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圖書館仍然在環形艦隊遙遠的包圍下安靜地伫立着, 雙方好像進入彼此心照不宣的僵持階段,誰也沒有在表面上将它打破,但背地裏的暗流依然在湧動着。
厲慎讓喬纓他們注意警戒, 走下石板時看見敘藜側坐着。
之前的雜物間被打通, 堆放着的雜物很多依然沒有搬動,但是小超市的空間寬闊起來, 壓抑逼仄的半地下空間裏, 敘藜是絕對的主宰。
即使她只是随意地坐着, 也依然掌控這一整片區域。
青苔雜亂地匍匐在她腳下, 連她靠着的那把椅子都是搖搖欲墜的,看起來很快就會散架,她依然無所顧忌地倚靠着,單手搭在椅背上, 看上去很閑适卻又隐含戒備的姿勢。
左側腰間正好擱着那把飲血無數的長鞭。
聽到人進來,她懶散地擡頭看了一眼, 無機質的人類瞳孔, 裏面什麽情緒都沒有。
厲慎很難把她和那個席苒想要一再調到自己身邊保護的小妹妹聯系起來。他頓了頓, 說:“在實驗室周邊感覺到了異能波動, 也有人被之前的老師同學聯系, 勸他們拿出實驗室坐标。”
“勸?”敘藜嗤笑問。
“威逼利誘。”
很熟悉的手段, 但t有用。敘藜右手從腰間擡起來,厲慎才發現她身上還帶着一把短匕首,在她手裏轉着,利刃閃着白光, 沒見血跡但傷人。
聯合體來收買灼心的人, 敘藜也只是任由刀尖在手指間轉動,神色無波。“我猜也沒有人敢這時候去轉投聯合體吧。”
那些學生雖然是被脅迫的, 可是手上沒有什麽可以傷她的異能,當然不敢怎麽樣。
但是厲慎想說,他們也并不是都是是非不分,就算看不清敘藜瘋狂的報複是為什麽,也不至于這個時候還偏幫聯合體,助纣為虐。就連被趕出去的席任,昨天也把軍部的作戰計劃透露給他們了不是嗎?
但他最終還是沒說。而是提醒道:“一處和二處混合收編,現在軍部都在向一處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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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天摸到了科技大學這邊開始埋伏和擾亂灼心,虞漆帶人出去防止他們搜到這裏。
厲慎看不明白敘藜想要什麽。她想要的似乎都失去了。
敘藜仍然轉着那把匕首:“複制體總共有一千人,聯合體肯定會控制在自己手裏,但是不會離這裏太遠。”
敘藜閉上眼睛,嗤笑一聲。因為那就是一幫惜命的蠢貨,她千辛萬苦殺進聯合體中心二處是為什麽?
不就是為了讓他們知道,不管複制體在哪裏,她都會找到他們嗎?所以那些怕死,不敢冒險的權貴,拼了命也會要求聯合體中心把複制體往外轉移。
那時——就是她殺進去的時候。
敘藜反手握住匕首,起身。
厲慎見她走了,跟上去:“你要襲擊那批複制體?”
他沉默一下,想起席任密信裏說聯合體想利用複制體共感攻擊敘藜,那她如果這麽做了,就要承受成百上千倍的反噬。
而且他們現在還不能完整複制出一個人,也許那些就是灼心全部人和敘藜的最後一面了。
“我說過我要去嗎?”她扭頭,語氣顯得玩世不恭,但真正玩世不恭的也只有語氣,厲慎清晰看到她眼裏一片冷銳的嘲諷,“那麽多人體燃料,直接放一把火,不會也要我帶着你們去,灼心不是陪你們來過家家的。”
厲慎盯着她的背影:“敘藜,你瘋了?”
敘藜握着那把匕首,倏地一個轉身,匕首就架在了厲慎脖頸側邊,很鋒利,敘藜每次用這把匕首殺完人都會仔細清洗然後用布擦幹保存,所以刀刃明亮如新。
敘藜靠近,無機質的雙眼盯着眼前這個人,慢條斯理,咬字清晰:“你想死嗎?”
厲慎就那麽看着她,忽然說:“他們都死了,但是你還可以活着。”
你還有機會活着,為什麽選擇這麽激烈的方式,為什麽用這麽極端的手段?
回應厲慎這句話的,是敘藜猛地一個揮手。
他及時偏了下頭,但又摸了一下幾秒鐘前被刀刃抵着的地方,一手粘稠的鮮血,頭發也被削斷幾根。
他擡頭看向頭也不回離開的女傭兵,看到她的背影,即使是在這個沒有其他人的半地下小超市,即使是在這樣安全的地方,她的脊背也是繃緊的,好似一只永遠匍匐着的,永遠被包圍着的,伺機拼死沖出埋伏圈的獵豹。
喬纓發現了其他玩家,剛沖進來就發現了那些血:“老大?!怎麽了?誰弄的?”他忽然明白過來,又緊張又擔心地咬牙。
緊張是敘藜如果對老大動手了他們是不是就不能待在這了,擔心是,他們也沒辦法單獨對上齊天,誰穿過來前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呢,都是這個世界逼得。喬纓給他們老大上藥,就聽到厲慎說:“她想放火。”
“什麽?”喬纓愕然。
但厲慎心裏想的卻是,即便一把大火可以把所有的一切燒得幹幹淨淨,那些過去和冤屈又哪是那麽容易就過去的呢?
敘藜不自己動手,是想調虎離山突襲聯合體,但是是不是也是因為如果讓她自己來放這把火,她動不了這個手。哪怕她已經殺了很多人了。她已經不在乎自己最後會不會活着了。
做實驗的荀陽收到這個消息,戴着實驗手套的手都在顫,反倒是其他人,像是已經知道并且習慣了,靠坐在防空層的粗糙牆壁上,都不知道在想什麽,沒有一個人說話。
直到楊明忠嘶啞顫抖着說:“我們不能放火,我們不能放這把火。”藏生就在那個名單上!
藏生在那,說不準,說不準聯合體早就發現了藏生的立場,聯合體早就把藏生藏起來了,那天被殺死的藏生不過只是一個複制體,真正的藏生還活着,所以聯合體才能源源不斷地複制出藏生!
也說不準,留着藏生的複制體,藏生就能活過來了,對于基因實驗最極致的追求就是意識永生,林嘉茵的實驗樣本失敗了,可是他還可以嘗試。
林堅一言不發地站起來,他最近的實驗成功了,成功看到了林嘉茵複制體上半身睜開雙眼,可是那一瞬間他卻想起了敘藜那句話。
不夠像。
不,不是不夠像,是這個世界上已經不會有人像姐姐了,他現在做的這些實驗,這些複制體基礎上衍生出來的,殘忍程度可能還不及姐姐承受的十分之一。
他現在看自己的雙手,總覺得那上面沾滿鮮血,他也終于不得不承認了自己就是敘藜所說的劊子手之一。
他就是劊子手。
因為他話很少,實驗室的人基本都不理他,他們也以為他會直接這樣走出去,沒想到最後林堅走到門口時,忽然聲音很輕地說:“不放火,就沒有人能給他們報仇。”
聯合體為什麽忌憚敘藜,為什麽只有敘藜才能造成今天聯合體應付不及左支右绌的景象,都是因為敘藜的多異能,因為敘藜對灼心深入骨髓的了解,因為她有灼心的人命給她打底。
所以,聯合體圍剿了敘藜那麽多次,她還是安然無恙。現在回頭,難道要功虧一篑嗎?難道要他們都白死了嗎?
林堅走幾步,扶住牆,忽然咬緊牙,眼裏全是眼淚。
就算他不說,他也不得不承認,厲慎那天的話具備一定的可能性,他說的确實是他無可辯駁的,葉傳撚明明寧死都不肯開口,被審訊折磨那麽久也不肯告訴自己有關姐姐的任何事,可是他被活活毆打致死的那天,敘藜一來,他就張開了嘴。他不是想說話,只是想把姐姐的備份給她。
也許敘藜沒有保住姐姐的備份。可是她讓聯合體永遠地失去了一份來自姐姐本體的備份了。這些他從沒做到過,所以他無法想象,敘藜是如何對葉傳撚下手,葉傳撚又是如何去赴死的。
敘藜明明那麽憤怒,她極端憤怒,可還是把他們不應該背的髒水潑在他們身上,讓他們像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
可是假如沒有敘藜呢?林堅怔怔地看着日光中浮動的灰塵。
那姐姐就算疼死在實驗裏,也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發現這裏,保存着姐姐的遺體。
他沒有退路了,他沒有退路了......這個世界上都是針對姐姐的人,如果他不相信敘藜,那整個世界都沒有人值得他相信的,因為他們所有人都想姐姐死。那麽如果他不具備死去的價值的話,至少姐姐,我想讓你曾經相信過的人贏。我願意讓敘藜贏。
喬纓早就發現玩家有異動,晚上果然發現有兩股玩家同時出現往小超市來,不過不是只有這兩股,還有一批人數更多武器更精良!
喬纓惱火得不行,破口大罵這些人瘋了,敘藜吸引走了聯合體大部分的火力,他們卻趁這個時間內讧,如果聯合體趁這段時間東山再起怎麽辦?他們就算聯合起來對上聯合體也沒有十足的把握,這些瘋子現在就是在助長聯合體的氣焰。
實驗室幾乎空了,凡是具有攻擊性異能的都出去幫忙了,沒有人問敘藜去了哪裏,他們都知道她如果不在,那不是在殺人,就是在去殺人的路上。
但是敘藜去的地方比他們想象得更極限,她又一次殺進了聯合體中心二處,在一片燈光昏暗,廢墟上重建起來的狹小實驗區域裏,她踩着血跡,從盛安将手中拿到了一個U盤。
吳旭幾乎被吓傻了,他就在t不遠處,根本不敢靠近,但是看見敘藜握緊U盤,還是尖叫一聲爬起猛沖過去保護老師。
正當他閉緊眼睛等待鐮刀劈下來的時候,他周圍彈出一個安全氣囊,作用和使命,和之前沈契設置的保護裝置一模一樣。
吳旭愣在那,好像完全沒辦法思考了,而盛安将奄奄一息,淚流滿面。
敘藜拿走了U盤,身後盛安将顫抖地握着吳旭的手,字不成句地和他說他的師兄也這麽保護過他,他的師兄是個好人,他是被陷害的,自己已經活不長了,你一定要繼承你師兄的項目,要把他的願望實現,而吳旭怔愣很久,才低聲說:“其實我也偷偷想過。”
他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很難過,又茫然地想:“一心想要促成兩個世界和平的人,怎麽會是個壞人呢。”
可是世界就是這麽說的,他們就是這樣定罪的,所以,吳旭跟着他們說了,現在他也會跟進天橋這個項目,但是對已經毀棄的一切來說,一切都晚了。
在灼心第一分部的實驗室裏,敘藜看到了聯合體中心關鍵的實驗成果。
複制人之所以一直被視作是有違人倫的,是因為仿生人軀體取代的還只是人體的部分軀殼,但如果要使複制人蘇醒,有自己的意識,就涉及到複雜的對人腦的研究,而蘇醒的複制人在身份上是很難界定的,極少人認為他們是本體,可是也有很大一部分人認為他們也算是“人”,具有人權。
這是楊明忠發現聯合體複制了藏生的基因制作複制人那麽憤怒的原因。
但現在這條界限被完全打破,聯合體用大批的無力反抗的真實人類設計實驗,血腥地複制出了一大批滿足他們需求的複制人,然後繼續複制,如果這個源頭不遏制,複制人的厄運就永遠無法擺脫。而盛安将潛伏回去,拿到的真正的技術樞紐就在這裏。
是什麽使複制人具有自己意識,使複制人蘇醒的。
是記憶。
敘藜看着裏面的畫面,低頭笑了一下,終于明白為什麽席娟和蔣琦體內放置的都是鏡子,都是偏向放大異能還能記錄的一種物質,現在終于明白,原來鏡子的作用不僅僅是控制,還有保留記憶,鏡子實際上就是一段複制程序。
他們通過這些程序複制出本體的記憶,習慣,然後一股腦地給複制人灌輸進去,等記憶融合完畢,他們就随時可以蘇醒了,成為控制敘藜的“炸,彈”。
她殺了餘青,發現了餘青的異能和鏡子無關就在懷疑背後還有更多人,現在盛安将算是證實了她的猜想。
鏡子根本就不是異能,而是一種物質,一種早就成熟的,可以産業化的物質。
這背後的産業鏈想必比世家之前的異能遺傳要更加暴利方便,所以世家之間靠兄弟姐妹互相侵吞獲得異能,也仍然抵擋不住鏡子帶來的誘惑。
一個鏡子,可以暗中潛伏埋藏,觀察那些無權無勢,又沒有家人朋友的可有可無的人。又可以通過操控蔣琦席娟這樣的人,讓她們和獵物成為家人,締結關系,等獵物毫無防備後,再猝不及防收網。
但唯一出乎聯合體意料的是,這些獵物大部分都是玩家。
她們從另一個世界來,更加孤立無援,對聯合體來說幾乎是沒有成本的“原料”,所以,針對玩家的清剿就開始了。
而她們又在這個過程中發現,敘藜的馬甲是最耐用,最有可能“不死”的,所以她們瘋了一樣地追捕她。
只是想得到這個馬甲異能背後代表的財富。
而且從人體實驗的成熟度來看,聯合體應該早就在犧牲沒有依靠的普通人,來獲得異能,并把副作用強烈,實驗不完全體,投放到防護罩外,形成一大批,意識混沌可怕可怖的人形異種。
人形異種泛濫後,才有的各種獸形異種,它們的表現是食人肉,恐怕就是人體實驗給它們的影響,實驗體在未成為異種之前,所進行的實驗也基本是“侵吞、消化”另一個異能者的基因。
而且敘藜還發現一件更有趣的事。有趣到敘藜想吐。
那就是世家之所以要通過那種血腥傳承和人體實驗來獲得異能,就是因為如果不侵吞掉自己的兄弟姐妹,他們的異能就會消失,這種異能和玩家從異世界穿來廢墟時與生俱來的異能不同,這種異能是不穩定的。
這種差別驅使了他們對玩家下毒手。
那為什麽他們的異能會不穩定呢?
敘藜仔細看了盛安将的實驗思路,最後發現,黃家所傳承的治療異能在以前是以前沒出現過的。
這個異能是外來的。盛安将猜想是廢墟民衆暫時還未“進化”出來的。所以黃家才需要侵吞兄弟姐妹子孫後代去傳承。
那有沒有可能,其實根本沒有進化,所有異能其實都是外來的,這個世界的人起先根本沒有異能,是因為玩家有,而他們剝奪,占有了玩家的異能,所以異能才不穩定?
再基于人體實驗早就開始的事實推斷,也許玩家“入侵”這個世界反被剿滅,早就不是一次了。敘藜他們也不是第一批被剝奪的玩家。
曾經有“玩家”進入這個世界,很多次。
是很多次之前,異能不夠穩定或者根本沒有異能的聯合體就開始打着被入侵的名義,光明正大地捕殺俘虜大批異能穩定的玩家,再把他們當成是異能的來源,才導致了兩個世界天然的對立,甚至連游戲系統,也只是削弱玩家危機感的馴化工具罷了。
只是他們不好做得太明顯,游戲系統才獨立于001,受玩家操控,實際上卻沒有給玩家提供任何庇護。
這就解釋為什麽聯合體已經發展成這樣的龐然大物,卻依然沒有發生過幾次巨大動蕩,崛起和龜縮得都莫名其妙了,因為他們的強大完完全全就是靠玩家來的。
而他們龜縮,用防護罩把他們和“異種”隔開,也是因為他們面對那些實驗體心虛的同時,必須等在這裏,這附近就有玩家“刷新”。
玩家一代一代地傳送到這裏,一遍一遍地成為這個龐然大物的養料,養出了他們的世家貴族,也養出了他們現在和玩家不相上下的異能,一直到他們永遠無法擁有的馬甲異能橫空出世!
他們的欲望空前膨脹了,而對這個世界沒有一點戒心的敘藜,也終于從馬甲被逮捕,審訊,死亡的循環裏明白過來。
這個世界根本不是另一個家,這個世界就是一個陷阱。
席任,盛安将,楊明忠,黃稚他們或多或少地都是既得利益者,窺到過一點世界固化的真相,只是他們不在意,習以為常,直到最珍愛的人在虛假的幻夢裏慘死,直到家人在眼前被侮辱,被踐踏,他們才醒悟過來,原來這個世界是這麽不公平,原來他們習以為常的鐮刀,有朝一日會這麽血腥地橫在他們珍愛的人身上,然後割下他們的頭顱。
悔恨嗎?
也許從他們,從敘藜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天就注定了。
這裏不是家。他們也不是家人。一切都是累累白骨上堆積起來的,虛假的夢而已。
藍屏依然在播放,柏黎說:“可是我沒有其他的家人啊。”
炮火聲遙遠,空蕩簡陋的實驗室裏灰塵凝滞,停下的儀器蜷縮在角落裏。未完成的複制體睜開半只眼睛,眼神空洞。
我們走到哪裏去了。敘藜就這樣慢慢地起身,回想着給馬甲取柏黎這個名字時的畫面。
想笑,更多的是自嘲。
柏黎。你看,你已經死了,我才反應過來。我們走這麽遠,原來都已經走到岔路上去了。
我們為什麽會想融入這個世界,為什麽會想相信別人,連一開始,出現那麽多馬甲,就是希望沒有別的家人,也有自己都忘了。
不過還好。就算這裏走錯了,她也會把這個世界欺騙她的代價讨回來,她會連本帶利讨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