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番外】蜜月
“我喜歡這個數字,十六。她說。月亮會在第十六天死而複生。有無數的詩人與哲人描盡月的容顏,都不及用真正的眼目所見。遠方的人,你可以告訴我它是什麽模樣?她問。”
“我才疏學淺,更無法言明。如同牧場剛擠好一桶牛乳,混着草味。我說。”
“我沒有聞過,盲女回答。”
“魚越出水面的聲響?”
“我沒有聽過,盲女搖頭。”
“一片羽毛落到你的手掌?”
“我沒有觸過,盲女嘆息。”
“你在念什麽?”格萊側過困惑的目光。
柔順的紅發敷貼着他的耳後,塔樓的半圓窗戶透來的半圓日光,微浮的金色落在他的發梢。
“牆上的盲神歌詩。”庫裏斯回答:“三流作。”
“在你眼裏究竟有什麽不是三流?”格萊問。
“我,一流。”庫裏斯輕笑着轉身,來到床邊,靠近軟被上的人。
“像我這等不入流的人真是高攀了你。”格萊往床的另一側挪了挪身子,騰出位置。
“格萊一流之上。”庫裏斯掀開散發着地窖黴冷氣味的被褥,全身躺了進去,皮膚體察到熟悉的溫度,不由更靠近一些。
正要親熱,地板傳來砰砰砰亂響。
格萊惱怒:“如果還是樓上的那卷雜毛穿木鞋跳舞,我就上去宰了他!”
庫裏斯溫和提醒:“親愛的,我們這裏是塔樓最頂層。樓上沒有人。你忘記了,是你揪着旅館店主的頭發要求換房間的。”
“當時有你在場,我已經很克制了。”格萊辯解。
“可是你的力氣差點把店主的頭發揪禿。”庫裏斯為此多付了很多房費。
“他一個男人紮着小洋蔥似的馬尾,難道不就是讓別人來揪的嗎?”格萊不理解。
這時砰砰砰又震起地板。
格萊對着地板生怒:“這回是什麽?樓下舉着木鞋踹天花板?!”
“嗯……”庫裏斯環望四周,他發現是他的行李裏有一件晃動劇烈的東西:“是我們的行李。”
格萊下床,光着腳走到他們的行李堆放的角落,果然見最下面壓着一個被黑布鋪蓋得密不透風的木籠。
正是從它的底座下傳出震顫。
格萊将它單拎出來:“這裏面是什麽?”
“我的功課作業。”庫裏斯随之下床。
格萊想一探究竟,他掀開黑布,裏面的東西令他這個成年男子不由一寒。那裏面是一只碩大的螞蟻,碩大得根本不是正常尺寸,足以有一頭初生的小牛犢一般大小。
裝皇室鹦鹉的木籠根本容不下它肥碩的身軀,這只黑蟻連轉動扁平的頭顱都顯得十分困難。
格萊盯着螞蟻無話可說:“貴族學院裏那幫舉世無雙的大賢者就教授你們怎麽把螞蟻變大?”
庫裏斯來到身邊,格萊立馬脫手将木籠遞還給他,他自己很快跑回床上,一秒也不想與那惡了吧唧的東西多呆。
庫裏斯的神态自然,甚至十分親昵地用手指輕輕戳戳胖蟻滾圓的腹部:“我的本意是打算将它分解的,越微小的東西越需要精細的控制,分解一只微小的螞蟻可以證明我對魔法的掌控能力。我想老師也會滿意。可惜他并沒有。”
“他的評語是,缺乏生命力。”庫裏斯回答:“所以我把它拼好,并且賦予它不斷生長和自愈的能力。每一次受傷,都會使它的身體變得更大,力量更強。”
“……”格萊注視着那擠出木籠外的觸角:“傷害它多少次,才能變成這麽大。”
“我把它分解了四十二次。”庫裏斯說着,又擡手撫摸螞蟻後腿上的細毛。
“哪天你心情好,給它一次痛快吧。”格萊從枕頭底下翻出一張墨跡新鮮的地圖,放在他曲起的膝蓋上,勾勾畫畫。
在畫到一個地标時,格萊停頓:“等一下,這是伊底農曼·費林因的家,我記得他家的圖騰,一只肥成鴿子的黑天鵝。”他的目光離開地圖,落到仍在愛撫寵物的男人身上:“你把你老師的家計劃進我們的蜜月旅行裏了?”
“他家有一片天鵝湖,很惬意的風景。”庫裏斯解釋。
“不,你只是去交作業的!然後打探他對提戚王族繼承人的看法。”格萊略有悶氣:“是你不允許在蜜月假期裏做……做那什麽以外的事情。制定規則的人卻先違背規則。”
“順路而已。”庫裏斯語氣軟和。
“那這條路我也很順。一堆狗娘養的叛徒早被我摸清底細,這條路正好可以讓我解決掉他們。”格萊語氣不善。
“可是你沒有接到任務,做了不會得到好處,還會遇到危險。”庫裏斯打開木籠,将黑蟻放出來。
“哈,哈。”格萊虛假的笑聲:“我沒有接到的任務,你把它讓給我手底下的草包、白癡、弱雞去幹,不是更危險嗎?。”
“沒有受過傷害,他們不會成長。對吧,呢呢。”格萊将他手下的那幫少年保護得太好了,好到惹起了庫裏斯的一點點嫉妒,只有一點點。庫裏斯低喚着被放出來活動活動身軀的黑蟻的名字:“某人好像不高興,去幫我勸勸他吧。”
得到命令的黑蟻在地板上扭轉過身爬去床沿。
“不,別叫它過來。”格萊坐在床上,視線阻擋,看不見黑蟻的行動方向:“呢呢?這是什麽怪稱呼。”
“一個童話故事,呢呢和喃喃。它們是純真的孩童的夢門守護者,呢呢為他們守護好夢不被破壞,喃喃為他們驅散噩夢不受恐怖。”庫裏斯回答:“一個流傳許久的,教典裏的故事。我兒時的教母很喜歡這個故事,小時候被迫聽到膩。”
格萊不予贊同:“夢門守護者如果長這副尊榮,我寧願一輩子不睡覺。”
說着,肥碩的黑蟻滑動着它的六支腿附着床單爬了上來。
格萊嗖地縮起腿,渾身微張的毛孔都在透着抵觸情緒:“狗屎,別上來!庫裏斯,你爺爺的快命令它離我遠點!我要弄死你。庫裏斯!”床上的人無處可躲,慌亂之中卷着被單滾下床來,咚地一聲坐地,那聲響聽得人腰椎一痛。
庫裏斯抑制不住笑起來,打起響指,那只黑蟻定住,随即轉身回到木籠旁。
臨走前,還叨了一口格萊來不及躲藏好的腳趾:“嗷。這小怪物咬我。”
“嗯,呢呢是食肉的。”庫裏斯将黑蟻重新鎖回狹窄擠緊的木籠。
格萊捂着自己的腳,抹掉上面的血珠,還好破口不大,抹幾下便能止住血。格萊疑惑:“它能咬傷我?”
“螞蟻除了觸角之外,其它地方不含魔因子,也就是說,割掉觸角,它就是沒有魔法的生物。因為平常微小的螞蟻沒有多少力量,你感受不到威脅,但是呢呢被我強化過,所以這只螞蟻是世上唯一能夠傷害到你的生物。”庫裏斯将人抱回床上。
“……它是用來專門對付我的嗎?”格萊驚訝地看着眼前的人。驚訝之中沒有多餘的感覺,他很冷靜,在他将自己的弱點全盤托出的時候,不管對方将利用他的弱點做什麽,他已然做好了為之粉身碎骨的準備。
“不,當然不是。”庫裏斯斷然否決,他将人拉往自己的身邊:“你怎麽會這麽想。我永遠不會傷害你,我做不到的。”
“它是用來提醒你,讓你清楚,你并不是刀槍不入,無所不能。我希望你懂得害怕,害怕死亡。”庫裏斯的低語如同腐蝕人神識的迷香。
格萊差點就此沉迷下去,不過他很快清醒:“你又看了什麽邪書?我離死亡還早着呢。”
“死亡與愛情一樣猝不及防。”庫裏斯的凝視永遠透澈見底。
“你這句話也應該刻在這裏的牆上,和那些三流作一起。”格萊明白對方的擔心,他的确不能再依仗着讓他橫行一時的隐晦體質為所欲為了。他也是會有人因他的逝去而傷心的人。
“我想要你一直陪着我,很久很久。”庫裏斯吐露心跡。
“我會的。”格萊承諾。
“如此爽快的答應,你不擔心前途充滿變數嗎?”這下輪到庫裏斯驚訝。
“說實話,我挺喜歡變數的。如果沒有變數,我恐怕現在正在某個沒有任何人敢攔阻我的酒館裏喝得興起砸桌子,而不是和一個放螞蟻咬我的男人在一間憋屈的塔樓房間裏一張從地窖裏搜出來的床上,靜靜躺着,讨論着只有老頭子才擔心的死亡問題。”格萊回敬道。
“你不希望靜靜躺着嗎?”庫裏斯煽動着狡黠的目光:“我以為你需要更多一點的時間休養。”
“嗯?休養什麽?”格萊奇怪。
庫裏斯的手指探到對方的腰間:“看來是我多慮了?”
格萊完全沒有意識到不妙:“你每一天都在多慮。聽着,我會在每一天的早晨和你見面,每一天的夜晚看着你入睡,每一天,每一天,絕不罷工。”
直到你累到再也醒不來的那一天。
格萊将最後一句話咽回肚裏,他不想在他難得的蜜月裏再談那種黯淡的話題。
“我就說格萊是一流的一流,你把這句話也刻在牆上吧。”庫裏斯已壓身下來。
“還是別了,那個洋蔥揪兒店主發現一定會罰錢。”
“牆上那麽多刻字,我不覺得他會記得清哪些是新加的。”庫裏斯說。
“不要,我可不想被自己寫的字惡心到。”格萊的胸口受到壓迫,等他反應過來,他才發現,他們已經親昵得如此之近,對方的發絲在他說話期間不小心被吃進口裏潤濕。
耳邊呼來悶熱的聲響:“那你為什麽看了一遍所有的房間非要塔樓這間,最初這裏連床都沒有準備。”
“那我也不是用來刻字的,我只是……喜歡站在頂端的感覺。其它的房間你也看過,又窄又小,樓上樓下還那麽吵。”格萊辯解。
“頂端的感覺嗎?”庫裏斯扶穩身下的人翻身調換位置。
格萊渾身繃緊,有物頂撞進他的內裏。
庫裏斯望着坐在他腰上的男人:“如你所願,讓你坐在頂端。”
這他媽哪門子的頂端!
日光大好,透窗傾洩着溫度,沾惹光陰的地方,命運的低吟一去不返,塔樓上的白鴿振翅欲飛,追覓向亘古不變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