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雨夜

“二號桌的奶油牡蛎!雪貂,你幹什麽呢!”一位胡茬遍布整個下巴的中年廚師端着一個鐵盤掀開後廚的圍簾朝酒館內惟一的侍者喊道。

聞聲,正游走于喧鬧的客人之間的侍者一個激靈,忙趕去後廚。

“我後廚的盤子都堆成山了,你給我機靈點!”廚師吆喝着,将鐵盤推給侍者:“拿着,二號桌的。”

“好。”侍者應下來。他端着盤子快步走去二號桌旁,将菜品擺好,并朝這群喝得雙眼通紅的酒鬼回複道:“您點的餐品已上齊,請慢用。”

“哎,侍應生。”侍者的身後有人招呼道:“我們早八百年前點炒面什麽時候上啊!”

侍者轉過身,看見隔壁桌招呼他的幾個人均是巡邏隊制服的打扮,不像是随便挑事的人,侍者便道:“您稍等,我這就去後廚給您催催。”

這時,那幾個巡邏隊隊員的腰間各自別着一塊扁扁圓圓的薄石片同時發亮,上面刻着的螺紋紋路裏晶瑩着流光。巡邏隊中的一個男人看了一眼自己閃爍不停的薄石片,開口道:“不用催了……夥計們,我們來活了!”

巡邏隊的其他人紛紛從餐桌旁起立,拿好自己的佩劍準備離席。

“結賬吧。”其中為首的男子朝侍者說道。

侍者一邊看着桌上的殘羹菜渣,一邊猜着它們的原貌,推算道:“桂蘭酒四瓶共十二密朗,幹肉煎餅三密朗,一密朗的番茄肉醬。一共十六密朗。”

二十枚銀幣從巡邏隊隊員的錢袋裏掏出來,他們一一數給侍者,卻不料有人手一哆嗦,掉落了幾枚,銀幣在地面上轱辘得到處都是。

巡邏隊的幾人正彎腰去撿,為首的男子制止道:“讓侍應生自己撿去吧,我們着急,先走。”

“二十密朗,剩下的你小費。”話音一落,那幾人匆匆離去。

侍者蹲下身将散落一地的錢幣收拾起來,有些滾到了餐桌底下,他只好半跪着鑽到桌面下,将那些錢幣撿出來,總算湊齊二十枚,他從裏面數出四枚放到了自己的口袋裏。

“嘿,雪貂!你怎麽鑽桌子底下啦?”身後有人拍拍他的後背。

侍者站起身,撲落掉膝上的灰塵,他見身後的男人與他穿着相同的侍者服飾,詫異道:“科諾?離換班的時間還有一個多鐘頭,你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你明天不是有考試嗎?不用提早回去複習複習?”另一個侍者道。

雪貂恍然明白他的好意,一時間不知該用怎樣的接受方式才得當,只感激的注視着他。

“快走快走。記得把後廚的垃圾扔掉。”科諾催促着這個不善言辭的家夥,他主動拿過雪貂手中的賬單,将活兒攬了過去。

“謝謝你了。”雪貂道。

“免了,多幫我倒幾次垃圾就行。”科諾嬉笑道。

陰雨連綿,這幾日都是這樣,從早下到晚。

街燈已經逐個亮起昏黃,高低不平的石路偶爾有漆黑的馬車低調且飛快地掠過,濺起細小的水花。

烏沉的夜幕下,街上一家正營業的酒館從它那後門的一開一合間,飄出一陣嘈雜與烏煙瘴氣的煙酒味。

一名年輕而疲憊的侍者像往常下工回家一樣,他從酒館裏面走了出來,兩手提着鼓鼓囊囊的兩麻袋,來到街對面的一條暗巷之中。

那是條被左鄰右舍默認為堆放垃圾廚餘的小巷。

由于數量龐大的垃圾常年淤積于此,即使每隔半個月都會有人來打掃,但是早已滲入牆壁土縫裏的腐臭氣味已然變得頑固不化,人僅僅靠近這巷口一米之內,都難以忍受這熏得人頭昏腦漲的氣味,連路邊流浪乞食的野狗恐怕都對這條暗巷避之不及。

越是走近巷口,那股具有沖擊力的氣味越是‘醇厚’。

麻袋的邊角滲出一大片污陰,裏面的菜湯與油水随着侍者的走動滴漏了一路。

雪貂攥緊麻袋口,他的手上不可避免地蹭上些油漬,不用湊到鼻下也能清楚地聞到那一股腐爛物發酵後的腥臭。

雪貂卻像是對周遭的環境習以為常似的,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他熟練地将兩手拎着的麻袋堆放在巷口的牆邊,與其它早早被丢放至此的麻袋一同規規矩矩地等待着清理的人來回收。

他匆匆放好麻袋,腳步習慣地朝住宿的方向離去。

忽然,一陣奇怪的鼾聲從小巷深處傳來。

雪貂的身形一頓,他疑惑地朝這似貓的呼嚕聲走去。

巷子幽深隧長,越深入其中,越不見光亮,令人作嘔的氣味也愈加濃厚,連雪貂因常年往這裏倒扔垃圾而‘熏陶’出來的鼻子都有些經受不住。

雪貂擡手掩住口鼻,可這裏濃烈的氣味仍能找準空隙,從他的指縫間溜進鼻腔。他只好皺着眉屏起呼息。

恍然間,陋巷之中最暗的角落,一具白光光的身軀撞入視線。

四周堆積着擱置許久的一叢叢麻袋山包,那具不着一縷的軀體卧躺其中,稚嫩的臉面側貼着坑窪的地磚,深栗色的頭發,是通白的身體上唯一點綴。

斷斷續續的低綿輕鼾正是從此處傳來,在這樣惡臭熏天的環境中,這橫躺在地的人竟然仍能保持一副熟睡的模樣。

“小孩……”雪貂驚詫地走近,他蹲下身,輕輕拍拍男孩的臉頰,呼喚道:“小孩?”

見男孩仍不見蘇醒,侍者詫異的目光在四周觀察起來,他在這裏并沒有看見任何一道多餘的人影,巷口遙遠的街燈無法普照到垃圾巷子裏陰暗的最深處,這個酣睡在此的男孩,仿佛與喧鬧的街市隔了一個世界。

這時細密而輕薄的雨絲簌簌而下,不輕不重的雨滴落在陋巷之中這具年輕的身體上,好似敲打着一具毫無知覺的物件,再配以這周遭滿目垃圾的狀況,雪貂很快将男孩與‘抛棄’‘遺棄’‘丢棄’等令人可憐的字眼相聯系。

逐漸地,雨水打濕的少年單薄的皮膚,泛起象征着鮮活的紅潤。

他還活着……

雨勢漸大,雪貂猶豫片刻,他脫下自己的外套,将男孩渾身包裹起來,然後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将這孤零零的男孩帶出了小巷。

然而一頭霧水的雪貂并沒有留意到,他前腳将少年如扛一袋沉甸甸的大米一般扛出巷口,後腳便有一只匍匐在陰暗中的手骨尾随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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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學院黑金的鐵藝門嚴密地關合着,上面火狼頭的圖案定睛有神,仿佛真有那麽一雙野獸的眼睛在伺機而動。

已經過了門禁的時間,常年下工很晚的雪貂早就摸索出一條捷徑暗道可以不經過大門而回到自己的宿舍。學院北側最外緣圍欄有一個僅夠一人通過的缺口,這已經足夠。

他扶着肩膀上的男孩,稍稍彎下身子鑽進了學院之內。

将近半夜,大部分寝門緊閉,燈燭熄滅。他悄悄繞過宿舍裏的公共廳堂,那裏還有些人在挑燈夜讀以備明日的審核考試。

即使他和他扛回來的男孩沒有一點瓜葛,僅是出于一點憐憫之心,但他總感到羞愧,好像他真做了什麽有違道德的事情,雪貂像個小偷似的扭扭捏捏、鬼鬼祟祟地回到他自己的房間。

回到房間,雪貂将他撿回來的少年平平穩穩地放到靠牆邊一張嘎吱作響的窄床上。

少年的身上還裹着他的外衣,亞麻的外套浸了些雨水,而那小巷子裏的垃圾味也隐隐地還糾纏在上面。

雪貂又嘗試着喚醒被他安放在床上的人,他用手邊的幹毛巾擦幹少年臉上濕乎乎的雨水,可惜這名少年如同睡死過去一樣,經過被雨水澆淋以及被搬來搬去的折騰,竟絲毫沒有轉醒的意思。

雪貂有些疑慮,他把毛巾随手放到床邊,伸手探上少年仰躺着的脖頸,虛弱但絕不能忽視的跳動,的确是活着的征兆。

雪貂拿起窗前書桌上的燈燭,擰開燈燭青銅底座上的蝴蝶半翅狀的開關,驟然明亮的燭光挨近床邊,雪貂這才仔細地觀察起沉睡中的少年秀小的五官,不知為何他後悔起來,他應該在發現的那一刻直接把男孩交給巡邏隊,而不是帶回來自己照料,這個男孩來歷不明,誰知道這會不會惹來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麻煩事。

可既然已經沖動地将麻煩攬到自己的身上,他又不好将人扔回去。只能等少年醒來,再做打算。

雪貂的寝室原是一間雜物間,騎士學院裏的寝室是要根據學生交納的住宿費的多少來分配的。像雪貂這種一貧如洗,還要靠打工勉強維持生活和學習的學生不會再有多餘的錢住漂亮舒适的寝室。好在學院裏理解他的情況,便騰出一間狹窄的雜物間供他免費使用,除了後搬進來的床桌比較簡陋古舊,也算獨門獨間,不會因下工太晚而叨擾到其他學生。

再過幾個鐘頭天就要亮了,雪貂望着書桌上那厚厚一摞書籍,心中嘆息:又要通宵。

書桌上有一木食盒裝着的炒面,這是他早上匆忙只吃了一點的早餐,雪貂端起來聞了聞,有些馊味,夏天果然不好存放食物。雪貂一邊在心中暗道可惜,一邊将食盒蓋好盒蓋放到垃圾桶中,想着明天一同扔掉。

處理完手邊的事,雪貂放下燭臺坐在桌前,打算暫時忘記所有雜事,全神貫注在面前的古籍書冊上。

随着雪貂的安定下來,房間裏不再有任何響動,靜悄悄的。

桌上的燭光僅在方寸之中搖曳撲朔,潛藏于陰暗中尾随而來的詭異骨骼漸漸活絡起關節,漆黑的骨枝輕悄地爬過地板,沿着木質的舊床腿盤爬而上,它靠近少年的腳踝,鑽進少年長衣罩體下的身軀,直到胸膛的位置才停栖下來,它藏在衣下,像一片卷曲的枯葉蜷縮在少年的心口。

這時,床上一直緊攏着眼簾的少年猛地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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