夏不在場,林茉署記得,她拿着杯子的手穩了穩,杯口貼着嘴唇剛要松口氣,聽到肖夏又轉問道:“呂伯您知道嗎?”

真是一問一個準,林茉署不動聲色地又舉起杯子喝了一口,豎起耳朵聽着,心跳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往呂伯那看,其實她也很沒有把握。

但是呂伯十分義氣,他否認道:“不記得了,要找昨晚當班的問問嗎?”

一個問題要個答案居然有些波折,聞知則看了她一眼,神情緩和下來,口吻十分随意,“不用了。”

還不用,那你問什麽問。林茉署暗自腹诽,倒是實在地松了一口氣,因為他說的“不用”是真的。

話已至此,一杯蜂蜜水,林茉署快要喝光,肖夏也注意到了,她笑了笑,問道:“最後一口,您要喝完嗎?”

林茉署晃了晃杯子,也不想浪費,故又擡起杯子,打算一飲而盡。誰知道肖夏這時來了一句,“這是解酒的,您喝了胃會舒服很多。”

!

幾乎是心不由主的,林茉署擡眼看向對面,聞知則正饒有興趣地等着她看過來,她大腦宕機一刻,手裏的杯子懸在唇邊,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正中他懷。

呂伯佯裝忙碌,招呼着不明所以的肖夏離開,諾大的餐廳倏的安靜下來。

聞知則并沒有戳破她的小謊言,他随手展開報紙,擋住了林茉署的視線,心情頗好,因為比起謊言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在判斷,對于昨晚的對話,她是記得還是不記得。

如果因為醉酒而忘記,那麽此刻聞知則甚至不會問什麽收拾不收拾的,就算問了,說是林茉署喝了她也不會有太大反應,畢竟裝作鎮定這一方面的本事,這些年她的本事很是見長。

但由于沒忘記,林茉署現在有些不好意思。

從聞知則在報紙立起來前那抹得逞的笑容來看……

嗯……

失策。

但,她不好過,他的快樂也不會太長久。

“聞知則。”

蜂蜜水潤過的嗓音,與昨夜被夢魇折磨的脆弱嬌軟不同,輕柔的不像話,恍如當年。

以至于話音落下秒餘後,聞知則都沒有反應過來。

林茉署靜靜等待着他的反應,唯一能看到的是聞知則的手指捏着報紙頓了頓,她等了有一會兒,才見他将報紙收起來,一邊折疊一邊看向她,看似從容,眼神卻如同火炬,“怎麽了?”

無比清醒的她和他的第一場對話,于重逢後。

林茉署實在感慨,幾天來反反複複念在心裏好幾遍,終于說出口後,好像一切都要來得簡單多的樣子,可她不得不說:“我買了五點的車票。”

“……”

這一句話就像是他們之間隔着的這張桌子,不長不短,生生劃破了聞知則所有的幻想,讓他還未揚起的笑意就這麽僵在了臉上。

他的聲音一下子低到泥土裏,“你要走?”

“是。”

林茉署的理由是,“明天是清明節。”

聞知則冷哼一聲,所以啊,林茉署從一開始就給自己留足了退路,盡管在他看來這個理由是那麽不誠懇,他卻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他看着林茉署,第一次用審視的目光,勢必要将她裏裏外外看透了一樣。

“明天我送你回去。”他的聲音變得冷冷的。

但林茉署拿準了聞知則不會強留她,她淺淺一笑,“還是坐動車吧,開車太久了,我會暈車。”

“……”

如果非要這樣,聞知則寧願她不要和他說話。

聞知則沉默了很久,林茉署出奇的耐心,跟他對着看眼睛無比清亮,這讓他想起來早些年她說要分開的時候,也是這樣堅持且決絕。

難以言喻的煩躁,聞知則扯了扯領帶,先移開視線,“快吃吧。”

這算是松口了,林茉署低下頭執起筷子。

比起剛才的安靜,現在餐廳裏有林茉署細微的咀嚼聲,湯匙撞在碗口,筷子點在碟子上,不規律的,跟他的心情一樣,此起彼伏。

聞知則看着她纖長濃密的眼睫,心中思緒萬千,有些透不過氣來,那句“慢點吃”最終也是沒說出來。

窗外,呂伯舉着鐵鍬在泥土地上敲敲打打,院子裏那棵大榕樹不見晃動,倒是他停下時,葉子一片一片飄落下來。

終究還是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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