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清晨

“庫裏斯!”

低沉的喊叫如夢魇闖入男人難得的夢境。

每次都是這樣,他很少入眠,入眠後他更少入夢,偏是這樣,他心中念念盼望着的美夢,那模糊了過去與幻想的不真實的甜蜜夢境裏,最後總以這一聲令他撕心裂肺的喊叫戛然而止。

男人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他那一雙如同冷卻了的灰燼的眼眸,此時正哀惱地凝視着窗外天際低低一縷清白的曙光。

而在窗邊挂着的精致銀絲鳥籠裏休憩着一只通體紅如寶石的燕子,它并沒有感受到它的主人情緒的起伏變化,仍舊無聲無息地沉睡着。

“坦利伯恩大人,早安……”坐着機械輪椅的男子小心翼翼地靜候在房門左右,與窗前的男人保持着極恭敬的距離。

聽到這聲可有可無的呼喚,庫裏斯微微傾斜過目光,幾近麻木地湧起表面上的一絲笑意:“早安,桑爾。”

機械輪椅上的男子本名是桑莫爾·海本·圖森塔,當他聽到‘桑爾’如此親昵的稱呼是從這位正欣賞日出的男人的口中吐露出來的時候,他沒有半分驚喜,反而将自己的頭顱垂得更低:“您派遣去禁林的人回來了。”

悄然地,窗前的男子真正轉過身來,他游離虛無的目光這才正視起偌大空曠的房間裏的另一人。

“他們完成了您的囑托,将您的東西完好地帶了回來。”桑爾一面謹慎地觀察着那人的反應,一面用帶有自信的語氣繼續說道。

桑爾窺到男人撫着镂金窗框的右手手指悄悄攥緊,然而在他的神情上仍然是一如平常的平靜,男人簡單詢問,好似沒有特別的期待:“在哪?”

“在您的門外等候。”

桑爾非常清楚,面前的男人和顏悅色的面目下通常隐藏着洶湧的掠食意圖。

他的笑容越是漂亮,他的惡意越是濃厚。

但此刻,桑爾從那人身上明顯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靜,這反而應是男人稱心如意的征兆。

果然,聽過桑爾的回答,男人離開窗前,繞過由罕見的深海魔石鑄成的長桌,腳步輕松地且帶着一點快意地朝輪椅上的他走來。

“我該怎麽感謝你,桑爾。你太貼心了。”庫裏斯的聲調永遠呈現出一種低嘆般的親和,這使他的嘴裏無論吐出什麽話,都能令人對他的真誠深信不疑,不會有人能夠察覺到他真實的意圖。就比如現在,其實在這條好消息傳入他耳畔的時候,他的餘光就早已被不遠處那扇緊閉的房門全部占據,他恨不得即刻推開它,開門迎接他企盼已久的寶物。

但他仍然能夠用十足的耐性去做一些旁的事。

他不能讓弱點暴露,他必須先要好好應付眼前這個值得利用與掌控的人:“你想要什麽回報?盡可能地提吧,無論是什麽,那都是你應得的。”

“大人言重了,能為您效勞一生是我氏族的榮耀。”桑爾面不作喜色,謙卑地回答。

庫裏斯一步步靠近他,他冰涼的手心搭上桑爾的肩膀,輕輕捏了捏那骨瘦的肩頭,并俯身在桑爾的面前,昭示着最器重而信任的模樣:“你才是我的榮耀,孩子。能夠有幸擁有你們氏族永生永世的追随與侍奉,是我的幸運。”

“你們沒有在我最不堪的時候抛棄我,放棄我,反而盡你們世世代代的忠誠與努力将我的遺骸拼湊,試圖将我的靈魂完整地召喚回來。”

“你們将我原來的身體還給了我,即使還有一小部分的欠缺……”庫裏斯的左手一直戴着一條長至肘部的黑綢手套,他稍微在上面一掃而過,繼續說道:“但這瑕疵與你們所賦予我新生的活力的功績來講,完全微不足道。”

“你可以向我提任何要求,因為這都将是你們應得的。無論需要我付出怎樣的回報,都不及你們曾為我付出的辛苦的萬分之一。”

身前的這個男人親切如撫慰的話語句句溢滲着誠懇與感動。

如果從未聽聞在過去的時代裏這人親手締造的種種慘絕人寰的惡行,人們很容易就将這個擅于溝通的男人誤認為是良善之輩。

桑莫爾在這個他父親付出了血的代價喚回人間的魔鬼面前,一直保持着冷靜與警惕,對他的蜜語甜言始終抱着誠惶誠恐的态度。

饒是桑莫爾擁有早熟的、不輸任何一位當今在位的老道的弄權者的心智,在這位活了二百餘年的罪惡之主的面前仍猶如一名羞怯的頑童,他緊繃而抵觸的神情在庫裏斯灰濁的眼中一覽無餘。

“畏懼是件好事,但我不想讓它出現在你我之間,你是我的朋友,桑爾。”庫裏斯如同表演一般細致而深情地說:“我希望你能更依賴我一些,就像我依賴你們一樣。”

“不論你曾聽聞多少有關我的傳聞,我想告訴你,你完全不需要介意,屬于我的時代早已過時。如今的這個世界經歷過太多的變化,它對我而言幾乎是陌生的,現在的我一無所有,可以說我與一個初次降生于這個世界上的嬰孩沒有多大差別,我需要重新認識它。你們予我生命,使我重歸,從某種意義上講,你們如今就是我的家人,是我在這世上的依賴。”

比起威懾利用恐懼控制人服從,庫裏斯從以前就更願意用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動人态度得到死心塌地的擁護。在絕對權威已根深蒂固的影響下,他只要略微露出親切的意向,便能獲得不錯的回報。

恩威并施,如同馴狗。

況且桑莫爾一家有庫裏斯值得如此耐心對待的價值。他重生之後,迫切需要的是一雙可以使他安全地觀察世界的眼睛,一個在他沒有恢複強盛之前隐秘的栖身地。

所以即使桑爾不開口提出要求,他也會一點一點地施以回報,然後不疾不徐地掌控這個弱小氏族的全部,徹底為自己所用。

桑爾默不作聲,他聰明就聰明在他那超出同齡人許多的冷靜而睿智的觀察力,他不像他年邁的父親,他從不輕易依附于某種事物,某個人,甚至是某種不可估量的力量。

桑爾劉海下的陰影遮住了他半張面容,即使他能敏銳地察覺出對方的虛情假意,卻仍然表現得感恩和謙卑,他的确擁有懂得隐忍深藏不露的資質。

庫裏斯當然也不是好糊弄的,他明白自己這點話哄哄傻子倒能湊合,想籠絡這個外表卑微實則意志強硬的年輕人還不夠份量。

不過庫裏斯總算在不斷地試探中摸到了桑爾的脾氣,不施加真正涉及氏族以及桑爾自身的恩惠,這個極具潛力的傀儡在意識層面就不會完全順從他。

庫裏斯直起腰身,低着身子說話的姿勢他一直都不大習慣:“我聽說在某一年的氏族酒會上,有位粗心大意的氏族公爵大庭廣衆之下侮辱了你的父親和你的氏族。而你選擇以文雅的方式私下與他理論,他卻将你大聲呵斥趕出房門,在大庭廣衆之下嘲笑你半身不遂,嘲笑你的哥哥是個能吃的傻子。”

聞話,桑爾的腦海中幾乎立刻閃過幾段令他難忘的難堪記憶的片段,目光倏地發狠起來。

庫裏斯輕笑一聲,進一步誘導下去:“你能怎麽辦呢?對手是實力雄厚的大氏族,所有的人都站在權勢一方,他們慢待你與你背後的氏族,沒有人幫你,你孤軍奮戰,你唯有忍氣吞聲。”

庫裏斯見已觸及對方的痛處,便早有預謀地拿出如溫苦的良藥一般的承諾:“現在情況不同了。你呼喚我到你的身邊,那麽我就是你的朋友。我不會讓我的朋友蒙羞,讓我的追随者成為任人宰割的羔羊,任人笑話的小醜,如果正義冷落了你,我絕不會袖手旁觀。”

庫裏斯信誓旦旦,同時他也懂得人是懦弱的,無論多麽強硬的心總需要溫情的滋養:“你的父親曾向我自豪地誇耀過你,他說你是天底下最孝順的孩子,最聰明的領導者,同時也是被世人忽視的最明亮的星辰。”庫裏斯低低的嗓音如耳語一般在輪椅上的年輕男子耳旁叮咛:“我怎能忍心讓星辰蒙塵呢。”

桑莫爾心頭一顫,詫異地看向這個面容永遠不再衰老的男人。

庫裏斯慢悠悠道:“我沒做什麽,我只是略施懲戒。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公爵,我知道他有一個兒子,不過那個小孩遠沒有你聰明伶俐。在前不久的氏族酒會上,我們恰巧碰了面……之後的他呀,就變得癡癡傻傻的,不要說下床走動了,恐怕連飲水都成困難。”

“如果你覺得這樣的懲戒還不夠,我還有更多的方式……我只想讓你知道,我們彼此幫助。你是我的朋友,我的一部分,他們為難了你,就等于為難了我。”

“謝謝您,夠了。”曾在氏族之間受到衆人恥笑這件事一直是桑莫爾的心結,此時庫裏斯的‘略施懲戒’就像正義突然降臨,着實令他暢快不少,但他同時也清楚,這‘正義’出自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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