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夜(三)

深更半夜,騎士學院中一處已然暗淡閉館的圖書館內,在角落裏悄然地亮起一點微光。

六角玻璃上斑駁而晶瑩的雨珠将窗內微昏的燭光凝固,如藤蔓蜿蜒而下的雨流交錯起一次不動聲色的相遇。

雪貂的身影在一排排高聳的書架之間尋找。

少年舉着青銅燭臺,他盡量将燭臺舉得很高,讓燭光離他遠點。少年身上過長的亞麻外袍耷拉地面上,他光着腳,緊跟在雪貂後面,外衣随着他的走動拖過地板。

學院裏的圖書館閉館之後很少鎖門,圖書館守夜的老人,腿腳不便,而且健忘。圖書館的鑰匙在這個老人上工之初就弄丢了,他也忘記了重配。學院裏知道這件事的,寥寥無幾,雪貂因為經常幫他打掃書架整理書籍,才偶然知道的。

坐在管理員的長桌之後的老人裹着衣袍委堆在靠椅裏,呼呼打着瞌睡,沒有注意到有人偷溜進來。

“卡斯莫托……”雪貂默念着,手指掃過那些列在書架上擺放整齊的舊書脊。

“找到沒有?”少年舉着燭臺,手臂開始發酸。

“你不用給我照亮。”雪貂道:“那邊牆上挂着一張繪着世界地圖的挂毯,你看看你說的地方屬于哪個領境區域,告訴我,我這邊更容易找到。”

格萊順着他的指示,繞過重重書架,走到巨大的一幅挂毯面前,挂毯前的長桌堆砌着各種類型的書籍,長桌後守夜的老人打着瞌睡,格萊輕手輕腳的不敢驚動,然而他更擔心他手持的燭臺會燎到自己,他的目光絕大多數是凝固在燭光上面。

不料他沒有注意腳下,少年不慎絆倒在書叢之中,但是他良好的平衡力,還是将手中的燭臺僵硬地托舉住在半空,沒有引燃周遭易燃的事物。

雪貂在書架後面看見這一幕,也是心驚膽戰。

少年稍稍安心,他正将燭光挪近挂毯,忽然,一雙蒼老幹燥的手掌握住少年的手腕。

格萊一驚,與仿若驚醒的老人視線正接。

定睛望着少年幾秒,在少年和雪貂都已為要被抓包之時,老人卻出乎意料地松開了鉗制着少年的力量:“是你呀,你來了……”

說着莫名其妙的話,老人漸漸又合上了滄桑的眼皮,仿佛安心地又陷入夢鄉。

雪貂一晚上七上八下的心總算又短暫的放下來,幸好這位圖書館管理員是位年事已高的老學董的腦子有些癡呆,有時候糊糊塗塗的,可能他将少年和誰弄混了,才逃過一劫。

格萊也沒有多加在意,安穩住心虛的情緒之後,他将全部的注意都放到那幅挂毯上,那上面面的圖案和舊時的記憶沒有任何差別:西大陸,南大陸,嘆息大陸,夜之林以及它們周邊細碎的島嶼……世界沒有任何變化。

他記得卡斯莫托的位置在西大陸的左下角,他将燭臺移到記憶中的位置,然而那裏卻是省略的空白一片,再往大範圍看去,一個氏族的名稱赫然印在其上。

“找到了嗎?”雪貂來到少年的身邊。

少年指着地圖上空蕩蕩的位置,道:“在這兒。”

雪貂仔細看去:“是繁爾狄亞氏族的領境。”

了解了大致,雪貂轉身去尋找有關繁爾狄亞氏族的信息。按照少年的語氣,雪貂原以為卡斯莫托是個名勝之地,一般名勝之地都有有專門的書籍記載,可是他搜羅了一圈也沒有找到關于卡斯莫托的記載。不過繁爾狄亞卻是個領域範圍極廣的大氏族,有關它的介紹那便十分好找了。雪貂翻出繁爾狄亞的歷史書冊,後面附帶一張手繪的地圖。

雪貂将其攤開,總算見到些曙光,他将地圖交給少年。

“這裏。”格萊幾乎不用思索就指準一個地方。

雪貂看了一眼地圖上的位置,那裏幾乎已經算是繁爾狄亞的邊境,有一片森林的标識,卻沒有署名。

雪貂認真思索了一陣,然後翻開書頁,見上面的記載果然與他所知的一致,他頭疼起來,剛以為可以将這麻煩的男孩送走,沒想到……

“你确定嗎?”雪貂問。

“送我回到這裏,需要幾天。”格萊直截了當地發問。

雪貂為難地解釋道:“這恐怕不是幾天的問題……首先,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這個地方不叫卡斯莫托。你要去的地方是繁爾狄亞的邊境,那裏是一個古戰場遺跡,外界稱那個地方為‘禁林’。聽名字你就該知道,那裏是禁止涉足的。”

格萊不解。

“那裏曾是266年前,拉奧時期時八位拉奧英雄與魔王決一死戰的地方,也是魔王的老巢。魔王在那裏盤踞多年,傳聞那裏的詛咒深入土壤,人們哪怕邁進一步,都會沾染上詛咒,痛不欲生。那裏的詛咒猶如痼疾,只能抑制其發展,卻無法徹底消除,為了防止有人因擅闖而斃命,原先的葉契多安氏族在古遺跡的周圍種上一片巨杉森林,隔絕古遺跡與外界接觸。”

“長久以來,有人因好奇或者其他別的念頭進入禁林內部,沒有一個人活着出來。甚至有傳言,即使是由詛咒本身形成的魔怪和魔使都不敢接近那裏半步,可想而知,積攢在古遺跡裏的詛咒量是多麽可怕。”

“我不是吓唬你,那個地方的确沒有人敢去。”說着,雪貂打量了一眼少年,青澀的模樣的确會是愛做英雄夢的年紀:“你如果是因為道聽途說了什麽冒險故事,那我可以向你保證,那裏不會有英雄之劍,不會有數不盡的財寶,只有一群光禿禿的樹丫。”

雪貂發現古音其實并不難發,掌握其中轉換的規律,幾番熟悉下來,他似乎能完整地把語言轉化成古西陸的聲音。

看來他明天的古籍書文考試不用擔心了。

格萊也習慣了男子別扭的發音,但在剛才對方的一大串解說內容之中,他根本沒理解到有用的東西,因為他的耳朵一聽對方講的是個傳聞故事,格萊打從第一句就開始不願意再聽下去。

“你說什麽?魔王?”格萊從小就不信這些烏七八糟的傳說故事,他向來只信自己的親眼所見,格萊連念出‘魔王’這個明顯糊弄弱智的名號都有點咬舌頭,他哼笑一聲:“什麽魔王?誰取的稱呼這麽裝逼……”

看見少年的嘴角似乎非常不屑且老成地勾起一個彎度,雪貂覺得這個少年沒有他想得那麽‘夢幻’和‘不切實際’。少年直言要去禁林,而且還操持着一口不尋常見的古語,雪貂一時還以為少年受某些英雄劇目的感染,為了追求刺激和傳說中的故事然後離家出走到此的。

可是見少年的神情對這方面根本不了解,甚至陌生,雪貂便覺得古怪。

“魔王,在成為魔王之前,曾是一個名叫阿什尤金的劊子手、陰險毒辣的小人。人們傳言他是魔鬼借着人類的皮囊将災難帶到世間。”雪貂一邊耐心解釋着,一邊觀察着聽者的神情:“他曾是混亂王國時期一個強盛王國的私生子,老皇帝去世後,因他身份遭到非議,無緣皇位,新皇繼位後将他逐出王國,他懷恨在心,發誓要毀掉每一個王國,後來他失蹤了很長一段時間,再回來時,他滿身詛咒,他以靈魂為代價喚醒詛咒之源,泯滅所有的良知,讓詛咒在這個世界上肆虐,生靈塗炭,最終所有王國覆滅,他成為黑暗惟一的主宰,也因此被稱為魔王……呃……”

雪貂的話才說到一半,少年猛地朝的腹部沖撞過來,他向後一倒,後背被力道不輕地推撞到牆面上,由于少年的身高僅到他的腰際往上一點,所以少年再是兇狠,也僅能死抓住他的衣角發洩:“你胡說八道個狗屁!”

阿什尤金,是庫裏斯的教名。

最開始格萊只是覺得名字相像還沒有那麽在意,但是之後所描述的阿什尤金的身世竟然和他的愛人也是如此一致,且越說越離譜!

什麽泯滅良知,什麽生靈塗炭,完全是污蔑!造謠!

“不,不是我胡說八道,是書上就這麽寫的。”雪貂撐着牆面,他為難地指向旁邊的書架。

“什麽書!?”

“所有書。”雪貂道。

少年的眼睛因奮力壓制着心中勃勃升起的怒氣而異常明亮,他張張嘴,幾次三番把即将脫口而出怒罵生生咽回肚子裏,這些書上的污蔑太多,他竟不知從哪開始罵起,他強忍着,最終咬牙切齒地問:“魔王最後怎麽樣了?”

“呃……在八位拉奧英雄合力的圍剿下,魔王被打敗,身首異處,身體四分五裂後被封印,永無複生的可能。之後經過十年左右的時間,各方勢力在世界範圍內對詛咒進行大範圍的清理,雖然沒有徹底根絕,但是有效地抑制住了原生詛咒的生長。”

格萊身體裏的血液倒流,指尖泛起青白:“身體四分五裂?”

“就是分屍,魔王身體裏蘊含的詛咒太強大,不分散開,不好封印。”雪貂直白地解釋道。

殊不知這幾句輕飄飄的僅是陳述事實的話語落進格萊的耳朵裏,竟如一擊重創。

“将……魔王分屍的是誰?”

“拉奧時期魔力最強盛的八個人,其中包括最初建立六大氏族的創始人。我記得有叢林之主入風·努阿索、雪城女王菲爾·道霧曼、深海之靈夏·鬼蘭治、王者之心喬納德·藍恩、寒冰之子布魯坎爾·提戚、大神官伽爾·薩、夜之林女巫貝瑞絲莉達米,以及龍族戰神默·卡夏。”雪貂背誦完畢,油然冒出一點自信,看來明天的歷史審核他也沒問題了。

“原來是他們,一群人渣、變态、雜碎……”格萊陰暗地唾棄。

然而口頭的洩憤根本對他內心逐漸擴大的空虛無濟于事。

不可逆轉的現實,仿佛時時刻刻在提醒他:他什麽都沒有了。

鐘情一生的人被人分屍慘死永無複生的可能;為之鬥争了半生的功業被漫漫時間泯滅;害死他們的人不僅安度晚年甚至彪炳史冊,而他呢,如今像條流浪狗,東逃西走,連家都找不到。

既然複活後是這樣一種殘敗的景象,那為什麽讓他複活!他已錯過近三百年的光陰,他聽着那些他曾經歷的卻未完成的事業被人糟蹋成悲劇,他空瞪着一雙複生的眼睛,無法挽回,無能為力,他想複仇,卻無仇可複,他想愛人,卻無人可愛。

他還能做什麽呢?

雪貂望着少年恍若變了個人似的,由急躁變得安靜,由猖狂變得深沉……

為什麽聽到一個早就人盡皆知的歷史,少年會有這麽大的反應?雪貂疑惑:“你沒事吧?”

少年低垂着腦袋,掐捏着雪貂衣角的小手頹然松下。

在雪貂的面前,少年慢慢弓起身子,雙手護住腹部,縮成一團,呢喃道:“……肚子疼。”

糟了,該不會是那盒馊了的炒面起了作用?雪貂暗暗懊惱,他略有歉意地委婉道:“是不是想要上廁所啊,那邊就有!”

少年不再吭聲,只強忍着。

雪貂心虛地扶起少年,同時在心底暗叫不好,他預感他這次真的攤上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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