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番外 序】一場無關緊要的婚禮
任何存在過的事物難免被遺忘的命運。
一間破敗的教堂默默存在于遠離人群的郊外。
某一天接近日落的時候,兩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旅人推開了它塵封的舊門。
他們也許是因為迷路才會偶然到此。
“這真的是你受洗禮的地方?”格萊一時無話。
教堂四周的壁畫斑駁不清,破舊的長椅上積塵結塊,彩繪的玻璃蒙灰許久變得模糊無光,靜立的盲神像立以普世的姿态,神像攤開的手掌裏,落了幾粒稀稠的黑綠鳥糞。
一滴冰涼砸到深栗色的發旋,格萊擡起頭,穹頂的破洞,從那漏下來的潮濕微風中,他嗅到了春雨的氣息。
“也許。”身後的男人遲疑的回應着。庫裏斯灰色的眼睛同樣在四下打量。他伸出手指在神座邊沿稍稍一抹,抖落不少沙粒。
聽到萬分熟悉的含糊回答,格萊轉過身,以了然的目光盯向男子:“這種語氣,我會懷疑你又帶我們走上錯路。”
庫裏斯撣落手指上的灰塵,溫和的面容露出一絲甜蜜的微笑:“你知道我的記性一向不太好。”
格萊對此人慣用的隐瞞錯誤的神情早已不為所動。
這相當于變相地承認格萊的猜測是正确的,他們的确再一次找錯了地方。
格萊低嘆一聲,語調裏透着習慣性的惡狠:“是的,我知道。提醒我下回要是再敢把地圖交給你,就把我的手剁下來。”
庫裏斯皺起眉頭:“你的詞彙裏只有‘砍、剁、殺’之類的殘忍字眼嗎?聽起來很疼。”
“……現在怎麽辦?是去附近找個像樣點的教堂,還是就在這裏?”格萊看着窗外斜陽,時間快要到了:“如果今天不完成,我們就要耽擱到下個月了。”
“雖然很遺憾,但是我不介意。”庫裏斯的本意也不希望将自己的婚禮随意處置在這種地方。重逢的日子他還沒有好好享受,戀人不知受了什麽刺激,平時連腰都不讓摟一下的人居然提出“今天就簽婚約”的建議,他都沒有時間好好準備。
“但是我介意。”格萊态度強硬:“明天之後你要回學院,我要回北境軍地。我們至少一個月不能見面,難保你那邊不會出現變故。”
“事實證明,在等待你歸來的四年裏,我沒有發生任何變故。”庫裏斯十分坦然且自信。
“噢?那藍恩伯爵怎麽回事?”格萊一提起這個名字,牙根便開始癢癢。
庫裏斯大約思考了半分鐘後:“那是誰?”
那個住你寝宮的賤人!
格萊忍住髒話,盡量平和地描述:“我回來的那天夜裏,從你卧室裏出來的,穿一件惡了巴心透肉睡衣的、黃頭發的那個!”
“噢,是瑟德嗎?”庫裏斯狀若恍然大悟:“你也注意到了他的頭發嗎?确實很漂亮。”
“……你他媽再誇他一句,我就廢了你。”格萊從緊閉的嘴唇裏硬擠出一句。
庫裏斯眼見格萊即将莅臨激怒的邊緣,立刻換上正經的神色,解釋道:“瑟德·藍恩是藍恩皇族的繼承人之一。”
“藍恩皇室十年來財力消耗巨大,據暗哨回報,基本可以确定他們正在暗地裏大量招納聖武鑄造師。”
“目前詛咒泛濫的情況愈演愈烈,這個時候制造聖武原本不足為奇,但經過十年的制造研究,藍恩皇室連一件聖武都沒有配備上,最低階的都沒有。”
“兩年前藍恩與奧爾托斯的狼嚎谷邊境戰争至今沒有定論,藍恩的實力不亞于法賽爾皇族,他們比對手強大一倍。一場小沖突對于他們來說并不需要持續這麽久,也不需要他們浪費這麽多的精力,但他們現在甚至到了要向提戚皇族和法賽爾皇族尋求武力援助的地步。”
“這說明藍恩如今的能力連一場小規模的戰争都無法承受,其帝國內部定是損耗嚴重。”
“可奇怪的事,即便如此,藍恩皇室仍沒有放棄制造聖武的打算,他們建在地下隧道裏的工廠仍在沒日沒夜的工作,他們仍在四處招尋着聖武鑄造師,他們如此執着……這不得不引起注意……”
“法賽爾皇帝是個保守的人,藍恩向他請求支援,他需要事先清楚目的究竟是什麽,否則他是不會輕易動作的。”
“我作為法賽爾名聲上的兒子,又與瑟德·藍恩同屬一個魔理學院,這種事自然交由我接洽比較好。”
……
格萊半天沒有反應過來,懵頓地,在大約稱得上是腦子的器官裏,他将庫裏斯的話反複回味幾遍,格萊猜測道:“你是在解釋你只是因為利益關系才跟他睡一起的?”
“睡?不不不不。”庫裏斯慌張起來:“他睡在我原來的房間,我睡在新的地方。”
“我以王姐生誕的名義邀請他來王宮,想借此留下好印象,制造回訪的機會。他的一切要求我都在盡量滿足,他說沒有我的氣味睡不着,我只好把你和我的床借讓出來……那上面也有你的味道,我心裏也不舒服的。”
格萊瞪着眼:“你是有多遲鈍?”他壓抑着怒氣:“什麽‘沒有你的氣味睡不着’……他那句話是在勾引你,你沒聽出來嗎?”
“是嗎?”庫裏斯大驚,似乎第一次知道這種事。
“是!”格萊的額頭被上湧的怒氣沖灌得硬邦邦。
殺了他吧,不,還是殺了自己吧 。
庫裏斯面露苦惱:“可是你從來沒對我說過那種話。”
格萊皺起眉:“……我說沒說過這種話和他勾引你這件事有關系嗎?”
庫裏斯略點一下頭:“我認為勾引的含義有兩層:一、得到我的情感,然後像玩膩了一樣轉身就走;二、挑起我的欲望,卻把我仍在原地置之不顧。我認為這些肆意擺布、折磨我的心的行為才叫勾引。而且這些都是格萊你最拿手的。如果以格萊為标準,顯然光憑那位伯爵嘴上的幾句輕薄話還遠遠不夠,所以我不認為他在勾引我。”
“我……我什麽時候折磨你,擺布你了?”話頭兒忽轉,格萊驚詫着突如其來的指責。
“你難道忘了,四年前在你向我表白之後,我們接吻……那甚至根本算不上一個吻,僅僅是你的嘴巴擦了一下我的嘴,你便落荒而逃,好像我是個被你嘗過一下就匆忙吐掉的東西……即使現在回想起來,我也很受打擊。”
“四年前?”格萊再是氣得腦袋發懵,也不可能聽不出來庫裏斯遣詞下的抱怨:“那件事我,我和你解釋很多次了,我當時任務在身,沒時間在你身邊逗留太久。”
連那次表白都是格萊以為自己即将赴死一時沖動脫口而出的,他根本沒想到庫裏斯會接受,更別說會接吻,雖然庫裏斯不覺得那是個正經的吻,但那對于格萊來說也足夠激動大半年的。
想起難堪而令人羞恥的過去,格萊移開心虛的目光:“我不是有意……你究竟要把這件事記到什麽時候啊……”
本想警醒對方提高對別有用意者的防範意識,誰知反倒是格萊自己被人揪住陳年舊谷的把柄,控訴了一番。
道歉不是格萊的強項,況且事後格萊也用行動補償過庫裏斯很多次,他的歉意與內疚早就在庫裏斯的頻繁讨要中償還得一幹二淨,一點都沒有讓那家夥吃虧,可這人怎麽仍是對此念念不忘?
和這人說話不能順着他的鬼邏輯走,格萊試圖掰正話題苗頭,同時也為了趕緊掩蓋掉他過去的錯誤,不給對方留還嘴餘地地急急道:“總之我的意願是現在,立刻,把事情辦完。就在這裏。”
“這裏?”庫裏斯環視四周,明顯不是很滿意:“你瞧瞧這裏,沒有蠟燭,沒有教典,沒有神父,我們甚至沒有穿禮服。”
“有婚契就夠了。”格萊堅持:“只要在婚契上面簽了名字,我們的關系就可以生效。至于地點、禮服、神父還有其他的東西,沒有也不礙事。”
“話是如此,只是……”只是這裏完全連庫裏斯的最低标準都沒有達到。庫裏斯憂郁地思考着。
“天已經黑了,不要再猶豫,把婚契那張紙拿出來。”格萊全然不顧某人暗地裏小小的掙紮,催促着。
今晚,久久無人參拜的盲神面前,正匆忙地進行着一場沒有任何人見證,沒有任何人祝福,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婚禮。
“這個東西有必要念出來嗎?”格萊看着婚契上面一行行膩膩歪歪的話,十分抗拒。
“必要。鑒于我們的婚禮被你随意處置在這種地方,我有必要要求補償,請大聲念出來。”庫裏斯整理着衣襟,目光轉向那個躲在角落裏挺直的背影。
格萊面對着破落掉皮的牆壁,不知在嘀咕什麽。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格萊平複着心情轉過身來,面頰通紅。
“你的臉很紅,哪裏不舒服?”庫裏斯拉過他的手腕,問道。
“沒事,被婚契上那堆肉麻的東西惡心到了。”格萊與身旁的男人一同站上盲神面前的高臺。
一對兒正在築巢的夜莺停歇在窗沿,打量着教堂裏的事物。
從穹頂缺口處漏下一束安靜的月光,籠罩着白石雕鑄的盲神像的周圍,朦胧斑錯的光亮,描摹着來此宣誓的二人的身形,兩人落地的陰影渾然相融,親密而幹淨。
教堂裏獨立的神像,是最落寞的聆聽者。
它曾見證過萬千的場景,萬千的面容,萬千的聲調,而不曾改變的,是這從遠古傳頌至今的、正如此時在它面前的這一對新人虔誠而執著地念誦着的——誓言:
“我于上神的凝視中,起誓:
星辰,火燭,我的生命與你交映;
森木,書冊,我的記憶與你共存;
微風,水紋,我的愛意因你而起;
烏啼,暮鐘,我的靈魂為你響應。
經你之手,賜予我名新的意義:
今夜之後,以心相望,不自彷徨;
今夜之後,以手相握,不至背離;
今夜之後,以足相随,不予孤獨;
今夜之後,以名相喚,不忘歸來。
直至此身安于魂河。
今夜 ,永生不忘。”
冗長又聽得麻木的祝詞,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可不知為何,格萊一直緊繃着神經,他敢說此刻就算是二三十個威武的大漢提着長刀堵在他面前,都不如眼前這一頁單薄得發白的紙張更令他提心吊膽,他生怕念錯上面的一音一詞。
木質的唱詩本支架立在神像之前,灰色的長羽筆夾立在支架的夾縫上,做工粗陋而笨重,整個支架散發着野生森林裏爛樹根一般的古氣。
此時架子的臺面平鋪着一張方方正正的莎草紙,上面記載着契文的全部內容。
總算完整利索的合念完契約上的內容,格萊拿起羽筆,細長的羽管裏流動着金黃色的液體:“名字簽在哪兒?”他用審訊俘虜的眼神打量着那一張毫無敵意的柔弱的紙契約,仿佛是在質詢作為一張紙為什麽上面沒有落筆的餘地。
“簽在這裏。”
庫裏斯笑着,挽起袖口,露出手臂。
他将手臂伸到格萊的眼下,青年白皙的肌膚下裹藏着筋骨是成熟後隐隐欲發的張力。
四年未見,他似乎健康不少。格萊暗想。
“你将我的名字書寫在我的手臂上,我将你的名字書寫在你的手臂上,經你之手,書我之名,賜予我生命新的意義。”庫裏斯重申起契約上的內容。
“簽在胳膊上?”格萊的注意力此時完完全全集中在那根買婚契時一并附贈的長羽筆上。
格萊心底一驚,他之前練習時都是在紙上摹寫的,這下突然換了材質,他擔心他那小雞啄米螞蟻爬樹一般的字跡會原形畢露。
“是的。墨水經過魔理化處理,可以形成長效符文,滲透到皮膚裏,印刻在骨頭上。即使肉體腐爛,也不會消除。”庫裏斯頓一頓,接着用沉靜的調子補充說:“除非雙方願意解除契約。否則只要有一方活着就別想,嗯……”後面與‘束縛’相近的話,他還在思考着措辭,他在心裏挑選着溫柔的言語以不至于惹起一直向往自由的格萊的不适。
格萊一只手握着筆,一只手扶着庫裏斯的胳膊,遲遲不肯下手,表情困苦。
“格萊後悔了嗎?”庫裏斯的語氣黯淡。
格萊緊皺着眉頭:“我在想怎麽下筆。”
忽爾柔風陣陣,對面的聲音笑着說:“庫裏斯,Kur……”
“我會拼!是你胳膊太軟了……寫得太難看別怨我。”格萊握穩橫在面前的胳膊,一筆一劃,惹得筆尖下的手臂微微輕顫。
“別亂動。”
“癢。”
“忍一下。”格萊說着,手下握得更緊。這樣的狀況下,就不要奢望簽名會達到多麽漂亮的标準,勉強趨向規整就夠難為他的了。
簽好的名字顏色比膚色更深一點,金黃的墨水滲進肌膚,待水漬揮發,幹爽下來的文字如同一個印在身上并不突兀卻又十分清晰的紋身。
輪到對方執筆,格萊卷起袖口,像是想到什麽,他忽然抽出藏于腰間的銀色匕首,寒意的刀尖指向對面的人。
“這麽快就要離婚?”庫裏斯大驚。
“……”格萊無奈,下一秒将刀尖調轉刺進自己的左臂,挑破皮肉,湧出一縷鮮血。
“你知道我的狀況。身上如果沒有傷口,就吸收不了魔法。”格萊收起匕首的同時,庫裏斯立刻擡手穩住格萊正熱血流蔓的手臂。
“下次提前和我商量,婚禮流血可不是好預兆。”庫裏斯暗暗責備自己,他怎麽就忽略了這個潛在的問題。
“真的?那該怎麽挽回?”格萊之前并不知道有婚禮不能流血的說法,狀似平靜的表情是對自己魯莽行徑的悔意,明亮的眼眸裏從此隐藏起一絲對未來的不安。
庫裏斯本是随口一說,加之眼下格萊的傷口刺目,他無心回答。
而格萊見庫裏斯對他的問題默不作聲,就以為‘不好預兆’的後果果真嚴重到無藥可救。
這一定程度上成為了導致格萊在未來的婚姻生活中一直過得心驚膽顫的根源之一,稍有風吹草動,他都如臨大敵。
庫裏斯的手指握起筆尖,蘸取格萊淌流的血液,羽管裏的金色瞬間與紅血混染,書寫後的顏色變得不再貼合膚色,奇異非常,顯現出绮麗的猩紅。
正在簽在格萊手臂上的名字連同庫裏斯手臂上之前已完成的簽字一同發生起變化,金紅的筆跡滲進皮膚,矚目得如被火焰烙燙上去一般。
不過多耽擱,庫裏斯快速簽好名字,解下自己的領結,柔滑的長緞纏護住格萊的傷口。
随着庫裏斯的停筆,支架上的契約又多出一個名字,兩個不似平常的血色名字交疊出現在契約中心,浮游在黑墨的誓言之上。
“你的‘庫裏斯’真好看。”庫裏斯一邊包紮一邊注意到契約上某人用心模仿過的字體。
格萊回看了一眼,略顯喪氣:“你的‘格萊’更好。”
“當然。”庫裏斯應和。
交談之際,契約上的文段與名字互相混合,字劃暈染,慢慢地誓文的語句逐條消失,如濃霧散盡,最後只留下一張空白。
“契約生效。”庫裏斯将白紙從支架上取下,細致而緩慢地卷好。
“消失了?”格萊呢喃,雖然他對上面的內容感到渾身惡寒,但好歹也是他一生唯一一次的證明,本想留存作紀念的格萊不免萌生一點失落,不過好在他在此之前明智地将誓詞內容完整地背了下來。
“是的,如果咱們倆其中有一個是夜行種,現在應該就能用眼睛看見這張紙上剛生成的印證符文了。每一對伴侶生成的符文都不一樣,獨一無二。不過形狀都差不多,像朵可愛的向日葵。”庫裏斯收好契約,心情越來越明朗,盡管外界已暗夜沉沉,盡管這樣的儀式如此敷衍。
“好了,回去吧。”格萊松口氣,如釋重負。
“還差最後一步呢。”如果說庫裏斯對這場簡陋的婚禮有什麽期待的話,那唯一就是可以盡早得到……
“什麽?”格萊問。
庫裏斯神情微動:“一點實質性的突破,我覺得我們應該先找一家旅館再詳談。”
“嗯?為什麽不回王宮,我可以送你回去。”格萊疑惑。
庫裏斯的灰色眼眸閃爍不停:“可以嗎?你說過不希望我們在王宮裏表現得太親密……”
“送你回去而已,你在其它地方睡不安穩。與其随便找個旅館,明天再着急起早趕回去,不如今晚直接在王宮裏住,你還可以睡個好覺,第二天面對王宮裏的那幫妖魔鬼怪也有精神,我回北地就放心了。”格萊解釋道。
“嗯,是可以睡個好覺。”庫裏斯勾起一個軟綿綿的微笑,随即湊近格萊的臉頰,印下一吻,不似往日親近時的輕快,柔軟的唇瓣在離開他的臉頰前小口地磨咬了一番,濕綿如細嚼的動作,令格萊察覺到古怪卻又不知道究竟哪裏古怪。
最終,格萊仍是被不明所以地帶出了教堂。
古老的教堂随着大門的嚴阖,恢複起往日的寂靜,恢複起那被人遺忘的孤獨姿态。
這間教堂正如它偶然見證的這一場簡陋又平凡的婚禮一樣,沒有感動上神的悲喜,沒有摧毀魔鬼的憤怒,沒有賭上靈魂的仇怨,沒有犧牲生命的堅持,是個毫不起眼,乏味的,沒有故事的地方,稍縱即逝,不足挂齒。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番外,請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