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清晨(二)

魔王的手段,絕不會是那種輕描淡寫的小報複。

桑爾的确想要欺辱他們氏族的人得到懲罰,但不應,不應是以邪惡的手段。

桑爾淤積心底已久好容易得到宣洩的怨憤與他富有道德的良知時時刻刻糾結着他,使他陷入矛盾的境地,這也是即使這個男人施與他們家天大的恩惠,他也一直不願與他過分親近的緣故。

因為他是魔王,他是罪惡的象征,與他為伍的人最終會淪落為無道義的無恥之徒,終究會被世人唾棄。

“桑爾,你是個有主見的孩子,我知道你在猶豫什麽,擔心什麽。但請你張開眼睛看清楚現在站在你面前的人……”庫裏斯張開雙臂,坦然地:“他看起來像你們口中所說的‘魔王’嗎?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遭受了世間最惡毒揣測的普通人。”

“我過去的敵人用最卑鄙的手段深深傷害我最柔弱的地方,他們使我的那一生遭受各種不幸,他們剝奪了我愛與被愛的機會。相信我,桑爾,你一旦永遠失去你生命中唯一的也是所有的光芒之後,你很難不陷入一種糟糕的情緒裏。你會覺得虛假、悲傷、靈魂痛到扭曲……在毫無知覺的時候,所有的壞事都會乘虛而入。”試圖為自己的過去正名的男人表現得十分情真意切。

“我就在那時得到了你們所謂的那毀滅性的力量——詛咒。”

“在我的那個時代裏,詛咒同現在的認知沒有多少差別,它依然是一種被世人不太認可的,殘酷的力量。試問如果不是別無選擇,誰願意與衆人為敵呢?”

庫裏斯所坦露的心聲真假摻雜,外人恐怕無法從中揀選出過去的真相。

“最初的我和曾經每一個接觸過詛咒的人同樣不安。我不斷地控制它,改進它,只希望它能為我所用,使我不再感到痛苦。”

庫裏斯一邊仔細觀察着聽他臨時編湊的故事的人的神情,一邊根據聽衆的反應來及時地更正和添油加醋。

“我不否認我為了使自己的意識融入詛咒之中曾使用過低劣的手段……那時的我使用詛咒的力量,就像剛拿到新玩具的孩子,任何嘗試都伴随着好奇、無畏、無知。與詛咒融為一體的過程使我的理智陷入混亂,我一心想着要駕馭它、主宰它,卻不知這正逐漸背離了我得到詛咒最初的目的,我僅僅是為了逃離我心靈上的痛苦……”

“最終,我失敗了,變成了你們口誅筆伐下的那副樣子。”

庫裏斯的神情流露出一掃而過的陰霾。

“但是我的失敗并不能代表詛咒一定邪惡。它與我都背負了太多的罵名與誤會。詛咒是一種長久以來存在着的力量,不能因為它擁有強大的破壞性,就否定它全部的性質與意義。它的好壞是它的使用者來決定的……我承認我是不合格的使用者,我當年的一意孤行毀掉了自己,也毀掉了這種罕見的力量。”

“桑爾,你的父親與你把我複活,你們讓我重新開始。我幫助你們不止純粹出于報答,更重要的是你們的善良與忠誠向我展現了另外一條充滿希望的選擇。”

“正如你所知道的,我的靈魂已與詛咒融為一體,‘我’已經不存在了,‘魔王已死’,如今這副人的軀殼只是一具承裝‘詛咒’的容器。”

“可是當你們以‘魔王’的名義喚醒我的時候,我仍然回應了你們的召喚。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我過去的仇人已經化為一捧沙,我的恩怨我早已遺忘了,我沒有什麽需要完成的了。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這份力量,我不想讓它埋沒在時間裏。”

“我選中你,桑爾,成為我的接替者。”庫裏斯落下的重音,一瞬擊潰某根脆弱的底線:“你是我見過的最不會迷失自己的人。你更加堅定,更加善良,無論發生何事,你都不會被憤怒與絕望蒙蔽雙眼,你一直都可以做出正确的抉擇。這一點,你要比曾經作為詛咒使用者的我好得太多。”示弱對于庫裏斯來說,并不是難事,甚至可以說他深谙此道,他懂得施用‘示弱’的好處,并願意樂此不疲地使用它。就像混入草叢間的毒蟒佯裝成無害的草葉,靜靜地睜着一雙空洞的眼睛,伺機吞沒大意的獵物。

“我相信這個力量在你的手裏會得到善用,這其實也是我的願望。”

庫裏斯布下精準的靶心:“只要你不再排斥它,我會盡我之能教你如何掌握它。我相信在你的天賦與我的經驗相互補充之後,你會成為一個優秀的詛咒使用者。”

不得不承認,桑爾确實對這樣的‘魔王’有些心動,誰不希望有一個強大到難以琢磨的人成為自己後盾并且還一心一意地輔佐自己。

桑爾的氏族才存在不過百年光景,對外無支援,對內無資源,在那些傳承榮耀的大氏族盛氣淩人的陰影下,顯得羸弱不堪。而像他們這樣的小氏族又不敢輕易與其它氏族結盟,一旦立場變得鮮明,他們一定是各氏族明争暗鬥之下最先針對的犧牲品。

想要于夾縫中生存,唯有兵行險招。他們要尋找一個依托,一個能讓氏族長存的依托。讓他們可以不依靠任何人,就能讓人深深地敬畏,不敢冒犯。

從桑爾的祖父一輩就已将心思動在詛咒上。他們想要研習并擁有這被人懼怕的東西,成為他們氏族的秘密武器。但是詛咒之所以被稱為詛咒,成為不可告人的禁忌,就是由于它那天生不可控的恐怖。

從古至今的漫漫時間裏只有一人真正将詛咒運用得爐火純青,達到頂峰。

那個人就是魔王。

傳聞,魔王從頭到腳都被詛咒侵蝕得透透徹徹,連死後的屍骨都散發着詛咒,甚至他的靈魂都已被詛咒蠶食殆盡。

桑爾的父親見識過先輩們無用的努力,他明白現今世上再無一人能夠達到魔王的巅峰,與其像個永遠出不了徒的新手一樣鑽研詛咒,讓自身時刻承受着不可預知的危險,還不如尋求一位已經是這方面的大師的人物現成的幫助。

所以,他們處心積慮多年,終于選擇複活了魔王。

可是魔王,卻是比詛咒更加不可控的東西。

如果真如傳聞所言,他曾經是人,如今靈魂已與詛咒融為一體灰飛煙滅,那麽倒可以長舒一口氣。就怕他披着人皮,卻掌握着遠超人類之上的力量,懂得人的情感,卻将它作為玩弄人心的陰謀詭計。

桑爾謹慎地知道庫裏斯的這一番話裏不全是真心實意,魔王選中他作為繼承者一定有他自己的目的,但是桑爾的确被打動了。

既然無論如何他和他的氏族如今都無法脫離魔王的庇護,他只要善用這個力量,配合有魔王的‘悉心教導’,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不難成為下一個‘魔王’,當然,他絕不會重蹈‘魔王’的覆轍,他會在庫裏斯的引導下,一步步讓自己達到強大,掌握詛咒的程度甚至超過庫裏斯本人,然後潛移默化地使自己成為詛咒的主導,他只要把持住自己,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輪椅上的年輕男子心下忽然有了自己的算計。

庫裏斯注意到這個年輕的男人細微的表情松動,他非常清楚這個幼稚而天真的人的妄圖‘篡位’的心機并且非常滿意地看着他落入圈套。

庫裏斯伸出手,飽含誠意地作出握手的禮節,聽說這是當下時興的友好信號:“看來你同意了我的提議?”

桑爾仿佛确信了什麽事情,神情變得堅定,從輪椅的黃銅扶手上,他慢慢擡起自己奇瘦的手掌交握上去。

清晨的一縷陽光透過透明的窗第一次浮照在他終日積雪不化的面龐上。

庫裏斯看在眼裏,他的眼中泛起笑意,故意道:“我們在這裏聊得這樣久,差點忘了,門外的人該等急了吧。”

“是。我這就讓他們進來。”桑爾的态度明顯比來之前積極。

東出的日光,從四周安嵌的透明玻璃外投射進來。

一層柔軟的溫度映照着男子的輪廓。

魔王……不,現在這名重返人間的男子,又用起他過去的名諱——庫裏斯·阿什尤金·坦利伯恩。

庫裏斯身上穿着的是尋常可見的衣物。剛複活的他,一直将自己的姿态擺放得很低,雖然他并沒有要求他的‘朋友’給予他太奢侈的東西,但由于他們在複活他之前已經極盡想象地把他描繪成一個十分難伺候的人,所以一些該有的,象征身份與地位的昂貴的物件更不可能缺少。

但他仍是執意在所有華貴的衣料中挑選了最為普通的一件,一件及膝的暗紅色毛織外套,庫裏斯認為這件與他的紅發十分相搭。他的頭發質地很好,尤其是當經過仔細地打理之後,更是幹淨且服帖。

這樣一個模樣溫柔,儀容煥發着光彩的青年站在面前,很難讓人聯系起那些暗藏在他身後的恐怖傳聞。或許只有從青年的那一雙灰色的眼眸中才能尋到一點點有關于‘末日、殘忍、污濁’這幾個詞的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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