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雨夜(二)

翻動書頁的雪貂并沒有察覺身後危險将臨。忽然一條洗得發黃的毛巾從視線中晃過,緊接着頸部一緊。

雪貂的瞳孔驟縮,有人要勒死他。他掙紮的雙手向後抓去,是一條細弱的胳膊,貼近他耳邊的呼吸證明背後的人并不算太高。

來不及震驚,雪貂便被人從椅子上勒仰過去。果真是那個少年,他撿回來的少年。倒底是成年人,雪貂緊抓住脖頸上收緊的毛巾,用力氣與少年博弈,留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混亂之中,雪貂打翻桌面上的燭臺,沒有利器在手的雪貂抓準燭臺向後砸去。

少年一見火光,下意識地渾身一顫,趁着少年恍神的功夫,雪貂用頭向後撞去,少年離他很近,這一撞,正好在少年的額頭上造成不小的撞擊。

雪貂反身掙脫出來,正面對他。

少年套着他的外衣,身形相比成年人略顯幼圓,相比兒童卻覺得修長,看起來十二三歲左右,依然頂着一張不谙世事的面孔,一副警戒且危險的神情,反倒讓雪貂覺得自己才是壞人。

“你冷靜,我不會傷害你。”雪貂試圖談判,他無心傷害別人,但是他也不想枉死。

“我叫雪貂·雅裏昂。”雪貂放慢語速,指了指少年,目光在他的外套上游移:“你身上穿着的是我的衣服。”

少年垂下的手還緊攥着那條差點要了他的命的毛巾,少年褐色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穿透一樣。

敵意沒有消減分毫,少年不吭聲不回話,氣氛僵持着。

正在這時,一聲空曠悠長的餓鳴打破了僵局。

連雪貂都覺得尴尬:“你餓了?”

雪貂稍欠着身子,将垃圾桶裏的木食盒重新掏出來,打開食盒蓋,慢慢地遞送到少年的跟前。

雪貂的動作幅度不敢太大,他對待少年就像對待一只林子裏受傷的野獸,不敢驚動他的敵意,小心翼翼地安撫着。

少年緊繃的神情明顯有一刻松動,腹中長久的饑餓已漸漸化成疼痛,他一把奪過遞到面前的食盒,但是他并沒有輕易相信外人的好意,他将那一坨像面條的食物湊到鼻下聞了聞,幾種常見的香辛料的味道他還是能夠分辨出來,但是也有很多他此前從未聞過的濃郁香氣,他不清楚是什麽,他只知道這些氣味勾得他舌頭根發軟,少年按捺不住,既然從裏面沒有聞出一點毒IIIIIII藥的氣味,那他就暫時相信了面前的這個陌生的男人。

少年空手抓過炒面,狼吞虎咽往嘴裏塞送,少年鼓着兩腮,嘴巴挂着一圈紅醬。

雪貂十分禮貌地站在一旁較遠的位置,注視着這名好像恨不得要将食盒嚼碎的少年,不動聲色中卻難掩滿眼的驚異:他是餓了一個世紀嗎?

少年用餐的姿勢十分生猛,那一盒炒面好像根本沒咀嚼幾下就整個吞咽下去。

雪貂在旁觀察着少年的一舉一動,他光是看着少年那種生吞似的吞咽方式,就覺得十分難受,細心的雪貂忍不住,在少年即将噎住的當口,及時将一杯盛放着溫涼水的茶杯放到少年腳邊的地板上。

少年端起茶杯,他一面猛灌幾口,一面不禁朝施以這貼心舉動的人望過去。

大約水足飯飽,少年撂下茶杯,并重新拿起剛才用來勒人的毛巾,擦幹淨手上和嘴巴邊上的醬汁。

“謝了。”從少年嘴裏冒出第一個詞語。

雪貂一愣,他說什麽?

少年見對方愣了吧唧的模樣,想起來自己這是身在異鄉,喃喃道:“忘了,你聽不懂。”

“不,等一下。”雪貂似乎能明白其中些許意思,這熟悉卻陌生的語音讓他的腦海中恍然閃過一念。他轉身翻找起桌上的書冊,一本薄薄的只有巴掌大小的書籍,由于是經過幾手轉讓,上面印刷地字跡模糊老化,幹薄的書頁仿佛風一吹便透,雪貂直翻到最後兩頁,照着上面的标識,轉化起自己的語言發音:“……你,好。”

這下輪到格萊一驚,他正視起這名男子,這個人的發音有點扭曲,卻足以令他感到那種親切的熟悉,他半驚半喜地試探道:“你懂西陸語?”

“我懂,一點點。”雪貂拐着生硬的發音,驚訝道:“但是,你說的是古西陸語。”

“古西陸?”格萊奇怪。

“是的。”雪貂的語氣裏透着不可思議:“那是二百多年前,拉奧時期的語言,已經消弭很久,現在根本不再使用。你從哪裏學來的?”

“還用的這麽流暢?家人從小教你的嗎?”

二百年前……

二百年前?

二百年前!!!

格萊之前考慮過一種假設:能夠把屍骨化成灰了的他重新喚回這人世間,肯定費了不少功夫,所以他死後和醒來的時間有出入,格萊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格萊沒想到的是,居然會隔了二百多年這麽久?!二百多年,足以讓他錯過多少事。

“我問你,這是什麽地方?”格萊猛然間升騰一縷起不好的預感。

“第七騎士學院……”雪貂道,但是看少年的表情好像他并不滿意他的回答,雪貂便繼續詳盡解釋:“位于浮金都刺矛街32號,由伊沙凱爾氏族領境管轄,浮金都是伊沙凱爾東領地沿海的一個小城都,在西大陸版圖上位于東海岸。”

氏族?版圖?浮金都?

頃刻間,格萊之前所有經歷過的記憶土崩瓦解。

西大陸是他的為之争鬥半生的地方,他的生命就是在此葬送,沒有誰比他更熟悉西大陸的一草一木,然而現在,環顧四周,沒有一樣是他熟悉的東西。

身處與過去相同的土地,周圍卻是迥然不同的面目。

在死亡之後到複活之前這一段他無知無覺流逝過的時間裏,這裏究竟遭受了什麽樣的變故?!

他開始擔心有什麽東西正脫離掌控。

他擔心,他們失敗了。

“卡斯莫托……”格萊自語道,這個詞語根深蒂固在他的腦海中,那是一切的中心,是他的家。

格萊認為那裏,總有他熟悉的東西遺留下來。

“你帶我回卡斯莫托,我會給你一筆豐厚的報償。”格萊說道。

少年大人般老道市儈的言行,讓雪貂感到別樣的好笑,但僅僅是在心裏暗笑:“我不太清楚。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個地方。”

“你他媽放屁!”少年忽然怒道:“卡斯莫托是古都,千年古都!西大陸舉世聞名的都城,老子不認字兒的時候都聽說過,你居然跟我說不知道?!”

雪貂被少年急躁的脾氣驚了一下,接着解釋道:“……西大陸上有四十多個氏族領地,你說的卡斯莫托,或許是我沒有聽說過的。”

西大陸全境早已将權力統一交移讓渡給最高長老院,就連那最頑固的幾大皇族也早就被庫裏斯搞垮了,又從哪兒冒出來‘氏族’這個從沒聽說過的玩意?

格萊一瞬間明白過來,他的預感對了,有些事物的确并沒有按照庫裏斯預先的規劃進行。

“你要是想去那個地方,我可以幫你找找看。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幫你查到關于卡…卡什麽的地方。”雪貂見狀,少年的脾性陰晴不定不好應付,還是将這古怪的男孩早早脫手為好。

聞言,格萊端詳起這個陌生的男子,深色的瞳孔裏有一道猶如閃電的裂痕,這是善于夜視的夜行種的特征,同時這也意味着如果身邊沒有合适他的魔具,他便無法施放魔力。

格萊觀察這人能不能随時随地地施放魔力,倒不是擔心他半路會背後偷襲暗害,格萊的身體對一切魔法元素都不能産生反應,所以任何含有魔法的攻擊對他來說都是無效的,這也是他刀槍不入最主要的原因。

格萊擔心的是,這人趁他不注意一個閃身消失,他就可沒處再找一個懂他語言又懂禮貌的人。

既然他是夜行種,那麽随他去哪,只要看住他,不讓他接觸到任何帶有傳導性的器具就不怕他跑了。

“可以。”格萊點頭應道。

雪貂暗暗松了一口氣,看來暫時将這古怪的少年安撫住了:“你先把衣服扣子扣好,外面還在下雨。”

格萊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款式奇特且寬長的大衣從頭罩到腳,這件衣物也是這個人給的?

他可不記得自己餓暈了倒在垃圾堆裏的時候有衣服穿。

盤卧在格萊背部的骨頭蠢蠢欲動,格萊清楚地感覺到骨頭似在衣服下悶得不耐煩,總要躍躍欲試地跳脫出來,他悄悄把從松垮的衣口裏冒出來的一根黑黢黢的骨指尖按壓回去。

雪貂并沒有發現這暗中的舉動,他只顧小心地擰動寝門上那已經松動許久的圓銅把手,他控制着力道讓那半耷拉在門框外的舊把手,使其既能發揮作為門把手的作用擰開門鎖,也不至于用力過猛使它脫落。

雪貂踏出房門,候在門外的走廊裏,招呼着少年并示意他安靜地走出來。

格萊注視着這位模樣友善的年輕人,他背後的長廊十分敞亮,格萊又回過頭看看牆上高處挂着的那一扇六角形的小窗子,以及屋內一床,一桌,極其簡單寒酸的擺設,稍加思索,這才消除他醒來後第一眼見到這裏的誤會:原來這裏不是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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