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原典
搖搖欲墜的旋轉樓梯,支撐着樓梯的嵌入牆面裏的長釘顆顆崩彈出來,斷裂已從尾端開始像無形鬼影的腳步狂奔着逼近沿着向天井之上逃跑的兩人。
從如天井的上頭,樹木、亂石、祭壇的雕像等等地面上所有的東西紛紛下落,它們都被那萬丈深淵之中的符陣吸引下來。
在最後一刻跳出天井外的幸存的兩人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萬物傾倒,不複存焉。
安靜許久,格萊睜開眼睛,周圍盡是他懷念的模樣,他站在一條寬敞明亮的長廊裏,前方是卡斯莫托宮殿的大門,他熟悉那扇宮門上所有的浮雕圖案。
他擡起手,久違地再一次推開了它。
裏面卻是他結婚那天的教堂,四面透風卻也透着明媚的光。
那座手裏托着鳥糞的神像前,有人在等着他。
在等他念那一句誓言。
“今夜永生不忘。”他輕輕道出一句。那人迎向他的懷抱,盛放着記憶中所有的光彩。
格萊一步步走上臺階,走近神像前的男人:“我來晚了嗎?”
“才剛剛開始,我的。”柔軟的聲音,一如往昔。
格萊霎然紅了眼眶,他忍着将目光挪向別處:“這裏很幹淨,你打掃過了?”
“老樣子,我負責打掃房間,你去擦窗戶。”男人道。
格萊笑道:“這裏哪有窗戶?”
話音剛落,教堂四面的圍牆上豎起一扇扇窗,從四面八方投進來的光耀得格萊睜不開眼。
“現在有了。”庫裏斯笑吟吟道。
“這麽多,給我一百年都擦不完。”淚水的鹹味在格萊的舌尖上打轉。
“那我給你一千年,一萬年。”庫裏斯說道。
格萊笑出聲來,他擡手撫摸上對面的男人的發梢與臉龐:“這裏是天堂嗎?”
“天堂是給別人準備的,我們不适合。”庫裏斯注視着他的眼睛:“不過我在地獄也沒有找到你,所以我想我應該在這裏等你。”
格萊的眼底盈光飛閃而過,道:“那這裏是什麽地方?”
庫裏斯微微笑道:“是夢境。你的夢,你的過去,我的格萊,這裏不是長久之地。”
格萊豁然一笑:“如果你只能在過去活着,那麽我也永遠不會走向未來。”
庫裏斯沉斂的目光,靜靜地凝視着他:“你該走了。”
格萊固執道:“不,我哪裏都不會去。”
“我要的是永遠,格萊。過去、現在、未來全部包括的‘永遠’。”庫裏斯微微颔首,吻上他的額頭:“醒來吧。我會找到辦法的。”
正在格萊弄不懂對方的意思時,格萊的身體瞬間化作細沙,從庫裏斯的懷抱中散漏落下。
教堂大門外一架擔架火急火燎地正往教堂內救治草術室裏擡送,剛剛松懈下來準備吃口飯的一位修醫見到這一幕,抱怨地放下刀叉蓋上餐盒蓋,穿上淺青綠的醫袍趕進救治室內。
“什麽情況?”修醫一邊詢問,一邊為擔架上的少年套上醫療用的金屬手環和腳環。
“重物砸傷陷入昏迷。”一旁有人道。
修醫雙手微擡起少年的頭顱摸上少年的後腦,排除道:“沒有傷到後腦……最嚴重的外傷在哪個部位?”
“無。”
“那他身上的血?”修醫看着少年身上衣物上被血色大面積陰濕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顏色,然而當他身旁的護理人員拿起一塊海綿在少年腿部上将那裏大片的幹血擦幹淨之後,竟發現那裏的皮膚竟是完好無損的。
“他什麽傷口都沒有,不知道從哪沾上了這麽多血。”一旁有人早已發現道:“他就是昏迷不醒而已。”
修醫正在心底起疑,她保守道:“先打一針清劑,穩定住他的魔量流動。”
“……修醫,晶針打不進去。”護理人員手裏捏着一根細長如針的銀晶色的長管,長管中流動着細流的液體。
修醫拿過晶針,自己嘗試着紮進少年的皮膚,然而她也無論如何也刺不透少年的皮膚,但是這是不可能的,這種晶針是目前最細的魔法導入純度最高的藥用魔具,是應該極容易被人體吸收才對,修醫捏着晶針最後使力刺進少年的手臂,不料她的力氣過大,晶針在接觸到少年的皮膚時立刻被折斷兩半。
旁邊護理的人員急忙吩咐幫手道:“快拿一管新的清劑!”
而修醫卻若有所思地盯着少年似鐵皮般穿不透的肩膀,那裏連針痕都沒有留下。
“請病人随行人員去病房等候。”小修醫指領着随着擔架匆匆趕進來的兩人:“我們的主治修醫正在全力搶救,請您放心。等到草術式完成,我們會将病人擡到病房裏的。”
雪貂一邊将自己團成球的黑綢兜袍死死抓緊,一邊牽強地扯出一笑,:“好的。”
雪貂手裏攥着的一團兜袍裏面仿佛裝了一只極其狂躁的兔子在裏面活蹦亂跳。
在小修醫疑惑的目光探尋下,滿及時道:“病房在哪邊我們自己去。”
一踏進病房,雪貂再控制不住,他感覺手裏的東西有掙脫的趨向,便趕忙把自己手裏兜袍甩遠,兜袍砸到牆上,魔骨從裏面落下,落地的一剎那它瞬間放出詛咒聚成魔使,朝門口的二人沖來。
雪貂忙道:“冷靜,冷靜。格萊馬上就回來,馬上。他希望你能冷靜。”
魔使停頓片刻,詛咒驟散恢複成魔骨的樣子,不再搭理滿和雪貂,轉身鑽進地上的兜袍之下,氣鼓鼓地從兜袍下傳出陣陣的幽怨之氣,仿佛在怪有人抛棄了它一樣。
說來也是,有魔使在,格萊怎麽會輕易被掩埋到祭壇底下,當滿和雪貂以為他們将要為這位他們認識不久卻像相處了半輩子的小家夥舉行葬禮的時候,他們竟從心底生出些不舍來,雖然不想承認,但仍是有一點難過的。
直到深底下的符陣消散,當所有的東西皆在下落時,逆流而上的魔使一如既往地抱着已昏迷不醒的格萊跳出深坑之外,遠遠地遠離是非之地,遠離死亡的邊緣。
看起來,這位小朋友注定将要駐紮在滿和雪貂的生命中了……說不定,還要指着他養老?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救治結束,門扉緊閉的草術房外一陣響鈴,從裏面用擔架擡出一個仍在熟睡的少年,主治的修醫示意所有人将擔架擡到對面的病房裏便離開,而她自己則等着所有人離開後,走到了病床前,這引起了早在病房中等候的另兩個人的注意。她道:“請問你們是格萊·坦利伯恩斯的監護人嗎?”
“是這樣的,他沒有什麽危險,你們不用擔心,我只是有些問題不方便當衆發問,我想你們也不會想讓別人知道,所有我單獨留下來請教你們。”
滿的餘光瞧見格萊一被擡放到床上魔骨變很快地鑽進了他的病床上,不過好在沒人發現,滿便稍稍放下心來,專心應對起這位修醫的問話。
“他和你們是什麽關系?”修醫問道。
雪貂和滿互看了一眼,雪貂猶豫道:“我是從……從……”
修醫狐疑的眼神立刻會意:“我知道了你們兩個因為……所以領養了一個是嗎?”
滿眉頭一皺,他總覺得這句話哪裏不對勁。
而雪貂因為想不出謊話能馬上圓上,便立馬順着修醫的意思接下去:“是的,就像您說的那樣。”
修醫便道:“首先我要為二位的善良表示由衷地欽佩,即使這個孩子是個石壁人,你們依然不離不棄地照顧他,他真的很幸運了。”
雪貂微微張大嘴巴:“什麽?”
“他是石壁人,他身患不可治愈的石壁症……你們不知道嗎?”修醫奇怪道:“你們領養之前沒有檢查過他的身體狀況嗎?”
滿詫異道:“沒有,他又不是寵物狗。”
“好吧,抱歉。我以為你們事先知道的。”修醫忽然認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話,又立馬嚴肅起來:“但是你們現在知道了,我希望你們不要因此而棄之不顧,一旦決定領養,就必須照顧一生。”
雪貂有點屢不清頭緒,他道:“我們會照顧他,但請您解釋一下,石壁症是什麽?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修醫道:“石壁症是非常罕見的病症,正常情況下不會出現,只有直系近親結合才會導致這種孩子的誕生,所以它是先天的,直到目前為止沒有治愈的辦法。取名石壁症是因為患有這種病症的人他們的皮膚猶如石壁一般,并不是說他們膚質堅硬,而是說他們的皮膚不通透。”修醫慢慢解釋道:“我們正常人皮膚上的每個毛孔都能過濾我們身處的周邊環境之中存在的魔元素,這使我們的身體能夠吸收來自外界的魔元素,也可以釋放我們自身的魔量,這也是使我們能夠通過自身去調動和影響周遭空氣中存在的魔元素的原因,就是我們能夠使用魔法的原因……哦,順便說一句,已有過研究證明,夜行種也是可以透過皮膚釋放魔量的,但因為這種釋放是被動的,且是微量的,所以夜行種想要使用魔法,仍需要使用魔導具。簡單的說就是,只要你能使用魔法,就能接受魔法。”
“但石壁人不能,他們不能接納魔法,也不能使用魔法,他們的皮膚天生對魔法具有極高的排斥性。石壁人的心髒,是造成他們生有這一副殘缺的身體的主要根源。無論他們的生母是高等種還是夜行種,在孕育石壁人嬰兒時都會将一小部分魔量遺留在嬰兒體內的心髒之中,形成胚芽,我們也稱魔法胚芽,對于正常人來說這是我們日後使用魔法必備的生理條件之一,但是對于石壁人來說,這卻為他們的心髒發育不完全埋下了禍根。”
“心髒中有‘胚芽’的存在,就意味着石壁人的心髒和正常人是一樣需要的,一樣需要充盈的魔元素的供養才能維持生機,但他們自己的心髒卻因為在母胎裏發育不完全,所以他們的心髒中的胚芽不能自主地産生魔量,而他們的石壁皮膚又導致他們無法通過吸收外界的魔元素來填補自身的需要。”
“當石壁嬰兒誕生後,他們的體內只留有一丁點從母胎裏遺傳下來的魔量來維持他們心髒的活躍,一旦他們将這一點消耗完,等待他們的只有衰竭而死。沒有任何救治的辦法……你總不能扒了他們的皮吧,因為他們對魔元素的排斥性,即便做剝皮手術,也要使用那種不帶一點魔法純度的鈍工具才能劃破他們的皮膚,不帶一點魔法,就說明連麻醉、昏迷的符文都不能使用,是要活生生地剝下來……”說着,修醫自己直面目痛苦地搖頭:“他們生下來就注定了悲劇,就像把一個人捆住了手腳拴住了他的脖子困在地牢,然後在他夠不到的地方放上一碗水一塊面包……這個世界對他們來說是殘酷的……僅靠母胎帶來的那一點魔量,他們也生存不了多久,所以通常情況下,患有這種病症的孩子活不過七歲。”
“而且由于身世的不光彩,多數石壁人生下來就被遺棄或扼殺在搖籃裏。他們真實的壽命甚至比七年更短……”
雪貂對修醫這一番好似驚世駭俗的言論,顯得接受不能:“可是……您看他的樣子,至少十幾歲了,已經是個小少年了。我見到的他每天都非常活潑……”
修醫的臉上此時露出一些欣喜:“是的,正因如此我才來到這裏請教二位,你們是怎麽做到的?不瞞二位,我在發現這個孩子身上患有石壁症的時候,我也是充滿了……哦天哪,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這将是個創舉。我本來以為是你們二位用了什麽辦法救治他,但是剛才我發現你們事先并不知情……所以我想請二位幫忙,我想對他的全身進行一次檢查,或者等他醒來我想和他聊聊這究竟是怎麽發生的,他是如何堅持活到這麽久的,可以嗎?我是一名醫者,挽救更多的人生是我畢生的追求。我相信從他身上我一定能尋求到一種方法,來挽救像他這樣的人……”
滿思考道:“請先讓我們商量一下,我們需要等格萊醒來再詢問他自己的意願。”
修醫覺得是自己表現得太激進了,便收斂道:“好的,當然,這是應該的。”
“那我不打擾各位了。”說着,修醫從醫袍的肩臂口袋裏拿出一張紙片,遞到滿和雪貂的面前:“這是我的星圖,我期待你們的聯系。相信我,他可以拯救更多的人。”
說罷,修醫朝滿和雪貂鞠了一躬,然後悄悄對已安頓躺在床上依然昏昏沉沉的少年告別道:“再見,小格萊。”
送走對各種疑難雜症極其熱忱的修醫,房間中就剩下滿和雪貂還在自己的腦子裏過濾着剛才接收到的消息。
“真有這種病嗎?”雪貂問道。
滿道:“這種病症的确曾記載于一些古書上,三千多年前的古代皇族為了保證血統純正便選擇近親聯姻,但當他們發現誕生的後代出現這種問題後就明令廢止了近親通婚。”
雪貂皺起眉:“現在沒有皇室,也不需要血統純正,為什麽還會有……”
“你要問嗎?”滿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少年道,魔骨在他的胸膛上蜷縮着栖息,随着熟睡的人的胸膛起伏而輕緩地起落。
雪貂嘆氣道:“至少他現在很健康。”
滿點點頭,他看了看卧在格萊身上像只小乖貓狀的魔骨,腦海中又想起剛才修醫談起的關于眼前的少年那充滿解不開的矛盾之謎的身世,滿放棄一般道:“他已經夠古怪了,還怕再古怪一點嗎?就是明天有人告訴我他是魔王轉世我都能平靜地接受。”
雪貂低頭笑道:“我也是。”
第二天,滿和雪貂便悄無聲息地為格萊辦理了出院手續,他們坐着馬車離開了這座繁華卻紛擾的舊王都,回到了那座沿海的寧靜小城浮金都,并将仍昏迷不醒的格萊送回浮金都的一家救治教堂治療觀察,直到學院規定的假期時間結束,格萊才恢複過來,當他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海鹹魚的氣息,他便不由地在心底暗道:他這條老命還真是夠硬……