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敘藜出去了。

一直到夜色粘稠, 腦海中的t通訊依然像催命符一樣,催促着黃稚去接受那個指令,但黃稚抱着膝蓋閉了閉眼。

要出發的時候, 黃稚忽然單手撐着地板站了起來, 晃了晃,眼神裏一片空洞。

母親仍然在威脅她:“黃稚, 不要讓我失望。”

黃稚雖然背叛了聯合體, 但黃家并沒有斷了和這個女兒的聯系。在舉報柏黎和敘藜的關系得到好處後, 他們迫切希望另一個功勞讓黃家再向上走一步。

黃稚, 就是他們下一個機會。

唐志在調試槍支,從葉隊底下出來的人,幾乎都有這個習慣,因為葉隊說, 不在防護罩內,在外對付異種的時候, 所有人都會把最後一顆子彈留給自己, 因為不想變成面目可憎的異種, 葉隊死時他射出去的那顆子彈, 是唐志的心魔, 這一回, 他取消了最後一槍的隔離機制,心想,死在異種撕咬裏或許更好。

通過實驗體腦神經網絡登陸聯合體中心的位置,是随機的, 這一點灼心實驗室曾經試驗過, 而最穩定的登陸方式是在防護罩外,之前敘藜殺死施讓的時候, 借助植物系異能出去過一次,但只是在防護罩外圍進行一個突破,并沒有真正深入異種潮。

異種,在過去是能吃人的東西,現在在他們看來遠遠沒有人可怕。

唐志擡起頭,聽到黃稚嘶啞着聲音說:“我知道安全的登陸點在哪裏。”

敘藜帶上了沈契做的那對機械翅膀,當初這對翅膀表面鍍了一層防腐蝕材料,是因為翅膀本身是為活捉異種,研究異種所做的,防護罩外的腐蝕性環境是機械翅膀首先要考慮的,現在沈契的血埋在廢墟底下,滲入牆壁桌椅裏洗都洗不幹淨,敘藜卻戴上了這對翅膀。

她擡頭,手指随意甩動着倒鈎光芒瘆人的機械長鞭,略略擡頭,就笑了一下,笑容裏滿是諷刺。

科技大廈。

原來他們說聯合體中心的一個入口,在這裏也不算錯。因為黃稚握着那個登陸器後,就說:“科技大廈每到夜晚會轉動一層,将提前等在頂層的人帶到防護罩外,那裏是所有登陸環境中最穩定的地方,如果在那裏登錄,就不會遇到随機傳送情況,而會直接進入電梯樓。”

電梯,那就是密閉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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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人找到聯合體中心所在,即使找到了也沒能爆出來,原來即使誤打誤撞進去了,也不會出現在安全的電梯內,而是因為随機傳送立刻暴露,被殺人滅口。虞漆問黃稚:“你為什麽會知道?”

敘藜并沒有猶豫,徑直走了進去,就像知道黃稚突然情緒爆發,是因為她不想面對接下來的選擇一樣,黃稚也知道,她已經沒得選了。從她出賣柏黎那一刻,她就已經一敗塗地了不是麽?黃稚啞聲說:“因為我是黃家人,聯合體所有稱得上是貴族的家族,都參與過這種交易。”

科技大廈并不是沒人,但他們選了一個好時候——軍部因為放棄了對科技大學圖書館的包圍,臨時征用了一部分區域做警戒地帶,而科技大學在附近,也被勒令疏散了,想必若不是敘藜有空間異能,他們要直接進入這裏會被直接包圍。但現在他們依靠敘藜直接到了頂層,厲慎猶豫再三,還是加入了他們的行動。

沒有別的原因,他想知道灼心剩下的玩家怎麽樣了,而且,他也有一種感覺。他或者黃稚他們按不按敘藜的話照做,敘藜根本不在乎。從在論壇上喊話餘青開始,她就已經不在乎這步棋後續是如何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要殺了餘青是确定的。

她對餘青的恨根本沒有道理。厲慎看着敘藜的背影,腦海裏又冒出那個想法。因為,若論仇恨,被餘青抓捕的那些灼心玩家對她的仇恨才更大,而對于嗜血喜好殺戮的敘藜來說,餘青這樣的極端分子才是敘藜所需要的,她需要玩家與廢墟之間的矛盾,這樣才能創造出一個殺戮的,有趣的世界。但從發現實驗體開始,她的戲谑轉變成了一種真正的憤怒。

一種,敘藜自己都沒發現的憤怒。

他并不希望敘藜是一個真正的瘋子,換句話說,他希望敘藜的目标和自己是一致的。因為,像灼心那樣的蠢事,他也做過。而最後,他走到和敘藜一樣的道路上來了:如果不毀滅聯合體,所謂的公正和平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只要不符合聯合體利益的,在聯合體的高層眼裏,都是該死的。

他并不希望也在這條路上的敘藜,是一個瘋子。

敘藜已經打碎了面前虛幻的牆壁,一瞬間,強大的吸力像空間異能一樣将衆人淹沒,一睜開眼,衆人出現在一片寸草不生的枯黑土地上,由于是夜晚,周遭很是寂靜,但依然伴随着嗚嗚的風聲,空氣裏有腥臭的味道,異種和屍體的惡臭混在一起。這些異種被養刁了胃口,不喜歡死屍,只喜歡吃生人。

但敘藜很快發現這裏和其他的廢墟外區域不一樣,這麽多活人出現,異種應該很快撲上來,但這裏有異種的味道,有屍體的味道,唯獨沒有異種,這裏的環境被人特意清理過。黃稚開始顫抖了,她已經料想到這裏會出現什麽,她心裏祈禱着不要是她想的那樣,因為這個地方,她只是知道,但是從來沒有走過。

她把柏黎的消息交給黃家,就是為了躲開這條布滿血腥與惡臭的路。

但是黑暗中浮現出數個白影的時候,她還是一瞬間就視線模糊了,眼淚從她的眼眶裏湧出來,她忽然聽不清通訊裏母親的質疑和怒罵聲,聽不清母親質問她為什麽沒有把敘藜帶到有埋伏的那個登錄入口去,只是想,原來都是錯的。

原來她費了那麽多力氣,繞開這條路,最後還是走到這裏來。全都是錯的。

柏黎。那些白影,都是柏黎。黃稚跪下來,放聲大哭。

敘藜一開始并沒有發現。

那些白影沒有味道,沒有腳步聲,似乎很輕,只是罩着白袍的影子,但她們一靠近,敘藜就立刻感覺到,就像複制體會擁有自己的意識一樣,能夠行動的白影,似乎也有她的一部分意識,但是是很輕的很微弱的,就像一聲她錯聞的呼吸。

敘藜看着她們的臉慢慢露出來,然後笑了,她只是嘲諷地笑了下,然後在那麽多張相似的臉包圍下,她的笑聲越來越大,好像一瞬間就明白為什麽柏黎的複制體不在那個實驗室中,而是在這裏了。原來是因為柏黎另有價值,原來是因為她們遠在巨型防護罩之外,在這裏,像個游魂一樣永遠地游蕩!

怪不得,黃稚寧願死在她手裏也不願意面對這個場景,原來是因為,她心虛。

黃稚不可能不心虛,因為這些柏黎的複制體都是用柏黎的複制體做實驗得到的,即使她們的面部畸形,有的身體內伸出很長的觸手,有的面部已經面目全非,還有的甚至和敘藜一開始舍棄的柏黎的斷肢一樣,只是各種零碎器官縫合在一起的拼接體。她們仍然是柏黎。

她們仍然和死掉的柏黎一樣,承受着不可能說出口的苦楚,保持着一點點微渺的意識,等待她們的本體到來。

或者,如果不是敘藜,如果被做實驗的對象沒有馬甲異能,她們會永恒游蕩在這裏,和那些被厭惡的異種一樣,被無情射殺。甚至,那些異種,有可能就是第一批實驗體。有可能就是人。

想到這,敘藜又想吐了。

在夜色裏,這些柏黎的确令人作嘔。

但輕淺的呼吸聲聽起來竟然有些溫柔。

虞漆駭然,作為第一批決定投奔敘藜的人,她當然知道柏黎已經死了,可是與此同時,她們卻出現在這裏,還是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她們到底是活着,還是死了?或者說,就是因為這副生不生,死不死的樣子,所以她們才沒有主動攻擊她們,也沒有能力離開這裏?

忽然有人開口:“是因為......治療異能嗎?”

有面部崎岖只剩一雙眼睛,暗淡空茫的“柏黎”游蕩到黃稚面前,然後被敘藜一鐮刀割掉了頭,人頭滾落下來,那雙眼睛竟然渙散了下,望着天空,就慢慢不動了。接着,其他十幾個複制體,都被敘藜在一瞬間解決,黃稚從淚流滿面,到逐漸哭不出聲了。她怔怔地握着那把槍,看着敘藜轉過頭來,看着她,t忽然很想知道,她怎麽能夠做到這麽無動于衷,鐵石心腸。

沒有人知道,黃稚其實,有個妹妹,也是治療系異能,但是和黃稚不一樣,她的異能要弱,也劣質得多,因為相處不多,她們關系一直不好,黃稚印象裏,那個妹妹就只是小小的,安安靜靜的,有一天,她不見了。母親說她和林家的人結了婚,以後就是林家的人。她說那妹妹還會不會回來,母親說,她不會回來了。

因為,她沒辦法“培育”。培育,真是個很怪的詞。可母親卻盯着她,語氣古怪地說:“小稚,你和她不一樣,你很優秀,你可以培育。”她笑了一下,好像這種可以培育是什麽莫大的榮譽和榮幸:“這樣你就可以不用去了。”

直到那天她見到應該和她聯姻的人,母親告訴她說,她要生下一個孩子。

“生下一個孩子?”

“生下一個孩子,代替你。”

聯合體階級分明,然而擁有權力的人也不是平白擁有的,每個家族,都有她們自己的底蘊,黃家一直是靠異能防衛出名的,黃稚曾經以為自己的優待是因為祖輩曾經保護過廢墟什麽,卻沒想到他們防衛的只是一片禁地,像現在這樣,被無數個無害異種實驗體包圍的,登陸線路穩定的地方,聯合體中心的入口。而所謂的聯姻,就是貢獻出自己的身體,要麽培育出一個一樣的孩子代替自己來駐守禁地,要麽,就自己去。

她的妹妹就是葬身在這樣的地方。沒過多久,她也要葬送在這樣的地方。

黃稚不願意,所以,她逃跑了。

但她一個人不可能和家族做鬥争,所以母親要挾她給未婚夫一個交代的時候,她鬼使神差說出,她可以為家族提供一條情報。她知道作為治療異能者,她如果回去結局一定不算好,她也知道聯合體大規模搜捕玩家,背後一定沒那麽簡單,但她沒有想到,這兩件事背後其實是同一件事。

她不願意生下孩子,不願意去死,所以在她出賣柏黎後,柏黎代替她去死了。

黃稚很想讓敘藜殺了她。可是敘藜根本不願意。她以為炸毀了第五局,她心裏會好受一點,她能挨過這種剝皮拆骨一樣的痛苦。可是她不行。

柏黎代替她成為了這個萬裏挑一的治療異能者實驗體,因為治療異能是珍貴的,可以彌合實驗過程中産生的各種異變。如果實驗成功,他們就能用珍貴的治療異能基因,犒勞那些上等人,讓他們擁有不一般的壽命,甚至長生不老,而這過程中産生的各種異常實驗體,都被投放到這個地方,她們甚至能讓柏黎也感受到一樣的痛苦,因為黃稚才從敘藜那裏知道,柏黎竟然是和複制體共感的。

所以她電閃雷鳴間想起敘藜和柏黎的相似,猜測到她們之間做過基因治療,才會突然崩潰。

在那麽多肮髒的利用面前,只有敘藜身上的柏黎基因是幹淨的,沒有沾染鮮血的,但是她卻毀了她。

這些殘缺的實驗體面前,只有敘藜的基因治療,是柏黎心甘情願去做的,她不知道自己的複制體實驗體承受了什麽,但是這些痛苦沒有一分減少過!!有的時候黃稚都會想吼,殺了我吧,殺了我吧,也許我就不用面對我造成的結果了。也許我就不用自欺欺人告訴自己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當初自私的念頭會造成這樣的後果,會造成柏黎生前死後都不得安寧。

但是,都不重要了。

進入聯合體中心的通道前,還有最後一個柏黎,她應該是最接近成功實驗的那版實驗體,只有手是畸形的,在黃稚爬過去想抓住她之前,她睜着暗淡的眼睛,本能地伸出手去擁抱敘藜,嘴唇張合說:“.......姐,姐。”

敘藜揮動鐮刀結果了她。

“有點出乎我預料。”敘藜的情緒很快平穩下來,但她擦拭鐮刀,沒有看柏黎複制體的屍體,表情看起來在笑,又好像沒有在笑,“但髒了的東西,沒有必要收錄。”

她不會留下任何一個畸形實驗體。這樣的東西在任何一個角落存在,都是對自己和馬甲的侮辱。

黃稚:“我已經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你,我已經幫你避開了黃家的埋伏,她們所有人都在二處等你,她們都打算埋伏你。就算沒有我,沒有這一道關卡,她們也不會放過你,敘藜,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讓柏黎的基因再流落出去。”

她知道的,敘藜不會放過這些複制體。

她在殘缺的複制體和敘藜身上的柏黎基因之間,選擇了敘藜。她不求再聽到柏黎喊她一聲師姐。

她只是真的想說,說聲抱歉。她只是真的很想告訴柏黎,如果不是師姐,如果不是我,你這一生應該很平安幸福,對不起,都是我毀了你。

......

敘藜擡腳邁進了通道。黃稚沒有再跟上來,其他人,尤其是玩家那一批,都很沉默。他們都知道,如果聯合體一開始就把實驗體對象選定成了孤立無援的玩家的話,那麽不論柏黎遇到的是誰,都有可能被對方出賣。可是看着這樣的悲劇就是在日常的相處中産生的,還是讓玩家感覺到很不值,和出離的,憤怒。

厲慎一直在觀察敘藜。

她好像一點也不憤怒,厲慎想。也一點沒有因為柏黎靠近喊的那聲姐姐有什麽動容,就像殺死施讓一樣。就算聯合體很多民衆都既支持敘藜又恐懼于她的殺人如麻,但敘藜被傳嗜血殘忍似乎也沒有什麽問題。每次下手時,她好像都從來沒有手軟過。但所有的受害者被殺的時候,也都沒有對敘藜做出什麽實質性的反抗。

一群人分散進入了四個電梯,在電梯門關閉的時候,禁地的景象忽然浮現在他們面前。

那片白影消失後,那種沒有異種靠近的安全竟然好像消失了,黃稚站立的不遠處,無數異種嘶吼着撲上來。

而黃稚在異種潮裏,竟然沒動。

直到它們靠近柏黎,她才擡起手對那些異種開槍,然後沖過去,死死地抱住了那個最多畸形,最醜陋的,被無數斷肢拼接起來的柏黎。

異種源源不斷。

最後,她扔掉了槍。

黃稚低頭,捂住了柏黎肉塊崎岖,有觸手伸出來的眼睛。

對不起。師姐沒能殺死敘藜。

對不起。阿黎。求你等等我。

至少這次,師姐會陪着你。

師姐永遠陪着你。

“......”

電梯裏一時沒有人說話,這個世界NPC塑造出的廢墟和聯合體讓他們不寒而栗,但他們很快想起,也許從一開始,他們抱着懵懂無知的善意闖入這個世界,就已經是一種錯誤了,從聯合體大肆搜捕玩家開始,這就已經是單方面的圍剿了。這個世界,就是為“實驗他們,利用他們”建立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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