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原典 (2)
“這……”蘇文正在猶豫,正巧此時從側門走進來一個男子,正是他們暗中的目标赫卡·施蒙托。
蘇文·門羅遠遠地便瞧見,他極恭敬且虔誠地向主教含腰致敬,并在施蒙托走近後退讓到他的身後。
“這位是我們的赫卡神父,他是一位仁慈且充滿智慧的主教。”蘇文介紹道。
“主教?”滿故作驚訝地不信任道:“恕我冒昧,我聽聞東斐教是教皇正權,擔任主教的人地位如同我們這裏的氏族貴族,可是看您的模樣和和您的這間深處陋巷之中的教堂,和我想象的主教有些出入。”
沒等施蒙羅開口,站在他身後的蘇文解釋道:“原典第四部 ,第十三章 第一節 :高尚之地滋養小人,卑劣之境孕育聖者。”
施蒙羅聽罷,則在一旁微笑着補充:“往往遭受不公最多的人,才懂得謙遜;往往被人掠取最多的人,才擁有善良;往往經受悲傷最多的人,才知道真正的快樂。磨難,是修行之人追尋聖者聖跡的唯一之路。”
“您真是位睿智的人。”滿稱贊道:“說回洗禮的事。我們想再看看您的教堂環境可以嗎?因為你們也看到了,我們兩個有自己的生意要忙,恐怕沒有時間照顧小孩,如果可以,我十分希望他在受洗禮之後能在你們這裏寄存一段時間。”
雪貂一愣上前正要阻止,卻被滿暗中的手勢阻斷下來。
“可以。只要他有意願,我會将他培養成一名寬厚仁愛的大人。”說罷,施蒙羅攤開手臂,作出一個邀請的動作,而方向就是剛才他來時的側門,他道:“這座教堂如二位所見,構造簡單,後面有一處不大的庭院,種植着我們平時所食的谷物和豆子,二位可随我來參觀。”
施蒙羅接着轉頭囑咐道:“蘇文,你帶小先生去先準備受洗禮的用具。”
“是。”蘇文恭敬回應。
随着那三人走出側門,被留在教堂裏的格萊心底不由地躁動起來,他今天不會真要被涼水洗頭了吧,涼水洗頭會不會生虱子啊……
“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們有緣,這是命運。”蘇文的模樣非常高興。
格萊知道這是假的,便極不自在地看着對方欣喜的表情。
“你先在這裏等着,我去把用具準備好。稍等片刻,我們很快就能成為兄弟了。”
蘇文帶着渾身的愉悅,笑說着便離開了教堂。
格萊看着他的身影走遠,消失于側門之外。然後格萊就随便找了個長椅最邊上坐了下來,正當他想眯睡一會兒。
“小孩。”一個年輕的男子喚醒了他。男子的兜帽将他的頭發掩藏得很好,僅是額頭上露出一縷藍色碎發:“這裏的人呢?”
格萊一下便認出來此人是誰,并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側門的方向,他謊報道:“出去了。”
月希點點頭,便在隔着少年過道的地方坐下,離着格萊一點疏遠的距離,他身後裹着黑軟銀兜袍的瘦高人影依然靜默在身邊。
格萊盯着面前代替了神像位置的白骨,餘光瞄着旁邊的鬼蘭治的後代,腦子裏卻想着後院裏的那個鬼蘭治,格萊不由地在心底感嘆起物是人非,睡意全無。
他昨天得知,這個年輕男子就是月希·鬼蘭治,滿的姐姐。然而格萊僅憑直覺就能确定,他是個男的。
格萊不知道鬼蘭治的後代們怎麽弄成這樣,奇奇怪怪,別別扭扭連真實的模樣都不敢露出來。
他只感到一陣惋惜。
格萊忽然開口道:“你長得很像我過去的一個小朋友。”
聽見聲響,月希遲鈍地轉過臉去,他見偌大的教堂再無多餘的人,他出于禮貌地回問道:“……您是在和我交流嗎?”
“他叫橘子。”格萊的目光依然面向座椅上的白骨道。
“後來他出了名,就把姓氏改了,改成一個特別拗口奇怪的稱呼。從那以後我和他就沒什麽交集了。”格萊道。
月希見這古怪的小孩似自言自語,別是個瘋子?
月希并不回應,只是禮貌地又往離格萊更遠的遠處挪坐了一些。
“我還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矮矮小小的,跟你現在差不多。”格萊道。
“不過現在很多人都叫他大英雄,所以我猜他後來也長高長壯了。”格萊一頓,忽然笑道:“誰能想到,他曾經就是個農莊裏賣橘子的少年。”
月希不搭話。
“他堅定,他執著,他有着該死的、我都嫉妒的灑脫,他從沒有迷失過,他從不為迎合任何人而改變他的真實,即使會得到反駁,會得到嘲諷……別人的想法,別人的意願,別人的命令對他來說,就像屁一樣,你明白嗎?屁一樣。”格萊不能多說什麽。
格萊最後道:“然而這并不妨礙他是我見過為數不多的真正意義上的好人。”
這時,蘇文捧着金銅的洗禮盆走了進來,看起來有點吃力:“格萊先生,請幫我拿一下……”
說着,蘇文忽然注意到了教堂內多出的人影,臉色遂變正色:“大人。”
蘇文将洗禮盆放到近邊的地面上。
月希慶幸自己終于能夠不用在聽一個小瘋子的胡言亂語,他快步離開有格萊挨着的座位,上前與蘇文低語幾句,便與蘇文一同走向教堂的側門方向。
格萊知趣地沒有跟上去,他仍然堆坐在長椅上,面向着白骨。
這讓他想起他更為熟悉的另一種漆黑的骨頭。
格萊擡起手,骨頭從袖管裏溜滑了出來,骨頭知道,格萊将他放出來,便意味着它獲得了暫時的自由。
來到陌生的領地,魔骨快速地從少年的身邊離開,它将整間教堂的構造摸清一遍,像巡視領地的豺狼虎豹,在确定周圍無威脅因素後,又迅速地返回了自己的巢穴。
漆黑的骨頭擦着格萊的腳踝,抓着少年的袍角衣料往少年的身上爬來,它似邀功而歸,一找到自己的固定栖息地,格萊的肩膀上,那五只枯黑的指骨便撓着格萊的臉頰,桡骨蹭着他的頸窩,格萊想推都推不開,粘膩的模樣正如同一只撒着嬌,吐着舌頭,讨要愛撫的小狗崽。
二百多年了,他的愛恨情仇作古的作古,入土的入土。
曾與他有關的經歷都已變成傳聞中的故事,曾與他恩怨難清的面孔都已化作祭奠的雕像,
連曾與他簽訂永生永世不離不棄契約的人,都已魂飛魄散,屍骨無存。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從未于死亡中醒來。
“索利,你好啊,老家夥。”格萊向着已被人供奉成神明的老友的白骨自嘲地一笑:“我可是第一次見到你這麽完整的一張臉,說實話,相比你原先臉皮上那堆爛柿子似的疤痕,你的骷髅臉更英俊。”
“你可比庫裏斯幸運得多。”格萊摸了摸已繞到他肩上的那一根短截的骨頭,像白骨屍首道:“你真令人嫉妒。”
說着,他走上前,與幹瘦的白骨碰拳:“再見了。”
他也只敢在無人的時候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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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庭院中,由施蒙托引領着兩名穿着兜帽的人,在這裏參觀一般。
滿道:“主教大人,您這間教堂裏只有您和剛才那名教士嗎?我們在這裏轉了這麽久,怎麽不見其他人。”
施蒙羅道苦然一笑:“是的。蘇文·門羅是我唯一的追随者。他跟在我身邊許多年,他是個文靜內向的孩子,但是不要因此而小看他,他可是東斐教最年輕的蒙席。”
雪貂道:“抱歉,我們不太了解東斐的規矩,蒙席是?”
“大主教的候選者,便在我們這裏稱為蒙席。而大主教也是未來的教皇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施蒙羅道:“他是個非常有前途的,聰明的,且具有堅韌毅力的孩子。”
“在我遭到衆人的非難,他沒有為了前途而選擇離開我。在與我流亡至西陸這段期間,他也沒有絲毫怨言。”
滿的腦子開始運轉其他的事情,探問道:“流亡?我不太理解,您是主教還會被流放嗎?”
施蒙托露出凄慘的面容:“教會內部對一些教義的理解不統一,而在最後的博弈中,神明選擇了另一方。我們,還有一少部分堅持己見的其他人被迫離開家鄉,被我們的新教皇流放到西陸。”
“請二位放心,我們的教義是真實不虛的,世人遲早會認識到這一點。”施蒙羅慈藹的面目透露着一絲信心。
滿道:“我剛才注意到您的教堂裏有一具白骨,那就是東教的神嗎?你們沒有別的神像嗎?看起來怪瘆人的。”
施蒙托微并不氣惱這近似诋毀神明尊容的言辭,他微笑道:“各位有所不知,那具遺骨是時光之主索利的介身,時光之主的意識如今正于過去與未來之間穿梭,只留下這一具介身供我等侍奉。傳聞索利神為人時,其面目猙獰醜陋,半張臉好似被灼傷後留下的疤痕,相比于索利神生前的模樣,這具白骨的面目已經非常和善了。”
正說着,月希與蘇文來到庭院。
“……今天恐怕不能為我們的格萊洗禮了。”施蒙羅看着人走近,便與另兩個人解釋道。
滿回過頭去,與月希面對面。
他板住自己的驚訝,他知道現在他帶着迷霧兜帽,月希是看不出他的模樣的。
但是他的聲音沒辦法改變,他不能再發聲,一旦他露出他的聲線,月希一定會有所察覺。
滿情急之下,偷偷推了一下雪貂。
雪貂反應了一會兒,便道:“不急,我們的決定也比較匆忙。那我們先不打擾了。”
二人稍欠了身形,匆忙告辭。
月希的目光瞟了一眼二人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去将人送走。”施蒙羅朝自己的教士吩咐道。
“是。”蘇文應下。
蘇文還未跟上那兩人的腳步,隔着教堂的側門,他便聽到裏面緊張的聲音:“快把它收起來!”
“到處亂放,還不栓繩,誰知它會不會亂咬人。”
蘇文正疑惑,忽然瞧見格萊的身邊始終圍着一根泛着詛咒黑氣的手骨,張牙舞爪地仿若活物……
魔骨!
蘇文的雙眼不由驟縮,他默默地立在玻璃窗門的後面,直到那三名兜袍人推推搡搡地離開教堂……
離開教堂,三人多繞了幾段路才回到小旅館。
一關上門,房間裏便有兩人互相指責起來,另一人則好言相勸。
“格萊也不是故意把骨頭放出來的。”雪貂道。
而少年不屑道:“不,我就是故意的。”正好他現在的新西陸語很有進步了,他絆絆磕磕地自己用新語言與滿挑釁道:“我還和你姐姐說話了,我告訴她,你就在後院。她沒去找你嗎?”
“你怎麽這麽……”滿氣得無話可說。
“你生怕別人找不到你是不是?你不知道我姐姐,我父親會将妨礙了他們的事業、目的的‘絆腳石’怎麽處理嗎?如果你有用處,他們會榨幹你的利用價值,鞭笞你的肉體和精神,像熬鷹一樣,把你訓練成奴隸,最後讓你像個傻子一樣只聽他們的命令。如果你沒有用處,對他們來說那就簡單多了,但是對你來說,自行了斷更仁慈一點……”
“省省你的伎倆。”格萊沙啞的輕笑:“我見過的變态比你見過的蒼蠅多,你還不到火候。”
“好,明天我就派鬼蘭治的人來收拾你,看你要什麽火候!”滿将自己的兜帽扣上腦袋,摔門而出。
救芮亞的人偏偏是誰不好,偏是個多事又自以為是的麻煩禍根。
從旅館中走出來的身影,急急趕往多拉姆宮的方向。
在途徑一條近路小巷時,滿停住腳步,他摸索了自己的腰帶附近,進入多拉姆的銘牌不知掉到哪裏去了,而就在他逗留的期間,從巷子的一側高牆上,迅速俯沖下一道人影,擋在通向街市的巷口的前方。
滿對着突如其來的危險勾起一道熟絡的笑:“好久不見,洛歌。”
裹着兜袍的高挑身影,籠罩在它頭上的兜帽緩慢地滑下,露出一張光滑的金屬的面孔。
同時,從滿的身後也有一道聲音響起:“從你走路的背影,我便知道是你。”
“不愧是月希小姐,我跑到哪你都能找到我的馬腳。”滿語氣委婉輕蔑。
月希則道:“我也很苦惱這種你我之間血脈相連的感應。”
“是我輸了,我又敗給你了,我的姐姐。”滿故作無奈道:“我投降,像以前一樣,饒了我吧。”
“你跟蹤我多久了?”月希問道。
“沒幾天。”滿特意伸出手指,确認道:“掰着手指就能數過來。”
“你身邊似乎多了兩個陌生人?你的朋友嗎?”月希道。
滿道:“怎麽可能,你知道我是個讨人嫌的家夥。”
“那個小的,叫格萊?那個大的呢?”月希問。
“他們是我雇來的黑騎,用來跟蹤你的。”滿道。
“讓我猜猜,他們是治好芮亞·伊莎凱爾的人。”月希道。
“很不幸,你猜錯了。他們不是。”滿道:“別急啊,姐姐,我也在找那個救了芮亞的人,我都好好謝謝他,是他讓我錯失了我姐姐為我精心準備的公爵之位,我太恨他了。”
月希一眼看穿弟弟嬉笑外表下的謊言:“我會很快查清楚他們的底線,你最好不要跟不好的朋友交往。”
說着,月希轉身,她背對着滿,向前邁開了一小步:“今天的事下不為例。”
滿站在巷中的原地,道:“感謝您的大量。”
“不客氣,你是我的弟弟,我可以原諒你,那麽旅館裏你養的那兩個人也就沒有什麽用處了,我會幫你處理掉。”月希的背影如散步一般愈行愈遠,讓人不知其用意,她的腳步不停話語亦不停:“如果你覺得可惜,日後我會賠償你幾個玩具,打發你養尊處優無聊的時光,我看你很喜歡玩這種過家家的游戲。”
滿的目光驟暗。
“……你太寵愛我了,月希。”
水色的長鞭倏忽揚起,笞向月希的身後,然而月希的鞋尖僅是一頓,一道透明的薄膜如牆壁瞬間将身後暗襲的水鞭激散。
不痛不癢的攻擊招惹起不肯罷休的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