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浮金霧林
伊沙凱爾氏族的全境領地,今晚似乎無所幸免地全都籠罩在一片烏沉的陰雨下。悲劇總是在這樣的天氣裏上演。
伊沙凱爾公爵膝下只有一子,可想而知,對于老來得子的公爵來說他是多麽珍惜與愛護他唯一的孩子。
可惜那個男孩命不久矣。
“爸爸,爸爸,我要死了嗎?”說着這樣令人心痛的話的是一位面容憔悴蒼白,雙目凹陷顯得過于陰沉的男孩,他躺在這張由九十三位頂級工匠用精心打造的珍珠床上,床上的每一處鉚合的細節無不體現着純潔與珍貴。
公爵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抿着顫抖的唇角,那張在氏族議會上滔滔不絕的嘴,那張一句話就可否決人生命價值的唇,此時哆哆嗦嗦強裝着緘默。
他握着他的驕子纖弱的手,不住地親吻着稚嫩的漸漸失去血色的指尖,他想用他的吻喚醒那雙小手原本如小太陽一般的熱度。
絕望沒有一刻比現在更靠近他的心靈。
濃郁的悲傷從病床前彌漫至整間如一座小宮殿的寝房,細不可聞的嗚咽與殘喘的死亡氣息凝固似地籠罩周圍,一扇镂着花神與權杖的浮雕大門沉默地緊閉着,原本寓意着美夢與希望的花神浮雕,此時黯然地垂着眼,好似默默祈禱,又好似不忍的憐憫。
公爵快要瘋了,他備受折磨。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竟要遭此折磨。他在心中不斷地忏悔,禱告,為他以前曾做過的所有錯事,但也請拉奧之神看在他曾施行過的善行的份上,不要帶走他唯一的孩子。
悔意充斥着公爵的胸腔,熱淚在胸口裏翻湧。就在公爵積壓許久的情緒即将處于崩潰的邊緣之時,有人登門拜訪。
“老爺,鬼蘭治氏族前來拜訪。”管家默立于身後。
公爵斂起悲恸:“有請。”
這間刺鼻的藥味和一丁點用濃郁的花香掩蓋的一丁點皮肉腐爛的腥味,寝房并不适合招待客人,伊沙凱爾公爵回身:“大廳等我。”
“伊沙凱爾公爵,好久不見,您消瘦了。”廳堂大門一推開,一道清啞的聲音迎了上來,如果要從候在廳堂裏的這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身上硬要找出瑕疵,那惟一只是在她那磨砂般的嗓音上,據旁人所說,是她年幼時不慎燙壞喉嚨,所以即使成年多年她也一直保持着清爽略帶沙啞的童聲。
“月希,好久不見。”公爵親切地走上前去與這位端莊的淑女擁抱。這時,他注意到月希身旁有一位看着眼生的年輕男子,儀容一絲不茍散發着幹淨的貴氣,想也是哪個氏族的公子。
“這位是?”公爵問道。
月希介紹道:“我的弟弟,滿。他常年在外游學,所以不總出席氏族間聚會,公爵感到陌生是自然的。”
公爵略一點頭,伸出手正要與這名男子寒暄一番,卻見那名男子沒有露出絲毫交際的意思。
“我不同意,姐姐。”男子端着手:“公爵大人每年的壽辰宴會我們都會趕來慶生,我和你見公爵的次數應是一樣的,可他熟悉你,卻不熟悉我。公爵大人每年都和你一同坐在高位之上,而我這臺階之下的人今天才第一次入公爵大人眼圍,大人當然覺得陌生。”
“滿。”月希提高音量念出他的名字,意在提點他注意分寸。轉而,月希走上公爵近旁,柔聲化解道:“滿在外懶散多年,父親最近有意培養他,便讓我帶在身邊,多熟悉熟悉一些家族事物。”
“月希大人聰慧過人,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如果您的弟弟能學您一半的風度,那都是受益匪淺。”公爵面不露笑,目光不再消耗在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男子身上。
“公爵大人謬贊了。” 月希借勢轉移話題,她揮揮手,靜立在她身旁的女仆,恭敬地捧出一罐古樸的陶罐。
燭光下,這名如木偶一般溫順的女仆一身黑白衣飾,一舉一動自然得體,然而在‘她’的荷葉袖邊外露出的手掌卻泛着金屬打磨過的光澤,‘她’月銀色的長發下一張平整面目明顯由兩塊材質不一金屬皮焊接而成,上下臉皮深淺不一的顏色透露着毫無生機的冷色。
這個只聽命于月希·鬼蘭治的‘女仆’是由目前最頂尖的機械工藝制造出來的人形機械,是月希的貼身近侍,無論月希出席何種場合都有它的身影,這個罕見的機械女仆已然成為這位月希小姐的引人注目的特色之一。
公爵見得多了,這似人非人的機械女仆已經不會再引起他的不适。
月希拿過女仆手中的陶罐,精致的陶罐大約只有手掌大小:“小公子伶俐可愛,遇到那樣的事情實在令人心痛,這是家父命人連夜趕制的藥劑,雖不能完全消除病症,但有不錯的抑制和鎮靜的功效,家父特命我與弟弟送來,聊表心意。”
公爵接過月希遞送的陶罐,原本平靜的目光洩露出哀傷,他轉手交給身後的管家保存:“也替我向鬼蘭治公爵問好,等我兒痊愈定登門拜謝。”
“鬼蘭治都城與這多蘭相距甚遠,您連夜到此,路上一定辛苦,請先休息片刻,我命人準備晚餐。”公爵向管家示意一個眼神,管家會意地退出廳堂。
“聽到小公子的消息,我父親心裏着急,魔藥一配好,父親便命我們立刻動身,導致沒考慮到時間,趕着不巧,這麽晚了前來叨擾您了。”月希道。
“這麽多年過去了,鬼蘭治公爵的性格還是沒有變化,他還是毛毛躁躁的。”伊莎凱爾老朋友的語氣,會客廳裏有一暗色天鵝絨長椅,公爵引領似地請兩位客人落座。
月希微微颔首表示感謝,而月希的弟弟則表現出令人不舒服的任性,他僅是搭了一眼那長椅,便道:“不用了。我累了,我想先休息。”
公爵雖沒有面露不悅,但卻沒有什麽好印象。他平淡地随意指了個靜候在會客廳裏其他的仆從:“帶這位大人去客房休息。”
滿離開客廳後,月希打起圓場:“我弟弟近幾日不大舒服,又跟着我坐馬車颠簸多日,多有失禮之處,望叔叔您海涵。”
公爵臉色不善:“你叫我一聲叔叔,我可就直言了,同樣的路途,同樣的颠簸,你一女孩子尚未叫苦,他一男人卻弱不禁風……你的幾個兄長都不成材,沒想到這個小的,也是這樣。”
“叔叔既然這樣說,那月希要叫苦了,肚子可咕嚕嚕了好久……”月希露出女兒般的俏皮。
公爵憐愛一笑:“是我怠慢了月希大人,您快請上座。”
“不敢當不敢當。”月希颔首落座,舉手投足間收放得當的貴族氣派,時刻展現着她特有的陰柔的魅力,所有人都清楚,月希·鬼蘭治是最有望成為鬼蘭治下一任公爵的繼承人,她不僅年少有為,更是鬼蘭治氏族唯一的女兒,所有人都相信她就是傳說中深海之靈的轉世。
鬼蘭治是一個奇異的氏族,長久以來都有一個神秘的傳說伴随着鬼蘭治的每一代。
這個姓氏最早出現在一部古籍記聞之中,它描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種久居深海之中的聖靈,在遠古的衆神時代它們便栖息于世,但它們生性羞怯,連衆神都未見過它們真正的模樣,一位好奇心旺盛的神祗,想要深入海的中心去尋找這種聖靈,不料自己溺于海中央,在這位神祗無助之時,深海之靈前來幫助他走出困境,将神祗送回岸上,而之後,那些神秘的聖靈便像天上的星辰落入海中不見蹤影,神祗心存感激,從此發誓再不打擾它們的安寧。在衆神離開世界将其交給人族掌管的千年之後,一位坐着小船從海上出嫁的盲女新娘,在一場暴風雨中,遇到了一個被電閃雷鳴擊落的深海之靈。善良的新娘将它救起,聖靈為感謝這位人類新娘,與新娘的眼睛融為一體,新娘不僅得見光明,而且從此擁有了強大且獨特的魔力,新娘憑借聖靈的力量平息了當時人族兩大王國之間的争鬥,勝利的王國将新娘敬為女神,而落敗的王國則千方百計地要報複女神,他們請來屬于另一個大陸上的黑暗女巫。由于強大的深海之靈的力量,女巫無法傷害女神本身一分一毫,但是黑暗女巫知道,深海之靈的血脈會永遠流淌在女神的後裔身上,但只有同為女性的後裔才能覺醒聖靈之力,才能在危機時刻得到深海之靈的幫助。所以他們将所有卑劣的手段用在了女神誕生下的孩子身上,新生而脆弱的女神之子不幸遭遇詛咒,邪惡的王國與女巫詛咒女神的後裔世世代代将為男子,世世代代永無覺醒的可能。
這個詛咒,直到女神逝去也沒有想出辦法破解,而那個成為女神雙眼的深海之靈也随着女神逝去而歸回到它的故鄉,深海中去了。
先不論這個傳說中的故事是否出于某種現實利益而增添了多少虛構的成分,鬼蘭治一族從建立之初便沒有一女誕生确是有史可查的,連同氏族的建立者,拉奧英雄之一的夏·鬼蘭治都為男子。
而月希·鬼蘭治則是鬼蘭治一族惟一的女兒,卻是真實存在的。二十年前,月希·鬼蘭治的降生如同奇跡,這讓所有人都對她寄予厚望。雖然她直到現在還未展現出如傳說中那般奇異的深海之力,但是對魔法元素不俗的統攝才能也足以碾壓同輩,這也的确讓人們對她這氏族第一女信服。
即使沒有這一層仿若神明降世的身世,伊莎凱爾公爵也會确信下一任的鬼蘭治公爵絕對非月希莫屬。月希的上邊其實還有四位哥哥,但無論哪個方面他們都不如月希能幹。早先他聽聞過月希還有一位同父同母的弟弟,而從今晚的情形來看,鬼蘭治家的另外一位貴公子與他的這位姐姐相較之下,不僅那身世平平,驕橫的模樣更是不喜人待見。
匆匆獨自趕到客房的鬼蘭治氏族另一位‘不成材’的男子——滿·鬼蘭治,他一早便知和他那位神一樣的姐姐并肩而行,會在背後得來多少的指點:說他有月希這樣一位姐姐做楷模,他竟熟視無睹,冷眼觀之,甚至處處針鋒相對;說他整日游手好閑,不與家族親近,他明明也是個正統的氏族之子,竟跟個旁系閑雜人等似的,根本沒幾個認識他的臉,等等……
但他本人對這些根本不在乎,仍舊我行我素,整日游魂似地在外漂泊,如果不是父親這次明令召回,他估計還不知道在哪晃蕩着呢。
這位存在感極弱的貴公子在管家将他領到卧室之後,他一頭紮進軟床之中,困倦着仿佛倒頭要睡。而當管家走後,他卻立馬從床上坐起,将門反鎖關上,身形迅捷地翻窗而走。
他雙腳沾着雨水,推開公爵府邸的另一扇窗,躍了進去。
“嗯……”一翻進窗內,他便掩住口鼻,嫌棄道:“這屋子什麽味。”
“滿。”床上病弱的男孩并沒有被這突如而來的人吓道,他虛弱地笑道。
“你都聞不到嗎?”滿·鬼蘭治走到床前,從懷中掏出一片彩色羽毛,在男孩的眼前晃了晃,便插進了床邊櫃上的瓷白花瓶中,在這慘白的室內裝飾了幾分顏色,道:“你最近怎麽樣?”
“有點疼。”男孩淡淡地說。
這個有着一雙深海藍眼睛的男人,掀開蓋在男孩身上的毯子,一股濃烈的腐氣傳出,雙眸湛藍的男人皺了一下眉,男孩似乎有所會意:“滿,你告訴我,我要死了嗎?”
“……”男孩的問話,讓一個成年人不知如何做答。
“爸爸也是你這樣的表情,他什麽都不告訴我,但是我什麽都知道。”男孩的目光變得空虛。
“小孩子家家,你知道什麽。”男人輕輕捏了捏他的臉蛋:“我這次來就是給你送藥的。那藥最名貴,你用了定會管用。”
“哈哈,謝謝。”什麽名貴的藥他沒有用過,男孩虛浮地笑道:“滿,你回家了嗎?”
“不回不行呀。我那老妖婆大姐派四十多個人押着我回去。別提多丢臉了。”滿哼笑着。
男孩蒼白的臉上扯出一點開心的顏色,正在氣氛融洽之時,男孩的苦痛驟然加深,他忍了片刻:“滿,我現在想……”
“想什麽。”
“我要死了,但是我從沒有去過真正的外面,我想見一見繁華的街市,我想見一見異鄉的龍族,我想坐飛艇越過高山……”
聞言,滿立即打消他的念頭:“外面也沒什麽好的,街市上的小作坊又臭又髒,龍族五大三粗,說話晦澀難聽最不好交與,過幾日南機械聯盟的人來,你可以跟他們訂做一架飛艇,別說是高山,雲層都能穿破,何必去外面玩。”
“你為什麽跑去外面學習?”男孩問:“家裏請的老師魔法資質都是賢者級別,有很多還是大學城的老學董。”
“你不懂。”滿糊弄道。
“你也不懂。”男孩賭氣一般地回道。
滿見男孩倔強,他便想敷衍了事:“你想出去,等身體好了再說。”
“我好不了!”男孩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拔高音量:“你別再像他們似地安慰我好嗎?”
“詛咒!我感染的是詛咒!”
“所有來看我的人,都跟你一樣戴着黑綢手套!你們當我小,就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嗎?你們也怕這詛咒,有人連我這間屋子都不敢接近,好像在這裏多呼吸幾下,與我多交談兩個字,詛咒就會感染到他們身上。”
“我活不久了……”
“我不想我在世間看到的最後一幕仍是頭頂這面空曠的牆。”
“滿,哥哥。求你了。”
公爵府邸的客廳長桌兩旁,借着金奢的燭光有二人低敘。
管家快步走來,打破原本平和的晚餐。
“老爺。”平穩的聲線終蘊含着緊迫。他俯身與公爵悄悄耳語。
公爵臉色驟變,他騰地從餐桌旁起來,顧不得向旁邊的客人解釋,他匆忙上樓,腳步淩亂如麻。
桌旁的月希·鬼蘭治感到事情不對,也跟上前去。
樓上,伊莎凱爾少爺的卧房裏窗扇大開,徐徐夜風掀動起紗簾,人影全無。
“芮亞!”公爵不可置信地望着大開的窗子。
随之而來的月希很快明白發生了何事,她的眼光匆匆一掃,正巧看到床櫃擺放的花瓶下壓着一張信紙,她低頭草覽了一眼信紙中的內容,心中忽然閃念,她趁着四周無人注意,悄悄将信紙卷曲起來藏于自己的裙遮之下。
“叔叔,我這就派人去找。”月希應道。
“好,好,好。”公爵郁氣湧上頭,不覺身形栽晃,他緊緊抓住身邊的管家:“把騎士團給我找來,讓他們把手邊的一切事務都撤掉……都給我撤掉。”
月希退出房中卻不是吩咐安排人手,而是趁亂回到自己的客房。
一直随月希而動,緊跟左右的機械女仆将房門鎖好。
燈臺之下,月希将偷換而來的信紙平鋪桌上,她細細端詳上面的內容,随即拿出桌上擺放端正的信紙中抽出一張,照着字跡謄寫臨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